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他醒来,已是日起,我恰好端着食案入内帐。看见他,我讨好地笑笑,镇定自若地道:“军医嘱咐,你醒来就该喝药了。”说着,缓缓地将食案置于一旁,取出右边的药碗递予他。

    他却是不为所动,凝视着我,不接过也不推开。

    我被看得发毛,又不好同往常一样和他斗嘴,就只能窘迫地重复,“该喝药了……”

    “阿硕,我记得我昨日同你说过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良久,他冷冷地道,五指触及我手中的药碗,然后,毫不犹豫地扫开,是我从未见过的暴戾和寒冷模样,“出去!”

    随着药碗飞出的弧线,我紧了紧拳头,真恨不得揍他一顿。

    “你……”可是,满心的愠怒终究还是在看到他的病容时消散了,变得柔软,“我离开可以,你记得喝药。”

    “喝药?”他冷笑,极为嘲弄地对我扬眉,“疾疫,喝药有用吗?与其浪费药材,倒还不如什么都不喝地等死得好。”

    我抿唇,才压下的怒火又是蹭地冒了上来,随手扯过置于食案左边的大氅,丢到他身上,怒不可抑,“你将小二的死怪到我身上我忍了,你对我冷若冰霜我也忍了,可是,你要是敢不喝药等死,司马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会在你病入膏肓的时候把你衣服脱光,挂在辕门上,等你死了,还要将你五马分尸,丢了喂狗!”

    说完,我果决地转身离去,然而,到了衣屏处,到底还是不忍地顿了顿,沉沉地道:“你欠我一个可以媲美夺得天下的要求,所以,你不准死,这就是我的要求。”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此后,我再未去探望过司马懿,每每只是熬好汤药递交给小医童,嘱咐小医童好好地照顾他用药,莫要迁就他的脾性。好在,他也没有再随便撒气,次次都将小医童端去的汤药喝得一干二净。

    至于他的病情,我几乎日日都去找军医询问,而军医每次的答案皆是相差不多,言,该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

    听罢,我总会哀默地立在原地许久,满心伤悲,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下次再去。或许,我心中始终有那么一个奢望,盼某一日可以听见军医告知我,司马懿的身子已是无碍。

    “小娃儿,仲达对你很重要吗?”曾有一次,年过半百的军医被我问到不耐烦,如此询问。

    而我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地就是颔首,认真道:“我同他名为主仆,实为知己,且他对我多番有恩,自是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那他若是死了,你会为他哭吗?”

    “会的。”

    “那他若是好不了呢?”

    “我会一直照顾他到他好。”

    接连询问了我三次,军医笑着抚须点头,极为欣慰的样子。

    我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只道,若是无事,我便先离去了,还有不少汤药等着煎熬呢。

    “别急,别急。”将我拦下,军医转眸瞧了瞧内帐,接着,顿有所悟地扬唇,嘱咐我,“今日,你亲自去给他送汤药吧。”

    我不解,“为何?他既是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反而惹得他不快,那般对他的病症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小娃儿,你还真是愚笨。”军医摇首,叹息,“他待你那般好,即使是有气又能气多久呢?你去哄哄他,说不定就好了,再者,他不想见你,你又怎知他不是担忧你会为了照顾他而染上疾疫呢?”

    “会吗?”我不太相信,不过想想却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军医的话听在耳中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

    不待我多作思虑,军医就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挥手让我离去,命我快些熬药,莫要延误。

    我莫名其妙,但是,想着熬药的事情也就没有再纠结于先前的那番话了。送药就送药吧,大不了就是再被冷嘲热讽一顿,反正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

    ……

    饶过衣屏,疑虑地探出首,我审视了片刻内帐中的情况,见司马懿正侧卧于床榻上,面朝里,双眸轻阖,一副假寐的状态,才轻手轻脚地入了内。

    将汤药置放在床榻旁,我刻意地低声,“该喝药了。”说罢,转身就是欲走,此今,我和他还是能不见就不要见得好。

    可是,倏地,衣袂一滞,我随之挪不开半步。回眸,司马懿正好整以暇地平躺于床榻之上,眉眼戏谑,他抬了抬手,伸了个懒腰,声音亦是慵懒得很,“谁让你来的?我有说我说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那你就不要喝药好了,继续扫开啊。”我话中带刺,没有好气。而我之所以会这般不佳好地同他言语,完全是因为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语气,我就知晓,他已是消气,甚至是从小二过世的悲苦中走了出来。

    “气量倒是狭小。”微微摇首,他松开我的衣袖,起身半坐,布被随之滑落,露出他的上半身来,裹得紧紧的大氅,霸气的黑,恰是我为他缝制的那件。

    我轻哼,毫不客气地在床榻边坐下,拿起药碗就是递上前去,“喝药!”

    “我若是说不喝呢?”他双手环胸,没有半丝要接过的准备,语气漠然,“这药太苦,何况我已是无救,何必呢?”

    “你信不信我给你灌下去?”我蹙眉,心想,前几日窝的一肚子火,今日非一次性发泄个干净不可。说着,我就半撑着身子,把药碗往他唇边送去。

    然而,送到半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逗弄地笑笑,“即使我在病中也还不至于沦落到受一个女子的支配。”

    我冷笑,也不顾忌他此刻身在床榻,身上穿着我缝制的大氅,随便就是五指一松,将整碗汤药都洒到他的胸前,包括木碗,“不喝拉倒。”

    被烫的哼了一声,他甩开我的手腕,略有些惊诧,“你还真敢啊?”

    “我有什么不敢的?”在被激怒的情形下,对我来说,不论做什么,结果最坏不过是一死罢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来你此番是真的同我动了怒。”他笑,无半丝愧疚,反而乐在其中的模样,“阿硕,失了克制,这才是真实的你吧,像一只竖起毛发的老虎,委实凶狠。”

    我翻翻眼皮没有说话。其实,这还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真的动了怒,不是不悦,不是不满,是真的满怀怨怒。

    “你是在气什么?是气我迁怒于你,还是在气我不想活了?”探着身子向我靠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声音低哑,“你确定此今的你还当我是知己?”

    我一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遂不解地道:“不然呢?我还不至于小气到,你惹我动怒一次,就同你断交。”

    “愚笨!”他蹙眉,没有好气地问着,“若是此今不肯喝药的是先生,你会怎么做?”

    闻言,我思虑了片刻,随后摆摆手,作答,“不会,孔明向来不是会让人担忧的人,在我看来,无论汤药有多苦,多无用,他都不会不喝。”

    眉头蹙得更深,他强调,“我意为假若。”

    “不存在这种假若。”我淡淡然,答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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