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拉椅子的声音,只见王三笑施施然将最后一口汤喝尽,站起来走了。
    “……”穆习习顿时有一种一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感觉。
    看看时间,赵良带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的穆习习立刻出门,两人刚从饭馆出来,突然穆习习猛地一跳,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
    只见已经走出老远的王三笑迎面走来,穆习习和赵良双双转身,低头,从两腿之间看到王三笑的大头皮靴从两人背后走过,饭馆内传来他轻柔的声音:“抱歉,刚才墨镜忘在桌子上了……”
    趁他还没出来,穆习习一跃而起,拉着赵良撒腿就跑,连滚带爬地钻进车里,从后车窗望去,看到王三笑单手插在裤袋里,晃悠着脑袋上毛茸茸的耳罩,慢慢走远,如获新生一般抚平胸口:“好险。”
    赵良觉得好笑:“以你的身份,怎么这么怕他?”
    “为什么不怕他?”穆习习反问,振振有词道,“他可是我七奶奶!等到大事已成,我的吃喝拉撒可全得仰仗他!”
    赵良发动了车子,在雪地中缓慢地行驶,轻声道:“万一大事没成呢?魏家……外界普遍看重的是老三。”
    穆习习嗤了一声:“老三……能生出魏光耀那样的傻逼就知道是个什么水平,最近他生出那么多事端,老爷子看见他就要犯心脏病。”
    王三笑站在街角,目送一辆挂着本地车牌的黑色别克消失在视线中,轻轻一笑,过了一会儿,耳机中传来熊大的声音:“他们去了古玩城,有个叫聚宝盆的古玩店。”
    聚宝盆?王三笑嗤笑一声,不知聚的是谁的宝。
    下雪天,古玩城里门可罗雀,王三笑叼着烟,漫不经心地闲逛,目光在街边一溜店铺扫过,落在不远处的聚宝盆,与其他冷清的店铺不同,此店门前人头攒动,显然是生意红火的样子。
    王三笑站在隔壁的店铺前,随手买了一个南阳工的玉如意,笑问:“那边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
    “嘿,隔壁老杨不知怎么搭上个北京来的大老板,在收玉器呢,”老板灰头土脸地说,“出手特别阔绰。”
    王三笑疑惑地举起手里的玉如意:“你这的玉器也不错,虽然是仿的,但南阳仿古玉器工艺很高,以假乱真,怎么不送过去?”
    “那大老板是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邪门棒槌,”老板愤恨地说,“南阳工、邳州工都不要,却独独只认蚌埠工,周围的蚌埠仿古玉全被他收去了!”
    王三笑一愣:“只要蚌埠工?”
    “是啊,只要蚌埠工,”老板凑到他的脸前,压低声音,“听说这个大老板门路野的很,收了仿古玉卖到台湾和香港,几千块钱的高仿转手能卖几十万。”
    王三笑吃了一惊:“那看他这个进出货量……”
    老板满眼都是讴红了的羡慕,抬手比了个7:“我留心着,他这一两个星期,已经收了不低于这个数。”
    七万件?
    王三笑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在蚌埠、南阳、邳州等这些仿古玉器的集散地,每天的交易额都大得惊人,低档玉器用玉粉掺入不饱和树脂在真空机里压缩,价格低廉,也很容易辨伪,中档玉器在古玉原产地选料,用酸性溶液浸泡,再按不同年代的要求进行染色和抛光,最后成品与毛坯可谓天壤之别,难辨真假,而高档玉器选用正儿八经的和田玉料,甚至复原了古代制玉的水凳、陀机等工具,仿造的古玉能让国际大拍行的专家都打眼吃药,这样的一件玉器即使在本地都要几千至上万块,以穆习习一个16岁的小屁孩,哪来这么多钱?
    聚宝盆中,穆习习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一碗店铺老板敬献的祁门红茶,抿一口,抬眼看向一个携玉而来的古玩贩子,从他的盒子中拿出一片龙纹壁,神情淡淡的:“这么明显的湖州工,你跟我说是汉玉?我跟你讲,外头对湖州工早已了若指掌,没有傻大头会上当,你给我这样的货色……”他将龙纹壁往桌子上随意一丢,嗤道,“寻思着蒙谁呢?”
    被讥讽的古玩贩子脸面上挂不住了,劈手将龙纹壁抓过来,转身走出店门,恨声骂道:“嫌我这不是真品,你当你收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妈了个逼的棒槌一个,在这儿装什么胖头鱼,操你娘的大傻逼!”
    穆习习一笑,没理会他的污言秽语,低头继续看另一个人的古玉,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惊叫,他不悦地抬起头去,却倏地表情僵硬了。
    只见王三笑稳稳站在门外,一手托着古玩贩子的盒子,另一只手搀住那人的胳膊,温文尔雅地笑问:“这位老板,您没事儿吧?”
    原来这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叫骂,冷不丁和王三笑撞在了一起,幸而王三笑,托住了他的盒子,不然这一盒子玉器,可找谁说理去?
    贩子被穆习习夹枪带棒一通刺激,现在心情巨糟糕,恶人先告状:“你他妈没做长眼睛?”
    “长了,”王三笑浅笑着眨眨眼睛,“还很大呢。”
    贩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盒子,转脸走了:“神经病!”
    “嘿,怎么还骂人呢,”王三笑仿佛很是委屈,转脸看向聚宝盆店中聚集的人们,好奇地问,“哎,你们这是在买什么?”
    “卧槽他进来了!”穆习习揪着赵良的衣角,倒吸一口冷气,颤声,“掩……掩护我!”
    赵良现在已经不觉得陪小少爷来安徽是个肥差了,这个小玩意儿玩起古董来有两把刷子,可是一遇到王三笑就秒变耗子,简直要给他折腾出精神病来!
    他无奈地往旁边跨了一步,背对着门,将穆习习挡在身体后面。
    “赵……赵哥,”穆习习缩手缩脚,小声道,“你再往左走两厘米,我怀疑你太瘦了,挡不住我……”
    他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缩在太师椅上,从人缝中盯着王三笑的身影,只见他在店里悠闲地转来转去,唇角衔着一丝奇诡的笑意,仿佛满是嘲讽。
    “哎,这个唐三彩不错,”王三笑自言自语道,抬脚往这边走来。
    穆习习屏住呼吸,惊恐地看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突然身体一滑,如同泥鳅一样咻地滑下了椅子,整个人柔弱无骨地钻进了桌子底。
    王三笑的脚步停在桌子边,抬手从桌后的博物架上取下一个唐三彩骑马佣,饶有兴趣地翻看,半天,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唉,是西安仿的……咦,这里还有个一幅黄宾虹的大作……如果习习在这里就好了,可惜这孩子去海南了……唉,就喜欢习习的诚实天真,比魏琮那个装逼犯可爱多了……”
    诚实天真的穆习习已经快要崩溃了。
    第28章
    穆习习缩在桌子底,盯着王三笑的大头皮靴,几次冲动想要扑上去抱住他大哭,坦白自己去海南是说谎,实际上带着见不得人的任务来到安徽……七奶奶那么喜欢自己,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他心一横,刚要从桌底钻出来,却见王三笑潇洒转身,晃悠着走出店门,还喃喃自语:“怪想习习的,要不,我也去海南找他玩儿吧,顺便过个暖冬……”
    “不……”穆习习泪流满面地趴在桌底,尔康手,“七奶奶我错了……”
    王三笑走出古玩城,站在一片苍茫的雪地中,脸上的笑容消失,他低头点燃一根烟,稍稍驱散身边的寒气,大脑急速旋转:蚌埠工近年来已经式微,工艺的一成不变导致匠气过重,并且盘起来烧手,已然跟不上时代,而刚才撞到自己的那个贩子手里拿的,分明是更加难以分辨的湖州工,为什么穆习习却将他赶了出来?
    还有,穆习习即使是魏家第四代小少爷,但到底只是个16岁的未成年,哪来那么多钱收这些赝品,背后的金主是他的父亲吗?还是另有其人?
    赵良为什么在这里?他代表了谁?
    魏琮……他究竟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耳机中响起熊二的声音:“三少,蚌埠那边传来消息,这段时间,有一家作坊突然得了大笔投资,上了八台水凳,出货量大大增加。”
    “谁给的投资。”
    “说是北京的大老板,姓魏。”
    ……姓魏?
    王三笑心头一沉,突然急声问:“是不是魏琮?”
    “没查出来,”熊二顿了一下,小声问:“就算是魏总,那也是个生财有道,你急什么?”
    “你懂个屁!”王三笑厉声道,“他这是犯法的,小打小闹没人管,他出货量陡然增加这么多,破坏了市场平衡,有人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熊二被他的疾言厉色吓一跳,嗫嚅:“这……这不也是个猜测嘛,又没有说就是魏总干的,再说,他那边使劲儿造假,这边全被穆习习买了,这俩人可真够有缘分的。”
    “有个屁缘分,”王三笑暴跳,转身,大踏步往酒店方向走去,“这是个局,他在蚌埠造了假,再从其他古玩市场收走,这就是过水,洗去了自己的嫌疑,然后运到台湾、香港去,转手赚上千倍的差价,被抓到要坐牢的!操他大爷,怪不得只收蚌埠工个……”
    熊二的熊脑袋没跟上他的反应速度,想了半天,还是迷糊:“那……你的意思是,穆习习和魏总是一伙的?”
    “他们是一窝的!”王三笑恨声,“穆习习是魏琮那个装逼犯的孙子!”
    “……”熊二倒吸一口冷气,熊脑袋彻底死机。
    王三笑回到酒店,熊大递过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了,”王三笑将茶水一饮而尽,温暖的茶水流进五脏六腑,浑身都暖和起来,他连耳罩都没摘,直接道,“走,我们去蚌埠。”
    熊大二话没说,直接去开车,傍晚又飘起雪来,高速公路上积雪成冰,车辆都不敢快行,渐渐就堵起车来,王三笑抬手,抹去车窗上的雾气,看向外面灰蒙蒙的雪空,心头好像塞着一块棉花,吞不下,吐不出。
    他手里摩挲着手机屏幕,在通讯录一栏划过来划过去,就是迟迟不肯按下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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