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又吼又叫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的男人叫雷河南。

    as63项目部技术总工,因为脸黑嗓门大,人送雅号‘雷公’。

    长安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重新戴上耳机。

    “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容忍你了。长安,你想过没有,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我和项目部如何向集团交待,还有,你的家人呢,你想过他们没有!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雷河南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隔着电波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长安蹙着眉头升上车窗,看着即将走到尽头的沥青公路,声音低哑地说:“够了,雷河南。”

    自此开始,就是五十多公里扬尘弥漫的土路。

    在这种崎岖险恶的道路上行驶,比驾驶技术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

    对方一下子沉默下来。

    过了几秒,他重又开口,不过,音调低沉了不少,“你到31公里处了?”

    “嗯。”长安转动方向盘,熟练快速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洞,继续向前行驶。

    as63项目1-30公里已于去年分段交付业主方使用,刚才的沥青公路就是其中的一段。

    “那我长话短说,你听好了,长安。营地的通讯信号从上午起就时断时续,员工都待在宿舍,情绪相对稳定。午饭时集团发来邮件,要求我们原地待命,局势如有恶化,会在第一时间安排我们回国。还有!”雷河南喘了口气,继续说:“镇子周边有反政府武装在活动,我联系上中国维和步兵营,他们……滋滋……”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雷河南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安回拨过去,却无任何信号回应。

    她蹙起眉头,思考着雷河南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联合国驻索洛托营地就在林贝镇的北侧,距离as63项目营地只有五公里。中国维和步兵营去年进驻联合国维和营地,担负着保护平民、人道主义救援,以及巡逻警戒、防卫护卫等任务。作为项目部的负责人,她曾数次前去军营慰问。

    不过最近,因为工作繁重,她没再去过。听项目部人说,第二批维和官兵已经来到林贝,接替第一批维和步兵营执行维和任务。

    雷河南联系步兵营,是为营地寻求保护吗?

    那样也好,至少,有中国军人在,他们的安全系数会大大增加。

    银色越野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摇晃前行,不一会儿,长安胃里的食物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搁以往,她会让项目部雇的黑人司机拉卡停车,容她缓一缓再走,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车技娴熟的拉卡保驾护航,更没那闲工夫顾及自身的感受。

    实在难受得紧,长安就会偏头看一眼远处那条已经成型的路基,看到它,体内就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她坚持下去。

    远远的,一个破旧的路牌映入眼帘。

    路两旁的植物渐渐发生了变化,棕榈树被灌木林、茅草和荆条所代替。

    这是长安熟悉的地貌,她知道,再有一刻钟的车程,就要到林贝了。

    林贝位于宽查市南部,是个贫穷而又美丽的小镇。这里民风淳朴,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统,这里的人民十分勤劳,虽然生活穷困潦倒,可因为劳动而快乐,他们擅长手鼓和舞蹈,一个熟透的果实,也能让他们载歌载舞的庆祝半天。

    拉卡,她的司机,就曾教过她打手鼓。

    非洲手鼓,一个神奇的乐器。它在几秒钟内就能通过变换节奏把鼓声和现场气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同时搭配上黑人夸张却又富有韵味儿的舞蹈,即便是世界上最冷血的动物,也会被其独特的魅力和热情所感染,变得自由而疯狂。

    长安的思绪有些抛锚,便没注意路上的一个大坑。等她意识到危险,却已经晚了。

    车身剧烈摆动,长安大惊,用力握着方向盘试图让车子回到正轨,可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几声闷响。

    “咚——咚——”

    枪声!

    长安的心猛地收紧,可她还来不及护住头部,越野车就像是失去平衡的巨兽,翻滚着冲向路旁的灌木丛……

    漫天的尘雾渐渐散去。

    等长安恢复意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顶着她的额头,那种金属物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感到彻骨的绝望。

    恐惧是本能,可又觉得这一幕是那样的荒唐和不真实。

    她就这样,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伙反政府武装分子挟持了?

    看样子,是她太过乐观,错估了索洛托的安全形势。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固执地认为这次武装骚乱同过去几年频繁发生的内战冲突一样,只是反政府武装分子证明其存在感的小打小闹,不会动摇政府的统治地位,更不会波及到无辜的民众。

    可现在看来,是她大意了。

    这次骚乱应该是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因为面前这四五个杀气腾腾的武装分子似乎是预谋已久,特意在她返程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她。

    而她作为一名外国公民被武装分子挟持,影响力要比挟持一个当地农民要大得多。

    可又是谁呢?

    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

    那些本地劳工?

    还是……

    不等凉意从脊梁骨窜出来,“aliamka!aliamka!(她醒了)”用枪管顶着长安的一个黑人用当地语言大声呼叫同伙。

    一个像是头目的男人走过来,卸下肩上的突击步枪,用枪管捅了捅长安的肩膀。

    长安习惯性蹙起眉头,她盯着前方倒扣在草丛里的越野车以及几米开外白色皮鞋,语声低哑地说:“i'machinesewhobuiltroadsforyourcountry!pleaseletmego!(我是为你们国家修路的中国人!请放了我!)”

    等了几秒,长安不禁苦笑。

    这些人根本听不懂英语。

    可斯语她只懂得皮毛。

    幸好,有句话她还记得。

    “miminikichina!(我是中国人)”

    那男人不为所动,冲着一旁的手下甩了下头,“mchukuembali!(带她走)”

    长安被人粗暴地拽起来,双手被缚的她差点摔倒。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放在她腰线下面的黑手以及越来越靠近她的那一股湿热肮脏的呼吸。

    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用唯一穿着鞋的左脚尖狠狠踹向一旁的男人。

    “啊——”

    那人捂着裆部尖叫,手里的步枪掉下来,恰好落在长安的脚下。

    她愣了一秒,极短的一瞬,而后本能下蹲,用捆在一起的双手抓起枪身。

    心跳得剧烈,冷汗浸透了手指,可还没等她摸索到枪械的扳机,步枪就被人夺走了。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表情狰狞的黑人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额头。

    长安绝望地闭上眼睛。

    高大的灌木在她粘着灰土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有蚊虫聚集的嗡嗡声。

    这一刻,除了深深的恐惧和愤怒,长安竟还感到一丝后悔。

    后悔。

    是的。

    这念头在她自己看来都是可笑的,因为在她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不止一个人指着她的鼻子骂过,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的倔丫头。

    即使明知是错,也会梗着脖子一条道儿走到黑,走到无路可走,走到头破血流的人,居然会在万里异乡的丛林里尝到后悔的滋味!

    无尽的懊悔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般疯狂滋长,却又奇怪的和眼前的生死大事无关,比起死亡,她更加惧怕她的离去会给她短暂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个人带去难以弥补的伤害,他还那么小,总是喜欢用小奶音囡声囡气地叫她姑姑,姑姑……还有……还有一个人,如果此生不能相见,不能当面向他说明一切,也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还有机会吗?

    还有机会看到凝聚她全部心血的as63项目竣工通车吗?

    答案只有一个。

    不可能。

    沦为人质,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

    冰冷的枪口顶上额头,长安打了个寒噤,绝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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