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兔子?”歌细黛诧异的抬眼瞧了一下姨娘,顺势便将小白兔捧在怀里,“姨娘为何让人来取我的兔子?”在说‘我的’时,她的语速很缓。

    “交给澜儿问责。”黎姨娘眼睛一亮,她变卦了?变卦的好,正好能有机会向她施压,把她捏得再软一些。

    “为何要交给澜妹问责?”歌细黛保持着她的温和有礼,姿态从容闲适,缓缓地道:“它是我的心头好,我宠它溺它,即使它骄纵鲁莽做错了事,也该是由我问责。”她微微一笑,“就不劳姨娘和澜妹费心了。”

    黎姨娘的心陡然一沉,她是在公然挑衅?似乎那又不是挑衅,而是提醒?总之,不得不认真的审视她,她以前图清静,终日冷着一副脸。而如今,她的脸色分明很鲜明,带着生机,是那种与世无争却能对世事明净的清华。抑或,是错觉?她依然没变,只是以前轻视了她?

    在黎姨娘尖锐的要剥开她一探究竟的注视下,歌细黛悄然收起了光芒,神情中恬静依旧。

    发现她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薄柔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雾,方才的错觉真是高估了她。黎姨娘就要显露出威信了,冷道:“它抓伤了澜儿,你如此袒护,是轻视澜儿是庶出?”

    歌细黛直接回了两个字:“从未。”

    “那请大小姐给澜儿一个交待。”黎姨娘略带傲慢神色,透着在家仆面前常摆的威信,直截了当的兴师问罪。

    “应该给澜妹交待的,恐怕是姨娘。”歌细黛可不能任她摆布,同时,也要让她清楚的知道,她没有能力摆布得了她。

    “哦?”黎姨娘斜眼瞧她。

    “澜妹未经我的允许擅自动我的小白兔,使它受惊,慌乱之下用爪子自卫,”歌细黛语态轻柔,声音温和到毫无棱角,说的话可都是字字钉在黎芷的心坎,“在姨娘的监管下,澜妹的此举是从何处学到的?”

    黎姨娘脸色一沉,已平息的怒火顿时腾的升起,燃得很旺。一抹戾气自眼底铺开,顷刻间,铺遍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本是妩媚似水的眸子,此时却充斥血色的残忍与狠毒,像极了在空中盘旋正箭一般冲向猎物的秃鹫。

    剑拔弩张,气氛骤然尖锐到窒息。

    歌细黛的气息平缓,云淡风清的,没有丝毫被压迫到。她知道这个时刻迟早会来,她必须要及时扞卫嫡长女的地位,以及娘的颜面,不容她忍让。

    既然要对她另眼相看,那就要慎重。黎姨娘识时务,一直都不是冲动的人,她深吸了口气,在渐渐的调节着情绪,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用询问的口吻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歌细黛假装不知道黎姨娘的暴恼,跟着笑笑,云开雾顿,道:“我的意思还请姨娘慢慢想想,应该会想明白的。”

    黎姨娘的眉宇间定格了一瞬窘迫,随及嫣然笑道:“是该慢慢想想。”

    “若黎姨娘没有别的事,”歌细黛摸了摸小白兔的头,唇角带着微笑,清淡地道:“我要去给小白兔寻些草料了,晚些时候,我自会去探望澜妹的伤情。”

    黎姨娘颌首,立在原地未动,当歌细黛抱着小白兔踏出闺院后,她脸上僵持的笑还丝毫未褪。想不到,真想不到,她气得咬牙,握紧了拳头,怨气更盛。

    穿过花园,歌细黛进了仓央瑛的院落。

    仓央瑛懒洋洋的躺在树下的摇椅上,容色中带着几分倦意,那是深入骨髓的疲倦。

    “娘……”歌细黛蹲在娘的身旁,轻轻的为娘捶腿。

    “衣裳裁制的不错。”仓央瑛阖着眼帘,声音软弱无力。

    歌细黛原以为娘会问为谁裁制,等了片刻,只见娘已沉溺在那份安享里。当她的目光触到娘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时,她的心莫名一惊,有多少韶华流逝在虚度中?

    她想了想,问道:“娘到皖国十余年了,是否怀念鄂国的山水美景,可曾想过重归故土散心?”

    “故土已无立足之地。”仓央瑛揉了揉太阳穴,慢条斯理的述道:“当初受圣宠的公主,此时,怎受同父异母的新皇待见。”

    不知为何,歌细黛心中酸楚,她缄口不言,暗自坚定:让母亲荣归故土,便是此生夙愿。

    仓央瑛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看着女儿,摸了摸她的头。

    “娘可有夙愿?”

    “有,娘想亲眼看着你嫁给一个全心爱你的男子。”

    上一世,歌细黛要嫁给景世开,仓央瑛曾婉言劝过,怎奈她固执的决心。那时,仓央瑛说:别嫁给一个你爱得多的男人,会毁了你。

    这一世,歌细黛要完成娘的夙愿,会嫁给一个全心爱她并且她全心爱的男人。

    当然,歌细黛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撮合爹与娘,使他们冰释前嫌的相亲相爱,使黎姨娘无可趁之机的熄灭被扶正的妄想,必须让娘稳当歌府夫人。

    让丫环们摆好长案,歌细黛便在仓央瑛的摇椅旁,继续裁制衣裳。

    手指触摸着艾绿色布料,一针一线在密密穿行,歌细黛想起了师傅宁潜,他继续活着了,继续喝酒,继续他的一百二十三片肉,继续一脸认真样的打趣,继续他的她尚不知道的。

    仓央瑛侧身偎在摇椅中,如此闲散的混日子,她只想太太平平的等女儿出嫁,便是终了。除了身临其境,任谁也无法体谅一个在爱与痛中度日如年的荒凉之心。

    正在缝衣裳时,歌细黛的余光看到了歌中道走过来了,她灵机一动,佯装没看到爹,扭头对娘说:“娘准备何时回鄂国?女儿能不能跟娘一起去?”

    ☆、第13章 《荣华无量》0013

    在听到歌细黛的问起‘准备何时回鄂国’时,仓央瑛先是清瘦的双颊泛起了红晕,而后感应到歌中道来了。

    尽管不知歌细黛为何偏偏在此时问出这句话,仓央瑛依然阖着眼帘,并未去看歌细黛恳切的眼神,她凭着天生的默契应道:“待我与你爹说了,便即刻动身。”

    “好。”歌细黛露出了灿然的笑,当她将视线移回到面前的布料上时,顺势就看到了歌中道,笑容渐盛,“爹。”

    步伐稳健走过来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衣着得体,眼睛炯炯有神,留着两撇髭须,神色之中自然的流露出发号施令的威严,紧抿的嘴角彰显出他不轻易妥协的骨气。他浑身洋溢着巍峨高山般的稳重力量。

    歌中道深得当今皇帝的信赖,授予禁军指挥使要职,直属皇帝,有掌兵之权负责护卫皇帝的安全。因其职位的特殊与敏感,鲜少与其它官员来往。尽管只是三品官职,在朝中的地位却很受敬重。

    上一世里,歌中道在歌细黛的劝说下,帮助景世开谋逆。运筹帷幄的皇帝差点死在歌中道的刀下,只因心事缜密的皇帝在暗中还培植了一帮内军。行刺皇上失利后,歌中道被皇帝下令在街头凌迟而死。

    凝视着雄猛沉稳的父亲,歌细黛深深知道,上一世,父亲是为了母亲,才铤而走险的。

    恰好,这一世,能重新来过。

    歌中道在听到仓央瑛想要回鄂国时,唇角的肌肉轻轻抖动着,有一股敏锐的微凉的微疼自心底席卷而来,确切的说,是如期而至。

    “为谁制衣?”歌中道声音浑厚,随手拿起案上的草图看了看,他的手掌很大,指节分明。

    “为师傅。”歌细黛低垂着眼帘,恭敬应答。

    仓央瑛旁若无人的躺在摇椅上,与往常一样,对歌中道的到来,视而不见。她知道占据他的心是别人,却又不得不任她占据‘歌夫人’的位置。因此,她没有必要对他有热情,同样,她也认为他没有必要敷衍她。

    “你想回鄂国?”歌中道将头一侧,目光便落在了仓央瑛的脸上,有几缕蓬松的发丝凌乱的遮挡她的眼睛,覆在她的唇瓣上。

    “想。”仓央瑛缓缓的站起身,挺直了颀长的背脊,挪到歌细黛的旁边,一脸慈祥的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松懈的道:“我要带我的女儿回鄂国看看。”

    歌细黛惊喜于娘的配合,她能感觉到娘在面对爹时,身上那抹淡薄的希冀与渴望,它们正在慢慢的减褪。她想要让娘重新找回它们。

    “我不允许。”歌中道神情肃穆,说得很轻描淡写,却毫无改变的余地。

    仓央瑛笑了笑,笑容里只有带着点丧气的疲倦,她一边笑着,一边轻挪了几步,恰好背对着歌中道,低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歌细黛。

    歌细黛的视线迎上去,在惊讶中,读懂了娘的眼神,那显然透露出当前的形势:我配合到这,该你继续了。

    她的确惊讶,在印象中,懒散到终日无所事事的娘,竟然于内心还藏着一份精干。

    只是瞬间,歌细黛就收起了惊讶,连忙搀扶着仓央瑛,将她扶向摇椅坐下,不留痕迹的关切道:“娘,您方才还说身体不适,该静休才是,莫要多走动。”

    耳闻仓央瑛身体不适,歌中道唤道:“来人。”

    一名丫环自院外进来。

    “宣太医。”歌中道负手而立,那身灰色长衫,使他显得像冬季的萧山。

    仓央瑛斜坐在躺椅上,摆了摆手,气若幽兰,“不必宣了,我只是有些乏力。”

    丫环听罢,便立在原地。

    歌中道手一挥,遣退了丫环,神色肃然道:“就是一个再强壮的人,终日如你这般从一个清晨躺到另一个清晨,身子也会垮掉。”

    仓央瑛不搭腔,那双薄凉柔和的眼睛瞠视在远方,坠入了她常去的那片忘我的安静世界里,每一寸肌肤的温度里,都浸满了对凡事都兴味索然的离群感,似是在凡尘里无根的飘着。

    歌细黛静悄悄的体会着一种奇妙的氛围,这一对男女,在十年里,疏离而僵硬的爱着,爱得发疯发狂,却又是那么的矜持。

    就在仓央瑛习惯性的揉了揉太阳穴时,歌中道知道她的头痛病又犯了,便说道:“太医为你开的药,你总不按时服用。”

    “治标不治本,服有何用。”仓央瑛的视线一直落在别处,没瞧过歌中道一眼。

    “你从未坚持服过,怎知无用?”歌中道的音量始终是不高不低,连同他整个人都显得不愠不火,不苟言笑,却很有气势,轻易察觉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仅一日不服药,便头痛加剧,”仓央瑛浅浅的呼了口气,百无聊赖,声音淡然,“与其依赖药,不如任它痛去。”

    歌中道抿着唇,瞧了一眼仓央瑛,在如此明净的雨后,她宛若一朵被暴雨袭过的花,带着消沉与破碎的美,却依然顽强,抑或是,已无法再消沉与破碎。

    歌细黛一直在默默的观察,尽管爹的情绪不外露,她还是能感觉到爹的隐忍。要拉近两个人的心的距离,便就是先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她轻轻的看向娘,道:“娘,您若是想出府散心,并不一定非要去鄂国,皖国也有许多清闲之地。”

    仓央瑛听到女儿的话,便就起了兴致,为了让歌中道知道女儿的提议不错,她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浮起笑容的脸上顿时光彩照人,问:“你有何处理想之地推荐?”

    察觉到爹也在看着自己,歌细黛想了想,道:“我师傅在山中的居所很幽静,景色怡人,似仙境般,”她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对上娘的眸子,“娘若有心,我便向师傅借用一些日子,请他去四处逍遥。”

    “我不允许。”不等仓央瑛欣喜的接纳提议,歌中道已用他惯有的浑厚嗓音,及时的扼住了一切。他的声音始终不变,不会因任何事而波动,连同他的表情。当他说不允许时,听到的人,在第一反应里,都会死心,并且不会再提。

    歌细黛的第一反应也是死心,紧接着,希望便复苏了。她当然不是一定要让娘出府散心,只是想以此让爹的心绪不宁。她款款的向爹身旁移了几步,轻声的说:“娘总是闷着躺着,身体难免日渐虚弱,女儿很担心娘。”

    “半个月后,皇帝率皇子们去祈山山林狩猎,我带着你去。”歌中道将仓央瑛脸上转瞬即逝的喜悦与失落都尽收眼底,他凝视着她,想再看到自她唇角绽放出的笑颜。很显然,歌中道并不是被歌细黛说服的,而是他在拒绝歌细黛的提议时就有了决定。

    仓央瑛一副沉思状,留给歌细黛去应对。

    皇帝出宫,身为禁军指挥使的歌中道,自然要护驾同往,带上自己的夫人是在情理之中。

    歌细黛想了想,轻道:“有皇帝、皇子、妃嫔在,繁文缛节诸多,只怕娘会拘束?”

    歌中道不得不认真的看向女儿,虽然她平日里说话声音的总这般轻柔,然而,却一直都寡言少语的。

    前日,仓央瑛曾对他提过,道是:歌细黛受宁潜的影响很大,话多了些,思维灵活了些,会用脑子了。

    歌中道全然不知仓央瑛是提前让他有心理准备,只觉如今见识后,确实如仓央瑛所言。他一直很欣赏宁潜,见到女儿这般变化,心中便坚定了那个早已确认的想法:再过三年,若宁潜未娶,便将歌细黛许配给宁潜。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并未有过仪式,很是般配。

    歌细黛微垂着头,知道父亲在审视她。在最亲的父母面前,她不愿隐藏起性子,却要为这种改变找一个理由,于是,她笑了,无限欣崇的道:“师傅说过,终日在京城里呆着会闷坏的。师傅还说,拘束于繁文缛节、君臣之礼,不如恣意行走江湖来的潇洒快活。”

    宁潜在意料之中的好,歌中道很满意她的成长,也希望她过上潇洒快活的生活,莫在浮华的权势斗争中如履薄冰。

    仓央瑛接话了,缓缓地道:“我现在才知,宁潜不仅只教你武艺,不可否认,他是个见识高超的少年。”

    歌细黛天真的笑着说道:“师傅说过,学什么都要先学会动脑子,”她耸了耸肩,颇为失落的道:“可女儿已经学会了轻功,却还没学会动脑子。”

    歌中道像是不知道要把歌细黛从沮丧的泥潭里拉出来,对仓央瑛正色道:“我有一个旧交,在祈山脚下隐居,你可与他妻女相伴,暂住数日。”

    歌细黛欢喜的问:“娘,您觉得如何?”

    “也好。”仓央瑛顺了女儿的心,同时,她的确很想外出散散心。

    “爹,女儿能与娘一起去吗?”歌细黛带着期盼的眼神。

    歌中道看向了仓央瑛,表示由她决定。

    “明日答复你。”仓央瑛没有再继续贸然的顺应,她需要先知道女儿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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