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院里抚育的都是那些有执念不愿意去投胎、又找不到父母的婴孩,那些没有执念或是愿意离开的婴孩都早早的去投胎了。

    这女婴虽然是皇帝的独生女,曾经做过太子,当过半日的皇帝,实际上不能摆脱形骸的拘束——她流了一大片口水,弄湿了阎君的桌子,还吐泡泡。

    几个人急忙抱起桌上的书往后躲:“她是不是傻子?”

    “这是什么意思?饿了?谁给她喂点什么?”

    “把她嘴堵上,谁有奶?不对,我们不负责给人找奶妈。”

    小婴孩如今还不足半岁,当了半天皇帝就被胡太后给废了,当时朝野安定,胡太后很放心的告诉大家这是个丫头,另外换了三岁的元钊当皇帝。没过两个月,尔朱荣作为元诩妃子的父亲和统兵重臣,打着给皇帝报仇的名义进军洛阳,元姑娘在众人的惊惶中夭折,被偷偷埋在花园中。

    要说父母死在前面,活不下去的孤儿跟着死了,就该让他们一家团圆。

    乐于抱小孩的阎君轻手轻脚的给她擦擦口水,用勺子舀淡淡的甜豆花和奶酪喂给她:“送到元诩哪儿去,那地方都是一群莽夫,父女团圆之后有人照顾她吗?”

    另外三位阎君抱着自己的一摞书籍奏本,双手伸直了兜着,用下巴按着上面:“你想养她?”

    “倒也不是不行啊,你想养就养,只是你家里没有人。”

    嬴政格外强硬:“不能放在这里养,有损阎君威严。”

    他被人翻了白眼:“抱好你的书,快掉下来了。”

    扈从们赶紧抢上来,接过自己服侍的阎君怀里那数量庞大的书、账册、策论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政说得对!我们出去巡游一圈,给你一天时间做好决定。要是养,就搁在你的领土中养着,要不养就先送到小帝镇试试。元诩养不好再送到慈幼院去,岂能事事都让阎君操心。”

    抱小孩的阎君:“走走走,快走!”

    嬴政和另外三位阎君到了停辇处,有四位阎君要一同出巡的消息传遍了附近的屯兵之所和将校们休息的地方。咻咻咻涌出来数十武官:“陛下们,我们来了。”

    武将们的最高职务,除了统兵打仗之外,就是侍奉皇帝出巡。不论是秦汉还是别的朝代,都是这样。

    士卒们激动的不得了,自从回家说过参加了阎君巡游的队列,在天上环绕着地府转了一圈,每次回家时都觉得分外光荣,家人炒两个拿手小菜,倒一杯散装黄酒,鬼卒高兴的告诉妻子/丈夫,让家人出去炫耀,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奔走相告。

    鬼卒们蜂拥去拿礼器,玉质的斧钺戈矛由商周两代天子提供,扛着这些东西的队列更为威严。

    忽然有些微微的喧哗声,两队人没有协调好,为了争夺这次机会在仓库门口展开了群殴。

    阎君们不管这些事,都尉们自然去做好协调。

    抱着东西的扈从们跟了过来,在阎君的示意下,把所有从桌子上抱起来的、需要看的东西,都分别放在不同的车里。

    嬴政进了自己的宝车,刚刚坐定,另外三人也鱼贯而入:“会打牌么?”

    “喝茶不?”

    “我拿了几个石榴打发时间。”

    有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整套茶具,还有一壶开水,开始学着人间最新的煮茶方式折腾起来:“我看对那个小丫头不必如此。皇帝多得是,早夭的也不少。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就按照夭亡的皇帝来处理即可。”

    “就是,她还往我身上吐口水。”

    “不能在阎君殿中抚养,可以在后宫中。”嬴政的好心情没被这件事影响:“先去看看宫殿修造的如何。”

    “我也正想回家一趟,又要忙起来了,先溜出来休息两天。轮流休息,可不能每次轮到我的时候人间就动乱,下次我要先休息。”

    长长的队列簇拥着四辆阎君法驾,前后的队列延绵约有一里长,就在天上不急不缓的飘过,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到了现在都城后面那广阔的平原和拔地而起的高山上方,阎君们都打开车窗往下看,下方高大的新的阎君殿已经颇具雏形,二十七层石头台阶能看见一部分,剩下的都被脚手架包围了。隐约能看到高大的柱子树立在石墩上——宫殿柱子的底座大多都是完美贴合的一个雕花石墩,人间是为了防水防老鼠,阴间则是为了好看,工匠们做着也顺手。

    同时动工的还有阎君殿左前方和右前方的两大区域,这里即将是搬过来的衙门。

    嬴政淡淡的有点遗憾:“乾坤……”

    “挺好看的,比我想的还好看。”

    这两大区域的设计图有圆形、有八卦阵盘形状,最后为了方便直接敲定——按照乾坤两卦来安排——两个叠加在一起,就是乾卦。两个叠加在一起,就是坤卦。

    于是就是六排长长屋,六排两个长屋。

    为了避免木头石头从山上滚落砸到山下的人,山上的建筑最先完工。宫殿楼阁和回廊依山势而建,曲折蜿蜒,精妙绝伦。每一个人的新家入目都是景致,如画一样层林尽染的山景,还点缀着小小的楼阁或茅屋。将会是互相的景色。

    几座山峰之中已经用长长的锁链相连接,铁锁,镀银,木板下面按照要求施加了大面积的彩绘,包括挂着太阳的主峰,也被这天梯连接,如果有人想来往于山峰之间,却不愿意飞过去或是不能飞,就可以漫步在千尺高空中。

    这才真叫青云梯。

    漫长蜿蜒、如神仙玉辇的车驾队列也吸引了突然到来的一大批官员。

    惊惶愤恨的几千人看到其他人都在抬头看天,也抬头看了看,哇!这就是强大的冥君吗!神仙!太好了!太有安全感了!

    出来巡游的四位阎君是掐着点跑的,他们正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而尔朱荣正好打进了洛阳城,还等什么?

    被尔朱荣杀掉不只是胡太后,还有两千多名官员,洛阳城中的汉化贵族和出仕北魏的世族大家被消灭殆尽,都整整齐齐的到地府报道。

    这和当年窦宪全族被杀、前三排到地府报道不一样,现在不分前几排了。

    胡承华也来到了帝镇,看看先帝元恪,再看儿子元诩:“……”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两个人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恪对她除了憎恶之外,没有别的情绪,这倒不是为了黏糊糊恶心吧唧的著名小寡妇出轨情歌《杨白花歌》,而是为了在她执政期间,几近于亡国。

    元诩就更简单了,他是被毒杀的。抱着不知所踪的宠妃生下的小女婴,默默的走开了:“文明太后,这孩子怎么养活?”

    冯有没生过孩子也知道该怎么办,她正拿着随孩子附赠过来的育儿手册慢慢看,给他讲了一会。

    元诩忽然哭了,伏在她膝盖上哭诉道:“太后……若是我的母亲该有多好。”

    虽然有传闻称献文帝是被您所杀,但是我,胡太后敌视我是因为群臣对她颇多非议,她怀疑我,如果是您呢?您执政期间众臣俯首帖耳,宗室唯命是从,我又怎么会和一位深谋远虑的太后产生矛盾呢?胡太后表面上温柔真挚,叫人情不自禁的爱她,内心却实在是吓人。

    元姑娘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被冯有抚养大的拓跋弘在旁边,心绪复杂,难以言喻。

    冯有平静祥和的拍拍俩人,脸上也难掩哀伤——治国多累啊!!我把一切都弄得好好的,传给儿孙,这才几十年光景就给我弄没了?当初我投火自尽的时候你们拦我干什么!!!

    接任元姑娘帝位的三岁小孩不在这里,在慈幼院等着父母下来团圆。

    胡太后想要留下,元恪却不肯要她。他现在很想出家当和尚。

    能出去的人告诉他:“地府的僧人有两种,一种是依附于地藏菩萨修行,以乞食为生的,另一种是隐居在青石山上,自耕自食,或是租了田产自己耕作。人间供奉僧侣,阴间则不许。”

    “现在对僧道的管理非常严格,居然用法律规定什么禁止集会来驱散信众,也不许在城中修建道观寺庙,售卖的书籍也严加审查。”

    “慧远大师和鸠摩罗什大师一向不和,现在留在地府弘法,也只能在菩萨的庙宇旁边另起茅屋,不能云游四方。时常论道(吵架)。”

    元恪:“唉……那我自己读经吧。”

    ……

    北魏几乎被灭,涌入地府的大批官员中需要下地狱的不到一半,剩下一千人因为紧张和愤怒,大多都想尽快安定下来,就把地府空缺的职位填平了。剩下一群人磨刀霍霍,等着尔朱荣下来单挑。

    尔朱荣一点都不着急,不仅把元诩的妃子自己的女儿弄回来,给新立的皇帝拓跋弘之孙元子攸做皇后,还开始享受生活,顺便筹划篡权。

    萧衍摩拳擦掌的等着把跑掉的二儿子揪回来:只要你回来,爹依然爱你。

    而萧综宁死不回,在北朝娶妻生子,做了高官。妻子元莒犂是新君元子攸的姐姐,只不过他现在也感受到了尔朱荣带来的强大威胁。公主实在是美艳绝伦,萧综见了她总是自称下官,紧张之余还有些快乐。

    阎君们巡游归来,看到各个地狱都派人去城门口刷洗城墙,短短两日之内,招满了,即便是普通的狱卒也够了。

    有些北魏的官员哭拜到阎君殿前:“太学中教授《齐民要术》,那是我们北魏的官员所做著作,怎么能和南朝的千字文一同教授?”

    数年前,萧衍为了教诸王识字,又觉得秦代的《苍颉篇》,汉代则有司马相如的《凡将篇》、蔡邕的《劝学篇》、史游的《急就章》,还有现在流行的《庭诰》、《诂幼》之类都不好,就派人去拓印王羲之的字,裁出一千个不同的字,又命令最喜欢的御用文人周兴嗣把这一千个字排列编撰成一篇文章,要有韵味,要有历史,要朗朗上口还便于练字。

    周兴嗣平时负责铜表铭、栅塘碣、檄魏文、皇帝实录、皇德记、起居注。这次因一夜成书,次日鬓生白发。

    但卓有成效,太史中给他留了位置,太学中也给他留了位置。

    千字文传到地府之后,刘秀把它作为蒙学推广,教人识字,也加入了太学的范畴中,教人练字用,又请来大书法家们抄写了几个版本,刻板印刷。

    王羲之:“集字缺我的神魂,也不连贯,太差了。”不同的文章情绪啊用笔啊都不一样,风格不同的字杂糅在一起,真是张冠李戴。

    阎君觉得这人脑子有病:“凡是死了的都归我们,不分国籍。”

    “可是梁帝萧衍,梁臣周兴嗣都没有死。”

    另一位阎君跟他讲理:“他今日不死,明日不死,早晚要死。何必争朝夕。”

    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这位因为写不出比周兴嗣更好的檄文常年被骂被鄙视的魏臣只好悻悻的退去,努力捧着千字文挑其中的弊病,找写的不详实,影射阎君,有嘲讽地府嫌疑的地方来再去告状。

    ……

    郗徽这几日闲来无事,学着其他人占卜的方式,摘了一朵小花,揪花瓣:“他纳妾了,他把我忘了,他纳妾了,他没忘了我……哦他果然纳妾了!!我就知道!!”

    吕雉远远的瞅了一眼,心说嫉妒成这样实在是无聊啊。她打点了三份厚礼,叮嘱千夫长和法曹:“我出门一趟,你们紧守门庭,万事小心,不要让外人随意出入。谁都不许靠近蜃,管好新来的鬼卒,若打破了水缸让恶鬼们逃出来,就全都完蛋了。谁再窥探水缸中有什么东西,就把他扔进去。”

    众人连声答应,送她出去。那莽撞的鬼卒实在可恨,放在回廊下面的水缸里能有什么稀罕物,至多就是回廊缝隙中落下来的鞋底灰呗。差点弄撒了一缸罪鬼。

    吕雉先去见了王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好事将近,只是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你教教我。”

    王嬿异常羞涩,还有些惊恐不安:“您要试试?”

    吕雉摇摇头:“就是好奇,人间哪有这种稀罕事。”

    刘箕子的手上拈着一个半透明的球,软软的,里面隐约有一个婴儿模样。仔细一看,倒不是黏着,是他皮肤下面像鼓起一个巨大水泡一样。他坦诚且腼腆,低声说了:“很简单,一起想着有孕,斋戒沐浴焚香祷告,然后谁在下面谁怀孕。”

    “怎么给挪到手上了?”

    “肚子上抠个球总是不注意,几次撞在桌子上,我还是端着的好。有点沉,两边倒手。”刘箕子推着这个球,球能在他皮肤下面滑溜溜的移动,就像在碗里推一个汤圆一样。

    王嬿有点羡慕:“本来是我想生,我没生过孩子。”没试过的事总想试一试。

    刘箕子拍了拍手里的球,笑得不行:“我也是。”

    吕雉只剩下叹息了,地府生孩子可比人间简单多了,又轻便,又好养活。

    好事连连,第二份厚礼给了刘奭和冯媛,冯媛有了身孕。

    肉店地狱的邓狱尉也有了身孕,美丽的面庞上有些哀愁。

    “恭喜恭喜,你为什么事犯愁?”

    邓绥叹息道:“这里环境太差,惨叫,乌烟瘴气,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要读好书听端正的音乐,吃洁净的食物才有良好的胎教,我若是辞职,多年心血化为乌有,若不辞,恐怕这孩子耳濡目染学坏了。更何况投胎都是随机的,虽然长相会像我们,可性格未必,我这肉店地狱中离去的罪鬼何止百万,我怕……生下来还得严加管教,万一生就纨绔脾气,管教也不好使,将来还得送他去投胎。”

    刘肇忍不住了:“你想点好的。孩子尚未出生,别认定他准会作奸犯科。”

    吕雉问:“你们仨好巧啊,这样整齐。”

    邓绥害羞的掩面:“嬿嬿先有的,我生前不曾生育……一直抱憾。”

    蜃楼地狱中,郗徽正在看新买的史书,只要不看到皇帝混乱的后宫和今天宠这个明天爱那个的问题,她就聪明冷静的或赞叹或鄙视,一看到皇帝的混乱后宫,就很生气。所以她现在拿了一支笔,一碗浆糊,一沓纸条,把记叙后宫事情的句子统统盖上。以便冷静的阅读。

    “郗徽,有龙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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