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宽匍匐在地,他哑口无言。

    若论耍嘴皮子,一百个常成,也不会是吴宽的对手。

    可是……

    常成说完了,他心情渐渐的平复。

    弘治皇帝的情绪,却波动起来。

    他怒不可遏,手指着常成道:“吴宽,朕再来问你,这个常成,他是奸臣吗?”

    “陛下……臣……”吴宽只是垂泪。

    弘治皇帝冷笑:“这样的奸臣,有很多,在这个作坊里,还有赵时迁,还有老王,还有小张……出了这个作坊,这样的奸臣,有千千万万,你吴宽乃是忠臣,天下人尽头是奸贼吗?”

    吴宽一脸颓废,他无法想象,为何常成这样的人,会如此痛恨自己。

    此时……他百口莫辩。

    “你还想听听,这些奸臣们,在朕面前,说了什么?想知道,这些奸臣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弘治皇帝额上曝出了青筋:“想不想知道?”

    “臣……”吴宽左右张望,却见一旁的王鳌等人,个个已是冷汗淋淋,对他吴宽,再没有人有丝毫的同情了。

    对于这些大臣而言,常成的话,是令人震撼的,他们此刻,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纯粹的坏人,诚如这个世上,一定不会有纯粹的好人一样,当然…预设这个前提…必须得除开方继藩。

    哪怕再世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东西,叫做理想。

    哪怕生活已经将这理想消磨的面无全非,可当这曾经在四书五经之中所读到的东西,那曾触动他们的东西,现在被唤醒了起来。

    家、国、天下!

    王鳌叩首于地,身躯颤颤。

    马文升、张升面带愧色。

    杨一清眼里写满了震撼,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善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一股莫名的羞耻感,自他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他不断的将所有的记忆碎片组合起来,想到曾有无数的‘父老乡亲’称颂自己的善政,想到官场之中,无数人的赞许,想到士林之中,人人对自己的期待。可是……

    此刻,他泪水洒了出来,哽咽道:“陛下,臣万死之罪……臣才是那个大奸臣,恳请陛下……责罚!”

    万念俱灰!

    弘治皇帝没有理会杨一清,却依旧将那锋利的眸子,落在吴宽身上。

    越是当初,被吴宽的学问所折服,倾慕他的高尚节操,弘治皇帝越是愤怒,当初所敬重的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无耻!”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

    听到无耻二字,吴宽的心,已是碎了。

    杨一清已认罪。

    到了如今,自己还能坚持吗?

    他终是期期艾艾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到万死二字,只是冷笑连连,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如何处置?”

    这个人,攻讦方继藩,那么……现在怎么处置,就听听方继藩的意见吧。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以为,吴宽身为吏部侍郎,却是尸位素餐,指鹿为马,有害国家。儿臣以为,理应革去他的官职,以儆效尤。”

    革职……

    吴宽脸色蜡黄。

    革职……可不是致士啊。

    革职等于是被开除了,而致士,是因为犯了错,向皇帝请求退休,虽然是犯了错,可刑不上大夫,宫中为显露自己的宽容,依旧还会给予致士的待遇。

    而一旦革职,就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算是彻底的完了。

    从金榜题名,走到吏部侍郎这一步,何其的不易,吴宽不禁恨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你方继藩……这是要教老夫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弘治皇帝眼眸一闪,他淡淡道:“那么,下旨!”

    作坊里,只有弘治皇帝的声音。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道:“吏部侍郎吴宽,朕以为腹心,特以吏部厚位待之,其恩施足死,慧爱可怀。杀人活人,只在其一念之间……”

    吴宽打了个激灵。

    弘治皇帝这一番话的大意思是,当初自己如何的信任你吴宽,给予你吏部侍郎的职位,这个恩宠,足以让人为之牺牲生命,惠爱也能让人怀念终生。其职权之重,既可以杀人无数,又可活人无数,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了你吴宽的手里。

    “可其自上任以来,刚愎自用,颠倒黑白,朕至今犹记太祖高皇帝之言,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纵其过失,万民可忍,朕亦可通融,可天岂可忍乎?”

    弘治皇帝目光森然,而后,一字一句道:“下旨:革其官职,诛之!”

    诛之!

    工坊里,顿时哗然。

    吴宽本以为只是革职,谁料到……竟是……竟然……陛下竟比方继藩……还要狠。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打了个寒颤,卧槽,我方继藩果然很善良啊!

    王鳌立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想要求情吗?朕可留情,那些被戕害的百姓,那些被侮辱,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有病不能医治,空腹无粮可食的苍生黎民,吴宽可曾对他们容情?朕若姑息此人,便是在无数个已是伤痕累累的常成身上,又踏上了一万脚,不杀吴宽,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自称君父,自称为上天之子?吴宽自称万死,不错,他就是万死,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他自请万死,就让他……去死吧!来人!”

    外头,金吾卫刀剑出鞘,只待号令。

    “拿下,处以极刑,悬其头颅,至容城县衙,张榜,敬告万民,细数其的过失,以儆效尤!”

    吴宽听到此处,已是要昏厥过去。

    咔……咔……咔……

    金吾卫穿着长靴,呼啸而入,取了他的乌纱帽,摘下他的钦赐斗牛服,而后拖了出去。

    吴宽这才醒悟……不禁大叫:“陛下……饶命……陛下……当年……臣在詹事府……陛下啊……”

    那声音,已是去远了。

    工坊之中,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身躯在颤抖,他脑海里,又何尝没有想起詹事府的那一幕呢,那时,自己还是太子,与吴侍讲对案而坐,向他请教学问,听他的谆谆教诲。

    可是……弘治皇帝的面上,没有动容。

    空气之中,仿佛都布满了杀机。

    突然……

    “陛下圣明,今日铲除奸邪,为天下的百姓,出了一口气,儿臣钦佩万分,吾皇万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赵时迁等人,也忙拜倒:“吾皇万岁!”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朱先生……

    倘若朱先生到天子已让他们无法接受了。

    开始……小方……小方他居然是……齐国公……

    这就有点让人颠覆常识了。

    杨一清惶恐,叩首于地:“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只轻描淡写的抬眼,突然道:“时候不早了吧。”

    “……”

    弘治皇帝道:“都起来,今日的订单,还要完成!”

    赵时迁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这订单,不完成也罢,陛下……陛下……草民万死啊,草民有眼无珠。”

    订单?

    这个时候还管的上订单?

    说再难听一些,谁还敢来催订单?

    反而是赵时迁心里已是恐惧到了极点,这皇上,看着有些吓人,自己……这几日都说了点啥?

    这么一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天子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要砍头的。

    弘治皇帝却已转身,接过了方继藩的锯子,回头,娴熟的开始锯木。

    其他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大叫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来帮忙啊。”

    再没有人敢犹豫了,众人纷纷而起,作坊里,又开始乒乒乓乓起来。

    ’弘治皇帝锯了木,而后到了账房,开始算账。

    他将赵时迁叫了来,仿佛一下子,又成了那个朱大寿。

    弘治皇帝低头记着数。

    赵时迁却是啪嗒一下,跪下了:“草民?”

    弘治皇帝微笑:“朕记完了数,就得回去了,这个账房,得很快交接,以后……你需重新雇佣一个账房,起来吧,今日事,今日毕。”

    赵时迁却依旧跪着:“草民……”

    弘治皇帝挥挥手:“朕又非是洪水猛兽,这样的畏惧做什么,你不是成日看了《教你如何成功吗》,这上头,第一句就是,人要有自信心!你看,你也是心怀大志的人,怎么……一下子,却成了这个样子?”

    赵时迁一脸惭愧:“此书,草民读之再三,倒是觉得,它是骗人的,什么教人要有自信,什么要持之以恒,什么……定要坚持不懈……陛下,您想想看,这人若是学了此书,定是能成功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真能做到,都已成圣人了,还需让他来教你?”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回想了片刻,突然失笑:“哈哈……不错,这就是骗人的,世上成功的事,不是在书本上,是在人的脚下,是凭借着人的双手,能成功者,不需人教,不能成功者,教了又有何用?凭借一本书想要治天下,亦或者,凭一本书,想要成功,这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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