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朕求什么?你外祖就是管这一摊子的,你想带就带出去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康熙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却又忽然促狭地望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眼里竟闪过些看好戏般的笑意来:“朕也看了王鸿绪的那个折子了——你跟朕说实话,看那折子之前,你知不知道你母妃姓郭络罗?”
    “我外祖……还管着辛者库呐?”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个儿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外家居然也是有存在的价值的,“不瞒皇阿玛,儿子之前一直觉着——额娘应该姓宜来着……”
    康熙止不住的扶额大笑,一边点着这个儿子的脑袋,一边摇着头直笑得停不下来:“臭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是精明还是糊涂——也不知你这个脑袋里头成天装的都是些个什么!今儿可闹明白了?朕要是把你这话说给宜妃,她简直能笑破了肚子……”
    索额图呆呆地站在南书房外头,听着里面传来的爽朗笑声,只觉着这秋风仿佛更萧瑟了几分,连太阳都惨白得叫人欲哭无泪。
    所以——西边儿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
    毕竟也是当初陪着少年康熙帝一块儿除过了鳌拜的人,该有的脾气一点儿都不会小。怒从心头起,勇向胆边生,索额图向前了几步直直地跪在地上,重重地冲里面磕了一个响头:“老臣无能,只见西面部落纷争不断,无力扰我大清,实在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还请万岁爷明示!”
    里头似是静了片刻,帘子忽然被人打起,里头竟是缓步出来了一个不大的娃娃。索额图定睛一看,目光便是骤然微寒,咬牙切齿道:“是你——”
    “索大人,不妨就跟胤祺对赌一把如何?”
    胤祺半蹲下身打量着他,清秀稚气的眉眼仿佛瞬间被某种奇异的气息笼罩着,竟隐隐现出些叫人畏惧的妖异来。索额图心中蓦地一突,隐约想起这两年京里头关于这个五阿哥的传闻,只觉着背后莫名的隐隐发寒,却又宁死不愿示弱,硬撑着冷笑一声道:“赌就赌,老夫如何会怕一个半大的娃娃!”
    “好,索大人果然好气魄,还没听赌什么呢,居然就这么把场子给接下来了。”
    胤祺的唇角隐约噙了一丝意味深长笑意,微垂了眸打量着青石板上的纹路,含着笑继续缓缓道:“我问,你答——那西面的诸部落里,可有一个叫准格尔部的?”
    索额图心中不由愕然,那些部落的名字饶是他也花了一大番功夫才弄到手,如今还未来得及报给万岁爷,这么一个精细着养在京里头的小阿哥又是怎么知道的?可毕竟已到了这份儿上不能不应,以他的骄傲,却也做不出那说谎耍赖的事来,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是有,那又如何!”
    “准格尔部如今的新首领,名字叫做噶尔丹。”
    胤祺含了笑淡淡开口,微负了双手站起身。他的身形明明低矮瘦弱,可影子却被偏西的日头拉的高大压迫,落在索额图的眼里,竟仿佛一头狰狞着张牙舞爪的巨兽,叫他的喉咙也跟着止不住的发紧,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惊恐地抬头朝着胤祺看去。
    “今儿胤祺跟索大人赌的,就是这噶尔丹来日定当为皇阿玛亲手所刃,世世入轮回血狱,无止无休。”
    天色已晚,将落未落的残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赤色的霞光里,那个周身仿佛带着妖异气息的少年正带着淡淡的笑意温言细语,说出的却是近乎残酷的冰冷判罚。那双非人非兽的诡异瞳仁里竟像是带着隐隐的血光,两人的视线甫一碰触,一片血海尸山般的杀伐之气几乎叫索额图失声惊呼出来,只觉着自己仿佛被一头来自上古的洪荒凶兽所逼视着,身子生生僵在了原地,竟是连半分都动弹不得。
    “至于彩头,就定成一车的猪脑子罢……”
    望着仍怔怔跪在地上的索额图,胤祺噙了笑缓声开口。方才的一切都如云烟般瞬息消散,在索额图面前站着的,竟恍惚间又变回了个腼腆温柔的小小少年。
    这个看上去腼腆又无辜的少年微抚了身子凑到他耳边,含了笑低声开口,声音温柔得近乎耳语:“明珠大人已经跟我赌过一次了,只不过输得实在有些惨——这一次,可就看索大人的了……”
    第73章 决裂
    虽然前世大学里主修的是心理学,但胤祺所精研的方向,显然是没有多强的利他性的——换句话说,胤祺所掌握的心理学技巧,三成用于改善生活提升演技,剩下的七成,基本就全是用来吓唬人的了。
    尤其是在见识了古人强大的脑补能力之后,胤祺终于彻底发觉了自个儿的优势所在,居然就这么无师自通地参透了一门用处极广又堪称丧心病狂的本事。
    装、神、弄、鬼。
    看着落荒而逃连个头都不敢回的索额图,胤祺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心底里给自个儿点了个赞。冲着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的梁九功和善地一笑,转身不紧不慢地踱回了南书房。
    “你居然还真把他给唬弄住了?”
    见着胤祺心情颇佳地回了来,康熙讶异地轻笑了一句,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索额图那个牛鼻子脾气,混劲儿上来了朕都按不住他——你倒是胆子大,朕还担心你叫他给吓着,预备着出去给你撑腰呢……”
    “皇阿玛放心,就他还吓不住儿子。”胤祺大包大揽地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应了一句。后进来的梁九功却是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底还带着点儿未来得及收起的惊惧震撼——虽然没看着这位小祖宗是怎么恐吓索额图的,可等他出去的时候,索额图一脸的苍白慌张可是真真切切的落在了他的眼睛里。能叫那么一位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的主儿踉踉跄跄地一路跑出乾清宫,亏他们这位万岁爷还担心着自个儿的儿子被吓着。
    “就你能,朕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儿。”
    康熙的心情显然颇好,含笑叱了一句,又拢着他站在了地图前:“不理他了,看看才刚儿说的那三条,你心里头有没有什么主意?”
    并不能看得着地图的胤祺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着辙——他那点儿高考前死记硬背下的物理化学早就忘的干净了,更不必说就高中生那点儿水平,即使记着也根本憋不出来什么,还不如踏踏实实的想些个靠谱的办法:“皇阿玛,水灾后的房子大都毁成什么样儿,拾掇拾掇还能住人吗?”
    “地基倒是在的,可要想在入冬前修好了住回去,却也是难上加难。”
    康熙微微摇了摇头,抚了抚他的额顶轻叹道:“你在宫中锦衣玉食,自幼吃住就都有人精心伺候着,或许未必能想象得出来。那些个灾民若是没有个避风的地方,又吃不饱穿不暖,哪一次闭了眼或许就未必再能张开……”
    胤祺却也是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前世也是受过苦、遭过罪的,自然不难想出那般凄凉的景象。既然房子一时建不起来,最要紧的就是能有个避风的地儿,如今那些个灾民住的都是窝棚,风一吹就透了,这么下去少不得要冻死不少的人——可若是说这能扛得住风,又能保暖些的住处,偏偏又要耗时费力的才能搭建起来……却还当真是个叫人头痛的死结。
    “本来是朕头疼的事儿,倒叫你也跟着一块儿发愁起来了……罢了罢了,先不想了,左右也不是这一会儿功夫就能解决的事儿——今儿御膳房备的可是什锦锅子,走,先陪着朕用膳去。”
    纠结半晌无果,康熙却是先轻笑了一声,用力地揉了揉这个小大人似的儿子的脑袋。这个孩子老是表现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竟叫他也总是不小心将这孩子当做了身边的那些个能臣干吏,老叫他跟着操心些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操心的事情。
    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声,乖乖地随着康熙往昭仁殿走,心里头却依然盘算着这一档子事儿。他一向是不肯相信有什么绝境的,不然也不会有当初演艺圈失利就跑去考状元的惊人之举。此路不通就绕道前行,他就不信——这没了房子住,就还没法挡风了……
    一念及此,胤祺的目光却是忽而一亮,一把扯住了前头康熙的袖子兴奋道:“皇阿玛,儿子想出辙子来了!”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无非就是在没房子的情况下一能挡风二要御寒。前世那么多登珠峰、爬高原的驴友,也没就到一个地儿盖一所房子,还不是靠着帐篷跟睡袋就能扛过那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低温?胤祺被自个儿的想法引得兴奋不已,连比带划地同康熙描述着帐篷跟睡袋的形状和用法——下头已有了窝棚了,对帐篷的需求甚至都没那么高,只要拿油毡布厚厚地铺几层钉牢就能顶用,再配上足够保暖的睡袋,一定能熬过这一场寒冬……
    康熙耐心地听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奇思妙想,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却又转念微蹙了眉道:“得用什么东西做那睡袋,才能将热气儿拢住?”
    “就用乌拉草就成,外头搁普通的麻布两层包着,若是江南能供得上棉花,两相搀着自然更好。”胤祺目光晶亮,他前世就有一条拿乌拉草填的褥子,所谓“人参、貂皮、乌拉草”,能跟那两样贵得离谱的东西并称做东北三宝,乌拉草对大东北地区的防寒工作绝对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你这主意倒是巧妙,只可惜推行下去却有些难……”
    康熙沉思了半晌,却是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叹了一声道:“你可知道——那贫民家里头若是死了人没有棺材,却也就是拿块布裹上一裹,挖了坑埋下去罢了。如今你却要他们人人都拿块布把自个儿给裹起来……又如何能对他们讲得通?”
    胤祺闻言却是不由微怔,原本兴奋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确实是不曾想到,刚庆幸过这古代人的迷信程度能给他的演技加分,转头就又被狠狠地将了一军。想来确实也是,百姓遭了灾流离失所,本就是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居然还要他们拿布把自个儿裹上,想想都能觉出这法子推行下去要遭受的强大阻力来。
    “不过是这么点儿事,就觉灰心了?”
    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温声问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抬了头,还不及开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脊背:“朕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儿——明明是一国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么都发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边儿就都变了滋味儿,好心也办了坏事……”
    胤祺安静地听着,抬手轻轻搂住了康熙的肩。他心里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玛这话不尽然是说给他的,更是说给当初的那个八岁登基、步步艰险的少年天子的——那个过早被仓促推上龙椅的孩子,身边没有能指引他的长辈,没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这么一步步靠着自个儿,摸爬滚打的走下去……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究竟有多艰险、多不易,却只有自个儿的心里头才最清楚。
    “有时候朕对着你,就像是对着当初的自个儿。那个时候,朕心里头就一直盼着有人能这么抱着朕,和朕说上一句——不打紧的,错了重来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将怀里的孩子搂得紧了些,仿佛这样便能安慰记忆里幼时的那一个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这样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彻彻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孩子教导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规划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时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细致地传授,生怕那个孩子走错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他还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太子竟已长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样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怀里,敏锐地觉出了自家时常想太多的皇阿玛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消极情绪里头,用力地搂住了康熙的脖颈,亲昵地蹭了两下,又轻笑着缓声道:“儿子可比皇阿玛幸运多了——若是有来世,生在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罢,儿子都还愿当皇阿玛的儿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怀里的儿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双眸,眼底却也一丝一缕地浸润开柔和的暖意,朗声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俩亲昵地说笑着走远,却是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回廊的转角后头,竟是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爷——太子爷!”巴白仓促地追上了大步离去的太子,急得满面通红,壮着胆子低声道:“您就这么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儿……”
    “祖父个屁——没见孤都快没阿玛了!”
    太子厉喝了一声,抬脚狠狠踹在这个跟班的胸口,眼前却已尽是一片血红——可真是亲近呐,皇阿玛看着五弟时的眼神,搂着他时的动作,说的那些个话……那得是多宠到了心肝儿上,才能这般自然地流露出来?
    皇阿玛宠着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记忆里那个威严又沉肃,严苛得叫他时时生畏的皇阿玛,居然也会有这样温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会笑得这般的轻松,这般的畅快……
    “你可知孤自幼长在这南书房里头,皇阿玛抱过孤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领子,太子的声音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面色却仿佛带着令人战栗的扭曲与暴戾。
    “那些个贴心话儿……听得可舒坦么?他不过是提了个用都用不来的昏招,皇阿玛便这么费心思地安慰他——孤当初学习政事治国的时候,哪一次错了不是自个儿静坐反省,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说出新的法子来?就这样,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个笑脸,得他一句夸赞……即使是这个太子之位,也不过是承袭了皇额娘的遗泽才得来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一次,愿意有我这么个儿子……”
    太子冷笑着喃喃低语,语气却渐转哀戚,踉跄了两步脱力地蹲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间。巴白蜷在地上不住发着抖,惊恐地向后挣扎着退开,又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快步跑远。空荡荡的回廊里,大清国无上尊贵的太子爷竟像是个最普通又最无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困兽一般凄厉地痛哭出声。
    他的皇阿玛可是从来都没这样抱着他过,也从来都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他才是皇阿玛的嫡长子,是承天命降生的儿子,是大清国未来注定的主人。那个弟弟到底是凭什么——是凭的什么?!
    不知颓然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太子才终于狠狠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他的眼里尽是一片阴森的寒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双拳攥得死紧,唇角却渐渐泛上清冷诡异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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