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臧的行宫自然是岛上最好的建制总兵府,说起来这个总兵府也有年头了,从明万历三年(1575年),岛上设置“协守漳潮等处驻南澳副总兵”开始,总兵府就存在了。明季郑克臧的祖父郑成功在此招兵反清,此后清廷的南澳镇总兵衙门、郑藩的南澳镇守使衙门也依次沿用。此番为了迎接郑克臧的到来,还特意做了修缮。

    “这颗就是祖父留下的招兵树吗?”来到行宫的郑克臧却没有立刻休息,反而四下走动瞻仰起郑成功留下的遗迹来。“遥想当年筚路蓝缕,真是不甚感叹呢。”

    “潮武王当年披荆斩棘虽然坎坷,但所创功业远不如王上您……”

    “掌嘴。”郑克臧冷冷的看着满口阿谀的内侍。“祖父的功业也是尔等可以评价的。”

    吓了一跳的内侍立刻跪倒在地,自己抽起自己的脸来,在噼里啪啦的耳光声中,郑克臧若有所思的望着街口那块闽粤官绅所筑表彰郑芝龙军功的大石坊。其实内侍说的没错,郑成功的人格上的确有缺陷,而且私心颇重以至于反清之役功败垂成,但这绝不是贬低这位民族英雄的理由,若是没有郑成功夺得的台湾片土,郑克臧也无法获得眼下的成功。不过真正要拔高郑成功的目的却并非因为他是一个悲情英雄,而是因为郑成功的父亲、郑经的祖父、郑克臧的曾祖父,那位海盗出身保明却又降清、降清却又被杀的郑芝龙。

    由于成为皇帝要追封三代先王,所以郑芝龙是避不过去的人物。若是笔销春秋、将其过往视若无睹当然不是不可以,满清对明史的毁谤就是郑克臧的最好借鉴,但是公道在人心,历史是怎么也抹杀不了的,无论何种美饰也都无法将郑芝龙从汉奸的耻辱柱上解脱出来。因此一旦追封郑芝龙为皇帝,这必然成为郑氏王朝的一大污点。可若是不认郑芝龙这个曾祖父的话,又会紊乱人常,落得一个数典忘宗和不能为宗亲讳的骂名,同样成为士大夫不认同新王朝的理由。所以郑克臧三番五次跟诸多的谋士、智臣商讨该如何解决,最终也只能采用拔高郑成功的办法消减郑芝龙降清的影响。

    “来人,将这个多嘴的奴才拖下去。”郑克臧回过神来,看见那个内侍还在委委屈屈的自我打脸,当即心头烦躁,挥挥手做出了让一众内侍胆战心惊的决定。“随便哪个疙瘩扔着,孤不想再见到这个家伙……”

    小小的插曲之后,兴趣索然的郑克臧把巩天召了进来,南洋舰队的规模跟西洋舰队差不多,只是巡洋舰的数目略少,只有一队四只,不过这四只当中有两只是一万二千料以上的一等巡洋舰,因此战力上并不逊色西洋方面。

    “……如今舰队的主力已经由打狗港迁往福宁直隶州的三都澳,在打狗港、南澳都只留下通报船和巡航船各一队,基隆港方面则只保留一队通报船用于往返琉球海域……”

    眯着眼听着的郑克臧突然发问道:“陈龙这边的情况如何?”

    “陈龙?闽纳侯?”巩天想了想回报道。“经过这几年不断输入人口,如今闽纳岛上大约有汉民六千余、黎、苗、山哈等三千余,据此闽纳侯组建了一支六百余人的护卫,拥有鸟船、福船四只、其余渔船十几只,基本实现自保。”

    “那本藩在闽纳和汶莱的商馆可有收益?”这个问题让巩天根本无法回答,毕竟这是蕃洋列国衙门的事,即便巩天有所知晓,他也不好越权回报。“算了。”看到巩天为难的样子,郑克臧知道自己是问错人了,于是跳过不谈,转而问道。“如今东山岛和南澳岛的守备情况如何?同为军港,南洋舰队是如何驻遣的?”

    “西洋舰队这边主要入泊船只还是集中在南澳岛,在东山岛只是一个备用的军港,只是在海上风浪较大巡航舰船来不及撤回南澳岛的时候进驻避风。”巩天报告到。“至于南澳镇守使衙门在东山岛也是有驻军的,据臣所知,大约是一个步队及一哨缁军的兵力。”

    “海岛寂寥,又短缺监督,尔等是怎么保证岛上兵员不像前明卫所一样堕落下去的?”

    巩天身子一振,随即应道:“臣愚钝,臣明白了,臣回去后就安排下,明文规定今后每次巡航,那些备用的军港都要到访,只要有事做,各部才不会在无所事事中堕了战力。”

    “你自己想明白就好。”郑克臧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巩天的揣测,正当巩天觉得过关了,却听到郑克臧言道。“等一下你去跟麻英交接一下。”巩天一愣,就听郑克臧挥了挥手。“不必胡思乱想,这次是让你去接手西洋舰队,至于南洋嘛,孤已经通知楚进赶来了,麻英,”郑克臧略一沉吟。“将会调往东洋方面。”

    巩天退下之后,郑克臧吃了午餐,小睡了一会,等到申时前后,他又招来了李沧。

    李沧此时已经年近五十了,不过任谁都不知道,他十年前还只是区区安抚司的小吏,如今能爬到副省级的位置,固然是因为明郑的势力极度扩张各级官员不敷足用,但不能不说他还是有一定的真材实料的。

    “李卿,潮州十一县,冲繁疲难四字俱全,你这个留守不好当啊。”郑克臧面带微笑的看着李沧。“孤倒是想知道卿将如何着手。”

    李沧苦着眉头回应道:“王上已经决议在广东和潮州实施官府下乡,因此臣以为,若是依旧只靠田赋的话,潮州怕是无力独撑的,还得向泉部恳请调剂。”

    看着郑克臧有些沉下来的脸,李沧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如今却是有个机遇。”

    郑克臧一下子来了兴趣:“卿倒是说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机遇?”

    “臣以为赣南设省,其必然需要一个出海口,这或许就是潮州的机遇。”

    “赣南需要出海口?”郑克臧眯起眼睛想了想。“或许如此,但是赣南毗邻闽粤,为什么一定要从潮州出海呢?难不成就不能从两省走了?”

    “赣南之地多从闽粤两省分割,臣不敢妄议,臣私下揣度,两省上下或有所不甘。”这个说法并非不可能,因此郑克臧尽管阴着脸,还是点头认同了。“其二,从赣南至闽南,一路翻越武夷群山,而从赣南经嘉应至潮州只要翻一座莲花山即可。”

    “嘉应也可以翻罗浮而入惠广。”

    “惠州无港口,广州虽然百商会聚,但正是因商贾众多,赣商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惠州无港口,潮州似乎也无口岸吧。”

    “所以臣请开汕头埠。”

    “汕头开埠……”

    第435章 萧瑟

    望着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的安平城堡,郑克臧心潮起伏。过往的一幕幕鲜活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慈爱的陈昭娘、为自己挡风遮雨的郑经、总是一脸刚毅的陈永华、大奸似忠的冯锡范、刚愎的刘国轩还有已经记不起面目的董国太……知道自己几乎不大可能再次故地重游的郑克臧一时间有些近乡情怯了。

    “臣等恭迎王驾重返故里。”郑克臧双脚刚刚踏上安平港的地面,一早从应天城里赶来陪同郑克臧祭拜父祖的郑明、郑聪、郑克爽、郑克举等宗亲及东宁文武百官纷纷拜倒。“王上千岁、大夏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克臧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都起来吧,今日孤重返安平,半是高兴半是哀伤,夫子曰逝者如斯夫,要想先王昔日,孤感慨万千呢。”

    说到这,郑克臧命令道:“孤心绪不平,就由秦舍留下陪孤重游安平,其他卿家且先散了吧,待来日,孤再与卿等痛饮欢笑。”

    一众臣子知趣的退下,同为郑经之子的郑克举此时眼里射出嫉妒的光芒,可惜没有办法,他生的太晚,跟郑克臧之间的岁数差的太多,几乎就是隔代人了,因此与郑克臧之间的关系也远不如曾经相互扶持的郑克爽来得亲近。

    不过郑克爽却不觉得陪同郑克臧重游安平城是一项殊荣,虽然他最后是在郑克臧的顾拂下长大成人的,但是长大成人的郑克爽却非常惧怕郑克臧——早先是因为生怕自己嫡子的身份威胁了郑克臧的王位从而引来不测,后来郑克臧地位日趋稳固了,但其身上越来越强的气势也让郑克爽每每在相见时如坐针毡——好在今天郑克臧神情萧瑟,气度内敛,这才让郑克爽仿佛回到当年两人手搀手的岁月。

    郑克爽的心理郑克臧并不知晓,只见他一边信步而行,一边向堕后自己半个身子的郑克爽问道:“秦舍,你还记得当年那些事嘛?哎,你这是干什么,今天不论君臣,俱是游子,你且上来并行,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郑克臧决议来年代明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早在他动身南行之前已经沸沸扬扬举国皆知了。姑且不论荆湖、闽广、江浙等地的士民是欢欣鼓舞还是暗自唾骂,随着消息从郑控区向外流传,各方也有了不同的反应。

    清廷方面很快透过谈判使者向明郑方面表示乐见郑克臧代明,并希望大夏立国之后双方能约为兄弟之邦,彼此以现有的实际控制线为界,息兵罢战通商修好。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清廷使者甚至暗示可以将已经成为鸡肋的河南汝宁等府州交给郑方。

    郑方自然是明白清廷的打算,事实上通过若干密谍,关于由戴梓监制的大小火炮正在源源不断的装备八旗内外火器营、八旗新军和新营制的绿营正在快速整编之中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入郑藩。但与同正在于赤字搏斗的清廷一样,郑藩也没有从财政悬崖边脱身,一样的囊中羞涩制约了双方大战的可能,所以明知道对方是在实施缓兵之计,郑藩也不得不作出对应的表示,于是双方相继达成了在紫荆关、正阳、颖上、清江浦四地互市的协议。清廷用北地的草药、皮毛、牛羊、天然碱等货物换取南方的丝绸、棉布、珠玉、洋货等商品,双方互通有无,一个虚幻的和平暂时降临了。

    当然清郑之间的和平是不包括四川的,有川东明军这个变量在,都不可能放弃四川这个大省的双方始终在擦枪走火的边缘游走。

    “监国大人,建奴固然是我朝大敌,但是郑逆谋逆在即,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啊。”

    明泰顺元年、清康熙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得知南方即将变天之后,清四川总督席尔达、成都将军桑额联名向北京发出倡议,随即经康熙御准之后两人遣使重庆,试图在联郑驱朱不成后改为联朱驱郑。清使的到来,自然引起了以川东十三家为主的朱耷明军内部的争论。事实上,处在清郑夹缝中的川东明军在屡次对外发展失利后内部矛盾激烈,谁都知道这种割据一方的局面不可能长久,但是如何破局却是众说纷纭。

    其中有人对清使的提议一拍即合:“臣以为若是清廷愿意将邛州、眉州、顺庆等地移交给我们,或可以坐视清郑之间兵戎相见。”

    “坐视清虏和郑逆两败俱伤,真是一个好主意。”反对者自然冷笑连连。“不过我倒以为这个主意不高明,应该趁着郑逆全力应付清军之际南下夺了遵义,这样东有夔门、南守住娄山关,接下来只要一意西进就可以囊括全川了。”

    强烈的嘲讽语气让提议者脸色发青:“刘大人说得好,这是我们要力争的最好结果。”

    “胡闹,郑逆固然是窃国大盗,但是清虏却是亡我衣冠宗族,与其狼狈为奸,你胡大刀也不怕断子绝孙。”说话之人显然是跟清廷方面有着刻骨的仇恨。“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不会鞑子联手杀自己人的。”

    “赵铁枪,难道你想投郑逆不成,什么自己,你跟窃国权逆是自己人嘛!”既然对方率先喊起了江湖匪号,这边自然也要回以颜色。“再说了,东面的消息你不是不知道,权逆为了谋朝篡位已经停止了北伐而且在跟鞑子勾勾搭搭,他们能做初一,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十五。”发言的人扫了扫全场。“而且我们又没有跟鞑子联手对付郑家,只不过是坐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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