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了,为何还要害人,为何还要生事。

    沈茉目光闪烁,不敢看邓之翰的眼睛,没底气的辩解,“我这不是想替你外祖父翻案么,还有,屏姐儿一直没有好亲事……”

    自从沈家落败,邓之屏大小姐的身价迅速下降,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肯求亲。邓之屏,她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也是沈家的外孙女,这是改不掉的。

    肯来求亲的,都是二三流的侯府、伯府,大多是贪图宁国公在军的威望,想要邓家提携自家子孙。这些人家有的已是三代两代都没领过实差,人脉也没有,财富也没有,不过是顶着个祖传的爵位罢了,就是个空架子。这样的,沈茉和邓之屏哪里看的上。

    邓之翰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打量沈茉,“您就因为这个,便想要上书宁寿宫,揭发大姐的身世?您知不知道万一太皇太后较了真,大姐的下场会有多悲惨?”

    沈茉很想冲口说一句,“她越惨越好!”但是,想想邓之翰打小在外院长大,受宁国公、邓麒的教养多,受自己的教养少,这话便忍着没说。

    “就算大姐真倒霉了,沈家也翻不了案!”邓之翰脸色阴郁,“外祖父的案子,是先帝御笔亲批的。为沈家翻案,等于一切推倒重来,谈何容易。圣上出了名的孝顺,您难道没听说?”

    皇帝陛下即位之初,便声称要以孝治天下。他是皇帝,明明能够以日代年,守孝二十七天即可,他却定下为先帝守孝三年之制,“三年不鸣钟鼓,不受朝贺,朔望宫中素服”。这样的皇帝陛下,你想为先帝钦定罪名的沈复翻案,你……你没事吧?

    邓之翰虽大义凛然的做出了裁决,心里却是万分歉疚,觉得实在对不起生养自己的母亲。这会儿,邓之翰却是暗中庆幸:幸亏没心软!娘亲若是继续留在京城,不一定再闹出什么事呢。为沈家翻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想都不明白!

    沈茉呆傻了半晌,掩面而泣,“翻不了案?再也翻不了案?翰哥儿,我不甘心啊!我父亲和哥哥们冤死,我母亲至今还在西北受苦!想到她老人家,我连觉都睡不着!”

    邓之翰烦恼的推开她,站起身,“案子已经定了,人已经终身流放了,您到这早晚才想要翻案,太晚了!”

    连亲生儿子都不耐烦了!沈茉苦笑,不甘心的辩解着,“你外祖父是冤枉的,沈家是冤枉的……”

    邓之翰拧起眉头,“外祖父若不贪污军饷,沈家到不了这一步!”

    通敌卖国、行刺亲王那些罪名先不提,贪污巨额军饷确是实事,没话可说。单那一项罪名,已是死罪难逃。

    沈茉心中绝望,忿恚道:“你难道不信我,不信你亲娘?我告诉你,全是祁青雀太过狠辣,沈家才到了这一步!我恨啊,我恨死那丫头……”

    邓之翰打断她,“您别再说了,我已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送您回老家,您在老家面壁思过,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我邓家先祖!”

    沈茉傻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回过神来,魂飞魄散的扑到邓之翰面前央求,“娘知道错了,娘以后再也不敢了!儿子,你去求求你曾祖父,求求你爹,饶了娘这一回吧!”

    邓之翰不忍心低头看她,目光直视墙壁前的紫檀架子玉屏风,“不是曾祖父,不是祖父,也不是父亲!是我决定要送您回老家的,娘,做决定的人是我。”

    沈茉不能置信的仰头看他,眼睛瞪的铜铃一般,目光中有惊愕、有愤怒,更有无穷无尽的悲伤、痛苦,和失望。

    “是你,翰哥儿,竟然是你?”沈茉脸上没了血色,连嘴唇都是煞白的,“要把娘逐出京城、遣送回老家受苦的人,竟然是你?”

    邓之翰攥紧拳头,硬着心肠承认,“对,是我。”

    沈茉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笑的很痴傻,“我一招不慎,失了手,不只失了翁姑夫婿的欢心,更连我亲生的儿子都开始对付我了。做人,还有比我更凄惨的么?”

    逐 回老家,远离京城的繁华,对于沈茉来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如果逐她回老家的是宁国公,是邓麒,沈茉还不至于绝望。因为有邓之翰在,她便有翻盘的希望。至 少,等到邓之翰当家作主的那天,她就算熬出来了。可是,驱逐她的竟然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宝贝儿子,她唯一的指望!沈茉对自己的命运原本是有信心的,现在这 信心被打击的七零八落,一败涂地。

    沈茉流着眼泪摇头,“不,不要,我不回老家,死也不回。翰哥儿,你若忍心,一刀杀了我便是!”

    “明天送你走。”邓之翰扭头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声音苦涩,“明天辰时便走,一刻也不许耽搁。”

    邓之翰没再看沈茉,大踏步向门外走去。沈茉尖叫着要扑过去拦住他,可旁边的婆子早得了吩咐,哪里容她妄动,利索的上去把她制住。沈茉尖利的哭叫声一直传出去很远,邓之翰脚步顿了顿,但是,并没有停下。

    ☆、第122章 鹣鲽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便有五辆马车出了宁国公府,向宣武门驰去。出了宣武门外五里多地,在一个名叫真空寺的小集镇停了车,拣了家干净的饭铺子,打尖歇息。

    这五辆黑漆平顶马车外表看不去倒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可拉车的马却不同寻常,很是神骏。车上下来的人虽是仆役打扮,却是彪悍迅捷,目光中露着精明强干。下车歇息的时候,仆役们轮流守在中间那辆车前,不敢稍离。

    真空寺这集镇很小,一条夹道两侧几十家店铺罢了。这五辆马车,目露精光的仆役们,都让店主、伙计们好奇。他们对中间那辆马车看管的这般严实,那辆车上是什么?珠玉,古玩,字画,还是金银财宝啊,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一般。

    待到仆役们从店中拿了饭菜送过来,车帘掀起,偷偷摸摸看过来的众人便明白了。车里隐约露出柔美鲜亮的衣衫,白皙清丽的容颜,哦,原来车里是女眷。这女眷定是太讲究了,不肯抛头露面,连饭也只在车里吃。

    不过,不嫌难受么?马车里再宽敞,坐久了也是憋闷无比。到了打尖歇息的地方,难道不想下车来走两步,活动活动筋骨么。店主也好,伙计们也好,但凡看在眼里的,各自暗暗摇头。

    吃过饭,还了饭钱,仆役打扮的众人出门上车,车夫扬起鞭子,这五辆马车又上了路。从真空寺再住前走,就算是离开京畿,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

    晋王府后殿。

    宫殿覆以青色琉璃瓦,富丽堂皇,气势恢宏。殿内漫铺金砖,显的分外庄严肃穆,美仑美奂。清新扑鼻的茶香弥漫,晋王、晋王妃在这里招待客人。这位客人已是人到中年,相貌依旧俊美出众,晋王妃待他很客气,亲手替他斟茶。

    “妞妞,翰哥儿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邓麒接过茶盏,讪讪的告诉青雀,“那恶女人被放逐到老家之后,关在家庙里吃斋念佛,赎她的罪孽。”

    青雀笑笑,“她怎么样,全看你们了,我是不管的。不过,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她下回若还有什么举动,我定要亲手砍了她。”

    妞妞你……跟你亲爹说话,不能委婉些么。邓麒正觉尴尬,却见原本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晋王凑过去,郑重说道:“哪用王妃亲自动手呢,这等事,由我代劳即可。”邓麒一乐,女婿要代闺女杀人啊,甚好甚好。

    “晋王殿下,会杀人么?”青雀一脸顽皮笑意。

    “我上过战场呢。”晋王毫不脸红的吹嘘。

    邓麒笑咪咪坐着喝茶,心里美滋滋的。眼前是一对金童玉女,更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小儿女,对于一位父亲,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赏心悦目呢。

    不经意间扫过去一眼,只见晋王脸粉粉的,妞妞眼光柔柔的,邓麒坐不住了,“那个,我有事先走了啊,你俩不用送我,真的不用送我。”放下茶盏,站起来就往外走。

    虽然他一迭声的说着“不用送”,晋王和青雀还是站起身,礼貌的把他送到殿门口。“就到这儿,不许再送了。”邓麒乐呵呵的止住他们。

    送走邓麒,晋王想要做件风雅的事,“妞妞,四哥做画,你替我磨墨,好不好?”青雀疑惑看着他,“做画?你要画什么呀。”

    晋王轻轻笑了笑,眉目间满是春意,“妞妞,四哥做画或是山水,或是人物,画法幼稚古朴,极为传神。”见青雀还有疑惑之色,俯身在她耳畔低笑,“很正经的,真的。”

    “你画人么?”青雀跟他确定。

    “画。”晋王点头。

    “那,穿衣裳么?”青雀眼眸清亮。

    晋王四处瞅瞅,确定殿中只有自己和青雀两人,轻笑道:“四哥从前画的仕女全是穿衣裳的,衣裳还很好看。不过,若妞妞想看不穿衣裳的,四哥也可勉力一试。”

    “算了,你还是画山水景色吧。”青雀小声咕噜。

    “妞妞说什么,便是什么。”晋王浅浅笑着,捉住妻子的小手亲吻。

    用笔细劲古朴,如同春蚕吐丝。峰峦起伏的群山,烟波浩淼的江湖,水榭亭台,渔村野市,一一呈现眼前。画上不只有山水景色,也有游山玩水的人物,人物虽细小,形态却栩栩如生。

    青雀在旁津津有味的看着,晋王转过头对她低笑,“妞妞,这小人儿可是穿了衣裳的。”青雀瞪了他一眼,“好好做画,不许分心!”晋王忙继续下笔,“遵命,王妃。”

    自然山水被他描绘的如锦似绣,分外秀丽美好。一副大气磅礴的山水画展现在青雀面前,青雀连连赞叹。

    “原来我嫁了位才子。”青雀越看越喜欢。

    “敢问这位佳人,今夜可愿跟才子同床共枕?”晋王轻轻抱住她,殷勤相问。

    青雀思索片刻,“佳人,岂不是正该配才子么?”遂慷慨点头应允。

    次日晋王妃宴客,客人有宣城伯夫妇、青峰青宁,阳武侯夫人,薛扬薛挥,当然了,林啸天、林啸威这两个弟弟,是少不了的。晋王府宴客敢不请弟弟?林啸天得蹦起来。

    今天的主客是青宁和薛扬,青雀把弟弟们交给爹娘,只带两个妹妹一起玩。看完前殿看后殿,亭台楼阁看过一遍,又去了林木参天的熙园。“姐,你家真的很大呢,也很漂亮!”青宁开了眼界,大为满意,跑来跑去玩耍。

    薛扬气咻咻挽住青雀的胳膊,“姐,我嫉妒你!”傻阿宁,姐姐家不只景色好看,她家晋王殿下更好看,知道么?

    青雀微笑,“阿扬,你从小住在自己家里,养在自己亲爹娘身边,何等有福气。我么,出阁之后,才有了自己的家。要说嫉妒,该是我嫉妒你。”

    薛扬胸中的闷气瓦解冰消,同情的看着青雀,“姐,你好可怜。”唉,姐姐虽然有好看的夫婿,可是小时候没爹没娘的,算了,不嫉妒她了。

    宫女过来禀报,“王妃,宁国公府的邓之翰有急事求见。殿下亲自见过他,不过,他一定要见您。”

    宁国公府的,姐姐亲爹那边的人啊。薛扬好奇的想道。

    青雀吩咐,“带他到后殿等着。”宫女曲膝答应,去了。

    青雀扬手叫过青宁,笑咪咪牵起她,“阿宁,姐姐玩累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青宁乖巧的点头,“好啊,先回去罢。”冲薛扬热情的伸出小胳膊,“表姐,一起一起。”薛扬闷闷看了她两眼,拉着她的小手,往回走。

    青雀把青宁、薛扬送回到爹娘身边,之后去了后殿。

    一位身材颀长、容颜俊美的青年人正独自坐着,见青雀进来,他站起身迎上来,犹豫了下,跪下行礼,“拜见王妃。”

    青雀微笑,“起来吧,随意坐,不必拘泥。”邓之翰跟两年前相比,少了稚气,添了稳重,眉宇间更有几分坚毅之色,甚好。看来,行伍生涯对他其实有益。

    邓之翰硬着头皮说道:“我把我娘送走之后,一直想着她,想着她的眼泪,她的苦衷,她的不得已。后来,我不知怎么的想到一点,她说是为了替沈家翻案,才做这件事的。”

    “这话越想越可疑。替沈家翻案,和害你有什么相干呢?我想来想去,莫非……莫非她背后另外有人,这人许了她事成之后,替沈家翻案?”

    “若是真有人许了她这个好处,这人九成是宫里头的,而且有些权势。大……王妃,您留神着宫里头,不可大意。”

    邓之翰把这番话说完,觉得浑身轻松。不管自己这番话有用没用,反正,自己该说的说了,没有明知大姐有危险,却视若无睹。

    轻松了没一会儿,又揪起心:要是真有人想害大姐,那人必定不简单!大姐在明,那人在暗,很难对付!

    “多谢你专程来提醒我。”青雀还是微笑着,不过这笑容已比之前温暖很多,“宫里的人和事,我小心忖度着,并不曾大意。”

    邓之翰关切,“那,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么?”

    青雀笑,“皇帝并无嫔妃,只有一位皇后。宫里的正经主子不过那么几位,不难查。放心,我自有道理。”

    邓之翰松了口气,“如此,甚好。”起身告辞,“我不打扰了。”青雀送他出来,“倒不是打扰不打扰的,我弟弟妹妹在,缠着我,要我陪他们玩耍。”

    “阿宁,你站住!”清脆的少女声音传过来。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机灵的跑过来,见了青雀,调皮的吐吐舌头,“姐,表姐追我呢!”欢快的笑着,一溜烟儿跑了。

    这便是大姐口中“缠着我,要我陪他们玩耍”的妹妹了,跟大姐何等亲呢。邓之翰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酸。

    一位绿衣少女迎面跑来,娇声喝斥,“阿宁,你给我站住!”她大约十四五岁,肤光胜雪,容颜清丽,这时正跑着,小脸蛋白里透粉,更显活泼可爱。

    邓之翰见到青宁的时候,虽是心酸,面上却还能微微笑着,保持礼貌。可是见到薛扬,他却是红了脸,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第123章 婚事

    那抹绿色的倩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邓之翰虽是把头转过去了,眼角却还是扫到少女玲珑的身影轻盈而来,心头一阵悸动。

    “姐,阿宁小小年纪,跑的竟然比我还快!”邓之翰耳边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她的声音婉转稚嫩,像青山绿水间欢快流淌的溪水一般,清冽甘美。

    “阿宁轻身功夫很过的去,你这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怎跑的过她?”青雀嫣然,“莫说你了,青峰和林啸天想捉她都费劲呢。”

    少女顿足不依,“姐,你向着阿宁,不向着我!”她即使发脾气,声音也是婉转娇柔,悦耳动听,邓之翰心头迷惘,“这是大姐的妹妹么,天真单纯,可爱极了。”鼻尖闻得一缕芬郁迷人的香气,更觉心醉。

    青雀笑咪咪哄了薛扬两句,“乖,跟阿宁好好玩,莫吵架。”薛扬哼了一声,正要拨腿继续追青宁,不经意看到赖在青雀身旁不走的邓之翰,怒从心头起,“喂,你!转过头来!”

    邓之翰恍惚间听到这么一声,估摸着是叫自己的,忙转过头,红着脸问了声好,“姑娘是唤我么?”

    薛扬气愤的小脸通红,“这是我姐姐,明白么?你们邓家人最讨厌了,总是无故生事,平地起风波!我告诉你啊,再敢欺负我姐姐,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薛扬示威似的,冲邓之翰挥起拳头。她年龄尚稚,拳头小小的,粉粉的,看上去毫无威胁。可是,邓之翰看在眼里,却很感动,感动极了。

    “谨遵姑娘的吩咐。”邓之翰面红耳赤的,深深一揖。

    薛扬疑惑的看看他,见他神情真挚,不像撒谎骗人,也不像随意敷衍,哼了一声,转身跑了,“阿宁,阿宁你给我出来,不许躲不许藏!”

    那碧莹莹的衣衫,娇嫩美好的容颜,如黄莺出谷般的婉转声音,都渐渐远去。只有一缕幽香还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曾散去。邓之翰呆呆站着,半天也没舍得挪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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