胤祐张大了嘴茫然地瞅着他,屋子里头静了半晌,终于响起来一片笑声。胤祺自个儿也跟着笑,心里原本淤塞着的某种异样情绪仿佛正缓缓松动,眼底便也跟着浸润过几分柔和的暖意。
    终归还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他,身边至少还有这些个真关心他的小兄弟,还有个一心护着他的来喜。虽然明知道这些个兄弟们也许将来还是难免各自为政,斗得不死不休,但至少只在这时候,还都只是些个以为自个儿什么都懂了,却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都只在那个威风霸道的太子的淫威之下,本能地同仇敌忾着。
    如果可能的话,他实在想叫这样的日子再尽可能地长一点儿。就算这些个兄弟们将来依然要斗,也至少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忽然回想起他们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的童年时光里,曾在一起笑闹着抢点心吃的这点儿情分。
    闷着头抄了一天的书,总算是赶在放学前把一整本《论语》都抄完了。胤祺活动着几乎酸得没了知觉的手腕,任凭来喜替他把斗篷披上,威逼利诱地迫着忠心又无辜的小太监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儿告诉老祖宗,这才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了寿康宫。
    遮掩病痛本来就是演员的必备功课之一,总不能因为身上的伤影响了拍摄质量。他前世是有了名的拼命三郎,打着封闭吊威亚、拖着骨裂的腿飞檐走壁这些事儿都根本算不上什么,防护绳断了从三层楼摔下去,咬下来半个舌头含点儿药照样接着演,还被一群损友一本正经地传成了咬舌自尽,还是他心善才没跟那些个没良心的要精神损失费。
    进屋前抓一把雪用力搓了两把脸,总算叫气色显得正常了些。孝庄年岁原本就大了,目力也远远不及从前,一顿饭总算平平安安地吃了下来,倒了末了也没发觉他身上是带着伤的,却也叫胤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现在可是上了年纪了,急不得恼不得,他还记得前世有不少老人都是因为一时情绪波动太大引发了脑溢血,这个险他可是半点儿都不敢冒。
    吃过饭又是惯例的百步走,胤祺咬着牙撑住了一口气不泄,又陪着孝庄说笑了一阵,这才哄了她回去歇着。领着来喜溜回了那间小屋里头,正脱了衣服叫他替自个儿查看着伤势,房门却冷不丁的被人一把推开。
    不知是不是这高烧会叫人思维迟钝,胤祺被吓了一跳,双手还僵硬地撩着身上的衣服,石化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正要把衣服赶紧放下去,苏麻喇姑却已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掀起了他背上的衣物,却是只望了一眼那些已肿胀青紫的痕迹,目光便猛地一缩,险些就失声惊呼了出来。
    “嘘——”胤祺拼命地打着手势,往门外瞄了几眼才总算松了口气,匆忙整理着衣服道:“苏麻嬷嬷,老祖宗没看出来吧?”
    “老祖宗什么都没察觉,是奴婢看着阿哥像是有些发热……”苏麻喇姑低声应了一句,难以置信地轻轻抬手,却又不敢去碰胤祺的背,只是咬着牙低声道:“这伤得赶紧上药,阿哥上炕上趴着别动,奴婢这就去取白药来。”
    “不行,一折腾起来老祖宗就知道了。”
    胤祺赶忙一把拉住了她,还想再说什么,眼前却忽然一片昏黑,连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心口却依然砰砰地跳得厉害。苏麻喇姑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急的几乎眼眶发红,半蹲下身将那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抚着他的额顶柔声劝道:“老祖宗是要照顾,可阿哥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事儿……阿哥放心,奴婢亲自去拿药,不会惊动老祖宗的。”
    胤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团棉花,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身子无力地直往地上滑,难受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苏麻喇姑慌忙将他抱起来,正打算横下心出去叫人,门口却忽然传来梁九功同样压低了的声音:“万岁爷传阿哥过去……嬷嬷放心,乾清宫那儿的人跟东西都备下了,只和老祖宗说万岁爷想儿子了,绝不会闹出动静来的。”
    苏麻喇姑在宫里头伺候了大半辈子,只一听这话儿便已反应过来。微垂了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抱着胤祺随他出了寿康宫,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备好的暖轿上,却又忽然望着门里淡淡地道:“公公,奴婢多上一句嘴。阿哥确实不是什么金贵的命,一次两次的也能挺过来,是不碍什么大事儿——可要是动不动就被折腾到这份儿上,就不怕哪一次……真留不住么?”
    梁九功心里头微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自然知道苏麻喇姑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以这一位的身份,却也的确有资格替太皇太后问出这一段话来——只苦了他这个两边儿传话的,只怕又要趴在地上哀求一回万岁爷饶命了。
    “嬷嬷放心,奴才一定把这话儿带过去……”
    咬着牙应了一句,梁九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暖轿里那个昏昏沉沉的孩子,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一沉。早已在深宫里头打磨得比那城墙砖还硬的一颗心,竟也平白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忍跟怜惜来。
    是不是越乖巧,越懂事儿的孩子,受的委屈也就注定越多?可那不乖巧不懂事儿的,又甚至几乎不会叫万岁爷好好地看上一眼……果然是这无情最是帝王家,别看着这千般尊贵万般享受,里头真正的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却是只有那每一个人自个儿的心里头,才能品得清楚罢。
    第33章 比心
    暖轿走得很急,大抵也是提前都交代过了的。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成堆的软枕和裘皮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索着康熙究竟是知道了多少,以至于连这些个免得蹭到他背上伤痕的物事都备了个齐全。
    平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心神垮下来,积压的病痛也就跟着一道儿折腾上了。胤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只觉得肺子里头像是有千虫噬咬一般,说不清楚是痒是疼,只是每咳一下,嗓子里都止不住的泛上些血腥气来。
    梁九功听着轿子里这一路上就没断过的咳嗽声,心里越发焦躁得不成,再三地催促着轿夫们加快步子。眼见着就要到了昭仁殿的门口,却听着里头忽然传出来一阵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声,心里猛的一沉,下意识高声道:“停轿,快停轿!”
    轿子赶忙地停在了地上。梁九功一把挑了轿帘儿,关切的话音忽然就死死地噎在了嗓子眼儿,脸色惨白地望着那个无声无息歪倒在里头的小阿哥。强自定了定心神,颤着手向鼻下一探,总算还能觉出微弱的气流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急急催促道:“快走快走,若是延误了阿哥的病情,就算是咱家也保不住你们的脑袋!”
    实在不亏他几乎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一位小阿哥省心的时候是真省心,可吓人的时候却也是真吓人。这才一个来月的功夫,他都亲眼见着几次这位小阿哥奄奄一息的模样了?也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偏偏什么灾祸都往这么一个明理又懂事儿的阿哥身上落,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承了多大的福缘,就非得有多大的罪受?
    说实话,别说他想不通,就连胤祺自个儿也很是弄不明白这一点。贵妃恨他入骨也就罢了,毕竟是这个身子的原主儿在那一场大火里头救了孝庄,彻底毁了贵妃鱼死网破的疯狂念头。一个自知将死的人,手段疯狂点儿倒也无可厚非——可那一位太子,又究竟是来凑的什么热闹?
    那可是堂堂的太子啊,含着金汤匙儿出生,天生的帝王,未来的一国之君,就算本性再怎么不济,装模作样的功夫也总是该有的。就算是康熙夸了他两句,又叫宜妃承了几日的“皇恩浩荡”,也总不至于就把堂堂太子刺激到了这个地步,甚至撕破了脸不择手段的亲自上阵,往死里折腾一个表观战斗力几乎为负的小阿哥吧?
    只不过这时候的胤祺还是没工夫去细琢磨这些个事儿的——他刚咳得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心口一阵闷疼,甚至还不及反应过来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已烧得有些神志不清,隐约觉着自个儿几乎像是飞了起来,只可惜驮着他的云实在颠簸得太厉害,几乎把他浑身都颠得散了架。正迷迷糊糊地担忧着自个儿会不会就这么被甩出去,那云彩却忽然停下了,有一双手将他从那软绵绵的云朵里头扯了出来,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雪夜。老院长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候反倒觉不出有多难受来了,只是想叫那位老人慢一点儿,雪天路滑容易摔倒,不值得为他这么着急。
    不值得的啊……
    胤祺吃力地睁开眼,他的眼前像是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抱着自己那人的面容和神色,却仍能隐隐约约的觉出那一双眼里的急切与担忧。努力地翕动嘴唇,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细微的气音:“没事……不要急……”
    康熙的心口猛地一缩,搂着他的手越发紧了几分,一双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太医们苦着脸一路小跑地忙上忙下,几乎就要被这一位简直没完没了的小阿哥逼得撞了墙。胤祺烧得实在太凶险,身上又带着伤,拖到了半夜都没能叫汗发出来,到最后几乎是一阵一阵地抽着筋,小小的身体在康熙怀里了无生气地痉挛着,牙关紧得连药都灌不下去——这要不是在皇宫大内,顶尖的太医们尽心竭力地围着转,任谁都只会觉着这孩子的小命准是不保了。
    康熙说什么都不肯去歇着,始终把这个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免得他痉挛的时候伤了自个儿。梁九功在边上看得暗自心惊——他打小就跟着康熙,可还从没见过自己这位主子竟还会有这样温柔耐心的一面。几乎像是寻常百姓家那些个宠爱孩子的父亲一样,把儿子搂在怀里头耐心地拍着哄着,眼里尽是半点儿都做不得假的担忧疼惜。
    折腾了大半宿,胤祺身上的高热才总算是渐渐退了下去。身上的汗一层接着一层地往外冒,连着换了几次的衣裳,终于算是勉强安稳了下来。太医们这才松了口气,总算腾出了手来,仔仔细细地给他背上的伤痕涂上了伤药。
    那些个伤痕这时候已消了肿,白皙瘦弱的脊背上凌乱地交错着一片青紫,反倒比傍晚的时候看着更触目惊心。胤祺昏昏沉沉地趴在软枕上,药布一擦过那些伤痕,身子就是止不住的一哆嗦,康熙的目光也就越阴沉一分。
    太医努力地缩起脖子,屏息凝神地一点点擦着药,简直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这一辈子给人上了无数次的药,可实在是没有一次像是这次似的这么心惊胆战,一时几乎恨不得给这位小祖宗磕上两个头,只求他可千万别再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了。
    梆子远远地响了三声,夜已到了三更了。
    胤祺迷迷糊糊地觉着像是有什么清凉甘甜的液体被喂进嘴里。干渴得要命的嗓子像是久涸的枯木总算遇着了雨水,近乎急迫地将水咽下去,却又呛得止不住连声咳嗽了起来。
    后背被一只手轻轻地拍抚着,那力道拿捏得极轻,像是生怕再碰疼了他。胤祺下意识地睁了眼望过去,眼前的白雾已散得差不多了,便现出一张早已十分熟悉的面孔来——只是那张脸上隐隐的憔悴跟疲惫,却实在叫人忍不住跟着心里堵得慌。
    胤祺的意识仍有些混沌,却依然本能地抬起手,朝着康熙紧锁的眉心轻轻抚上去。
    这是一位注定创下无上功绩,开创康雍乾三代盛世的千古一帝,是中国封建历史上最后一位堪称雄才伟略挥斥方遒的伟大帝王。这样的一个人是注定要心怀天下的,不该因为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这般劳心。
    他前世第一次登上顶峰,就是踩在这样一位千古伟人的肩膀上,也几乎就定格了那一辈子的路——借着少年时那一部开创经典的东风,他自个儿都数不清在多少戏里或客串或主演地出演过康熙。直到最后的那几年,依然有不少人用“康熙爷”、“康熙专业户”来称呼他。无论他还演过多少别的经典角色,人们对他最深刻的印象,都永远是那惊鸿一现的少年康熙。
    演得多了,体悟得多了,他竟仿佛也对这样一个只活在史书和戏说里的人生出某种莫名的亲切感来。即使如今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个儿面前,自己甚至成了他的儿子,胤祺却依然总是忍不住站在康熙的角度去看待事情——而这世上的太多事儿,却也都在这一将心比心里头,变得根本就不算是什么事儿了。
    康熙心里头酸疼得厉害,把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将他又往怀里头揽了些,放柔了声音道:“小五儿,还有没有哪儿难受?”
    胤祺摇了摇头,冲着他浅浅的一笑,又执拗地抬手想去揉散他眉心的紧锁。
    康熙这一次没有动作,只是依着他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深深地望着怀里头苍白又柔弱的儿子。
    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儿的委屈怨怼,依然是一片明月流水般坦荡真挚的关切,却叫康熙心中越发酸疼得厉害。沉默半晌才轻轻抚上他的额顶,微哑了声音道:“你这蠢孩子……受了委屈,怎么就不知道跟朕说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不叫你为难,省的堂堂大清皇帝整天被纠缠在这些个家长里短的蝇头琐屑上。
    胤祺几乎就要在心里翻上一个一片操心付流水的白眼,却显然不敢真对着这么一尊大佛作死,索性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老老实实地靠在康熙的胸口装鸵鸟。
    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动作落在康熙的眼里,无疑更是凿实了那个明明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乖宝宝形象。康熙的心里头一阵闷疼,忽然咬着牙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朕一直在等你说?只要你和朕说,就算是斥责太子——朕也定然会护着你!”
    胤祺被这么直白的台词吓了一跳,抬起头茫然地冲他眨着眼睛。康熙一见他这摆明了装傻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又心疼得厉害舍不得打,手抬到一半儿就又重重落了回去,没好气儿地道:“少给朕装傻,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清楚!”
    自个儿这才醒了多久?居然刚说了两句软话就又开始熟悉的暴力镇压了!胤祺也是个有脾气的主儿,一梗脖子扭过头不肯理他,咬着因为虚弱而隐隐发白的下唇,眼睛眨巴了两下,就迅速氤氲起一片水意。
    ——他还就不信了,康熙敢骂他就敢哭,看谁先舍不得!
    第34章 头疼
    愕然地望着胤祺眼里迅速洇开的那一片水色,康熙虽然本能地觉出这个臭小子绝对是在跟他装委屈,却依然没了半点儿的脾气,无力地抬手扶了额,颇有些头痛地轻叹了一声。
    “朕的眼睛还没瞎,耳朵也还没聋……这是非黑白,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话能说不能听,胤祺赶忙老老实实地低声应是,心里头却忍不住偷偷地撇嘴——是非黑白当然好分,可是亲疏远近呢?康熙待他定然是有情分在的,现在看着他病得跟个什么似的,心里肯定觉得难受,可这时候说的话听一听也就罢了,却是决计不能往心里头去的。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只要太子还没作死到将来的那个份儿上,就依着康熙的性子,肯定都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能把这个儿子教回来。
    ——不说旁的,单以他这位皇阿玛的本事,只怕那戒尺还没打到他身上,尚书房里头的动静就已传到了乾清宫。之所以不出手拦着,还不是因为必须要顾及太子的尊严,就算确实是有错理亏,也决不可轻易收回了说出的话,不可落了作为太子的威严?
    太子永远都不能犯错,可不是说太子必须克己守礼处处谨慎,而是说太子就算是错了,也必须把它变成没错,必须叫所有人都从口到心地承认这根本就不是错儿——为尊者讳,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小五儿……你的心思实在太细太沉,朕知道——就算朕真的这么说了,你心里头只怕也是不信的。”
    他正暗自思量着,康熙却忽然将他拢进了怀里。感受着怀里几乎一只手就能承得住的分量,近乎叹息地轻声道:“可无论你相不相信,朕还是要说……你是朕第一个下决心要宠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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