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细黛将眉一挑,轻轻的看景玄默。

    徐知达震了震,难道太子不能生育?她的眼睛不由得掠过一抹喜色,逐一脸的困惑,诧异的问:“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景玄默语声平常的道:“儿臣暂时不想让太子妃怀上身孕。”

    没有比这个理由更简单直接的,歌细黛的唇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已经知道景玄默每晚所服用的是有利于睡眠,她也知道他的身子并无问题。之所以她还没有怀上,只因为太过不巧而已。为了不让人针对她,他便将事揽了过去。

    徐知达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会不会是他无法生育的借口?能产下小世子,有利于稳固皇储的地位,这种只争朝夕的事情,绝不会有皇储无知的拖延。她关切的劝道:“太子殿下请慎重,事关皇室血脉的延续,不可儿戏。”

    景玄默道:“儿臣自有主张。”

    殿内寂静极了,有一触即发的冷煞之气在铺天盖地。

    半晌,徐知达缓缓地道:“不如就由太子妃选两位良娣吧。”

    歌细黛缄口不语。

    景玄默接道:“符合条件即可。”

    徐知达道:“太子殿下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如何能选得到良娣。”

    景玄默清声道:“儿臣决定的事绝不改变。”

    徐知达保持着帝后风范,语重心长的道:“选不到良娣是其次,关键会让天下人认为太子妃专宠、善妒、不贤,阻止太子殿下选妃纳嫔,如此恃宠败乱朝纲,会使太子妃的名声受损,无法胜任正妃。”

    不可否认,她说的话掷地有声,颇有道理。歌细黛垂目,暗暗欣赏徐知达的处乱不惊。

    “这是儿臣的决定,不必牵连到太子妃。对儿臣不满的,尽可冲着儿臣,敢招惹太子妃的人,儿臣绝不容忍。”景玄默的声音清冷至极,“儿臣最厌恶的就是有女人在眼前指手划脚,也绝不允许,儿臣的太子妃最懂这一点。”

    徐知达惊骇的脸色变了变,身形微微的一抖,他说的话字字沉硬,似一块尖石,将十八年维持的表面上的和气一下子划断。

    歌细黛轻瞄了一眼景玄默,他目光斜睥,神色难测,与景盛帝的气质颇为相似。他真是彻底的撕毁了一切,他敢这样做,应是有原因的。其实,眼前的这一幕迟早会发生,太子刚刚掌权,他就明确了态度——不会妥协于皇后徐知达。可能徐知达没想到,他竟会刚刚掌权就公然的与她对立。

    看到徐知达眼眸里的惶然,歌细黛心中隐隐的一叹。她能理解徐知达,一个女人在权力的漩涡里想要生存的好一些是何其的难,眼看着政局将变,以为能得到尊重和依附,便想要树立威望,以正中宫之主的身份。可惜,在风浪中沉潜了多年的景玄默,早已根基坚稳,不可攀附也不攀附别人,一个劲浪就将种种拍得粉碎。

    “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媳若是败乱朝纲,确实无法胜任正妃。”歌细黛轻声的说着,她打起了圆场,并不是同情怜悯徐知达,徐知达也不需要她的同情怜悯,她只是担心景玄默再说出什么话,把徐知达气得吐血了,会弄脏了地面。她恭声的道:“至于选妃一事,既然皇后娘娘交由臣媳负责,臣媳自会慎重对待。”

    徐知达的手掌在袖中紧攥着,景玄默尚未登基就敢如此,登基之后必然会容不得徐氏家族。不由得,她很担心,很恼恨愤怒,可她不能发作,若是情绪爆发局面会更难以控制,她唯有努力的平复着狂躁的气息。本是想摆正‘皇后’之位,却是自取其辱,这样也好,及早的认识到景玄默的狼性,比被蒙蔽到走投无路时好得多。

    过了片刻,歌细黛再度配合,为徐知达铺一个台阶下,躬身问:“不知皇后娘娘还有何嘱咐?”

    徐知达面带着微笑,心平气和的道:“太子妃会慎重对待就好。”她站起身,缓缓的走出了正殿,挺拔着背脊,稳步的走出了顺承宫。她终于知道了歌细黛为何能迷得住景玄默。

    正殿之中,只有景玄默和歌细黛了。强悍的冷肃,随着徐知达的离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歌细黛拧眉,此后将要与徐知达正面对峙,而景玄默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他甚至不屑于与她暗中较量。

    景玄默眼波一转,在瞧向歌细黛时,所有的清冷都褪去了,换上的是温情。他伸手将她拽进怀里,轻吻着她的眉心,低声喃道:“你真不让我省心。”

    “嗯?”歌细黛抬首瞧他。

    “我一点也不想为你省心。”景玄默声音温柔,眸光里浓情四溢。他明知道她有能力应对徐知达,却还是在得知徐知达前来顺承宫时,从御书房赶了回来,以免她受欺负。

    歌细黛笑意温软,眨眨眼,问:“你对挑选太子良娣有何想法?”

    “你不知道?”景玄默低低笑着,将她拦腰抱起,“让小殿下清清楚楚的告诉你。”

    小殿下?歌细黛的脸颊酡红,被他抱着径直进了寝宫。

    夕阳落下,夜幕已经降临,顺承宫里一片温馨宁静。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世间多少沉浮,不过就是弹指间。

    皇后所居的安佑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月亮挂在林梢,月光黯淡得悲凉。

    徐知达在殿外的石阶上,抬首望向夜空,静静的站着。自进宫起,经历过的惊心之事,都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浮过,这皇后之路,她始终走在刀尖上,一直到现在。

    她凄然的一笑,只觉不堪。

    景盛帝来了,他那内敛冷狠的气势,十余年来始终未变。

    “臣妾恭候多时。”徐知达快步迎上前,和颜的微笑已是挂了十余年。

    景盛帝眯起了眼睛,道:“皇后请朕来赴宴,好兴致。”

    徐知达将他向正殿的筵席上引着,笑了笑,道:“臣妾方才算了一算,陛下上一次踏进安佑宫,是在三年零六个月零七日前。”

    “哦?朕上次来是为了何事?”景盛帝泰然的坐在了席前。

    徐知达坐在了景盛帝的旁边,拿起酒壶斟满了酒,说道:“是院内的那棵梅树开花了,陛下恰好路过安佑宫,就进来赏了一眼梅花。”

    景盛帝恍然记得了,逐挥手遣退了所有的侍从,殿门半掩。

    徐知达双手捧起酒樽,道:“十五年前,陛下许偌臣妾,说臣妾稳坐皇后之位可安然无忧。果然君无戏言,这杯酒,臣妾敬陛下。”

    景盛帝接过酒樽,杯中酒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微光,他凝视着炫目的光晕,欲饮未饮。

    “臣妾先饮为敬。”徐知达仰脖,将满满的一樽酒饮尽。

    “十五年前,朕还说过,太子之位非景玄默莫属,待他十八岁时朕就禅让。”景盛帝的神色不明,眸光一暗,打量着酒樽的花纹。

    “是,臣妾始终铭记,不敢忘。”徐知达为自己斟酒,语声平淡的道:“而臣妾一直以为,凭着臣妾所生的四位皇子,能撼动太子之位。”

    “你的野心依旧很大。”景盛帝笑了,笑声低沉,他一笑,酒樽中的酒跟着晃了晃。

    “是啊,一个人一旦有了野心,它只会越来越大。”徐知达跟着笑笑,指间漫不经心的捏着锦帕,悠然的道:“臣妾还记得在入宫为妃前的一晚,就发誓,要么成为皇后,要么就死。”

    景盛帝斜斜的靠在椅上,道:“朕还记得,朕在登基之初,被六位辅政大臣架空皇权,心烦意乱时,是你跪在朕的脚下,对朕说:让臣妾当皇后,臣妾为陛下将刺一根一根的拔去。”

    徐知达笑得明媚,她端起酒樽饮了口酒,道:“当时的天圣皇后贤良淑德,总是劝陛下‘和为贵’、‘仁德’,当陛下一旦制裁辅政大臣时,她就维护,说他们是忠正的大臣。她却不知,陛下要的是皇权,不是忠正大臣。”

    景盛帝的眼底掠过痛色,他将掌中的酒樽握得紧了些。

    徐知达缓缓地道:“天圣皇后是位好皇后,六位辅政大臣是好大臣,可是,在陛下眼里,皇权最好。”

    这位皇权至上的景盛帝,端起了酒樽,一饮而尽。

    徐知达为景盛帝的空酒樽里斟满了酒,边回忆边絮叨着:“那年的除夕,臣妾提议由李贵妃主事,李贵妃的父亲正是辅政大臣之一。臣妾在天圣皇后的酒水中下了毒,被天圣皇后发现,她将臣妾唤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警告臣妾不可再妄为,否则定不轻饶。”徐知达笑了,“天圣皇后真是位好皇后,她很善良,足够的谨慎。她能察觉到别人的暗害,却没有提防陛下,还是饮用了有毒的酒。”

    景盛帝淡淡地道:“她中了毒,朕就是要借机严罚李贵妃,打压李家。没想到,她竟然劝朕,说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能是李贵妃下的毒。朕认定是李贵妃,她态度坚决的反对。当朕对她坦诚相告时,她很失望,说她爱的那个人不见了。朕求她服下解药,她说,‘请让我死’。”

    ‘请让我死’,这是一个女人绝望的请求。她希望她爱的男人是个明君,纵使朝臣擅权,可权臣都是忠心的正直大臣,为百姓谋福,为社稷着想。然而,那个男人肩负着皇室的荣耀,不能让皇权旁落,只得残忍的夺权,不惜滥杀忠良,也要集权在手。她不得不死,如果她活着,将要看到她爱的男人满手是血的夺权,她会倍受痛苦。

    徐知达已是饮尽了三杯酒,她好像有些醉了,笑声里有颤音,“陛下让她死了,册立了她生的皇子为太子,臣妾曾一度认为,是因为陛下觉得亏欠她。”

    “事实上,景玄默最像朕,是朕最满意的儿子。”景盛帝说得很认真。

    徐知达笑了,“是啊,他最像陛下,你们都薄情。陛下狠心的杀了心爱的女人,他冷漠的杀他的手足。”

    景盛帝的情绪并无变化,只有释然,难道的释然,他又饮了一杯酒,道:“朕倒是想看到你的儿子能把他杀了,还能安然脱身。”他鄙夷的一哼,“你有四个儿子,完全可以牺牲一个,暗杀了他。太子之位就能空出。”他又是鄙夷的一哼,“你肯定也想到过,只不过,他从不留给别人下手杀他的机会。”

    “陛下说的是,世开一直跟他走得近,臣妾对世开说过,不惜代价的杀了他。”徐知达很坦然,“世开答应了,却迟迟无法得手,却竟然反倒中了他的毒招。”

    景盛帝开怀的大笑,“朕知道大皇子是他杀的,五皇子的毒是他下的,闲清王是他杀的。但是,他很机智能安然脱身,令人抓不住确凿的证据,让朕在愤怒的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将皖国交给他,朕放心。”

    徐知达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道:“因为他跟陛下一样薄情狠辣?”

    景盛帝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说道:“你的眼界还是狭隘,没有看全他。”

    “哦?”

    “二皇子策划的广和园谋逆,真是十分精细完美,能有绝对的把握杀了朕和玄默。只不过,玄默更高明,凭着一些蛛丝马迹,一个个的击破了关键的环节,让朕由衷佩服。”景盛帝的眼神中尽染欣慰。

    “竟然是这样。”徐知达一怔,她没想到是景玄默摧毁了那场谋划,他的城府深沉得可怕。

    “江淮一带的洪涝,冈州县的剿匪,荆州边疆的骚乱……”景盛帝只是说了这三件事,就看到徐知达眼睛里的震惊,他没再将其余的三件事说出来,“没错,都是他,是他主动请缨前往,却不张扬。”

    徐知达极度的震惊,这三件事对皖国而言相当重大,一度成为朝廷中最为棘手的大事。

    景盛帝欣赏着她的震惊,道:“你看到的是满朝的大臣都在劝谏朕延续禅让,你没看到的是此事是景玄默一手策划的。”

    徐知达更为诧异。

    景盛帝饮尽杯中酒,摆摆手,道:“很多事,你不知情,朕是知道的。”

    始终令人难以揣测的皇上,原来事事都明了于怀。徐知达边摇头边笑着,也是一饮而尽,执起酒壶斟酒。

    对于景玄默做的事,皇帝老子知道得的不多不少,恰好是关键之处。他愤怒过,动过杀心。可是,每一次都被景玄默巧妙的化解;抑或是,根本就没有充足的理由;还或者是,在紧要关头,他于心不忍的杀。景盛帝感慨道:“他能控制好皇权,朕不得不将皇位传给他。”

    徐知达失笑,“如果皇上不想将皇位传给他,他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皇上。”

    景盛帝斜睥了她一眼,冷嘲道:“怪只怪你生的皇子个个不争气,斗不过他。”他忽然心情很好的大笑,“连你这种工于心计的都斗不过他,何况其他。”

    徐知达并不否认,自嘲的笑了笑。

    过了片刻,景盛帝的脸色沉了几分,郑重的道:“朕最后下定决心,将皇位传给他,是由于……”

    “由于?”

    “由于他比朕有担当,”景盛帝的眼眸里泛着深邃的光,“他对朕说过,他说:‘皇权之所以重要,因为,皇权是武器,它用于保护自己以及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如果,为了皇权,需要牺牲自己以及自己所爱的人,这种自残的皇权,一文不值’。朕听后,就想到了,曾经,为了皇权,朕牺牲了自己以及自己所爱的人。”

    徐知达见皇上的心潮疼涩了,自然而然的露出了愉快的喜色,叹息的说:“皇上只不过是运气差了点,爱上的是个真善美的女子,终日仁义德廉的。不似他,他爱上的是个跟他相似的女子。”

    “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唯有歌细黛的这种女子。”景盛帝首度承认了。

    突然,徐知达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

    景盛帝只是看了看,若无其事的饮着酒。

    徐知达用手帕将嘴角的血迹擦去,诚然的道:“酒里有毒。”

    “朕知道。”景盛帝语声淡淡,他的胸口已经开始闷疼。

    徐知达很好笑的道:“既然知道,陛下还喝?”

    景盛帝目光深沉的看向在燃烧的烛光,吟道:“与她的十五年之约将近,朕该去赴约了。”

    他终是念念不忘天圣皇后,终是放不下,终是在无憾之时,决心以死追随她。他对得起皖国,对得起景氏皇权,对得起他执掌下的黎明百姓,他也给皖国找到了他满意的继承人。

    徐知达撕心的一笑,“你真是……”

    见她不说下去,景盛帝问:“你呢?”

    徐知达道:“景玄默认定了天圣皇后是我跟你合谋害死的,他一定不会容我,必会除去我。他比我想象中的厉害,我暗地里斗不过他;明目张胆的跟他斗,不仅斗不过,可能还会招到你的憎恶,而死在你的手里。如果不是死在你的手里,就是会被他害死,在被他害死之前,他还会将徐氏家族一点点的摧毁给我看,让我在绝望中死。”

    景盛帝不置可否的拍手鼓掌。

    “既然一定要死,我不能死在他的手里,也不能死在你的手里,我要拉着你一起死,是你害得我无路可走。”徐知达笑了,“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的儿子就能正大光明的成为太子,可你偏不。”

    “你是聪明,一直能看清形势,”景盛帝努力压制,还是一口血涌出,他随意的用衣袖拭了拭,接着说:“我早就说过,我能给你的,就是安然无忧的皇后之位,你要的也是这个。太子之位你没本事拿去,只能是你活该。这就是代价,你应该承受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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