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思是本宫看着长大的,那时你还小,没想到都这样大了,当初还小小一个,在宫里见到太子便走不动路,哭哭啼啼地追着他要糖。如今长大反而疏远了,连本宫也不亲近了……”

    温夫人笑着回话的时候,不少人在偷偷打量小满的神情。

    而她始终是面色漠然地听,除了说到温锦思哭着找太子要糖那处,面上出现过一丝愕然外再无半点动容,甚至连该有的生气羞愤都没有。

    温锦思心虚地瞥了小满一眼,忙又低下头。

    不多时,似乎是要下雨了,阴云蔽日,遮挡了暑气,水榭中变得闷热起来,反而竹帘挑起,微风拂过湖面缓解了燥热。

    皇后起身,众位夫人也作陪,一同去赏荷。

    小满起身,凉风习习,却吹不散心头郁气。那位打量她许久的尚书夫人走近皇后,瞧了小满一眼,也说道:“太子妃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可莫要像小孩子似的。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九五之尊,自然要开枝散叶,繁衍子嗣。做了妻子,都要体谅自家夫君,一切以他为重。男子娶个三妻四妾可谓再平常不过了,何况是殿下,太子妃要大度才是,为太子挑选端庄贤良的侧妃,也是太子妃的本分。”

    皇后只是冷冷地看了小满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尚书夫人似乎觉得自己能对太子妃说教,眉眼中都带了几分得意。

    若不是小满这个太子妃不如皇后的意,旁人当面哪里敢说太子妃半句不好,见皇后默许她的做法,也就更加忘形,想着将自家女儿送进东宫。

    小满沉默了片刻,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嘲意,问道:“男子娶妾,也是应该吗?夫人认为应当大度,不能不愿,对不对?”

    “自然是。”

    小满赞同地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见小满赞同自己的话,那妇人心中更得意了,一副对自家儿媳说教的嘴脸,好似比起太子妃,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江若若在池边等了小满许久,总算等到皇后放小满离开。

    “小满,你快过来。”

    等小满走近,江若若屏退身边的侍女,这才一脸不悦地压低声音,说道:“皇后娘娘这么说也就罢了,余下的几位,真是多嘴多舌到惹人厌烦,太子殿下纳不纳侧妃,哪容旁人置喙。便是真的纳侧妃,也轮不到她们家女儿。”

    江若若为小满打抱不平,一脸的义愤填膺,小满苦笑着安抚她:“不必同这些人置气,总归不是和她们一同过日子,往后不见就是了。”

    “太子妃……”

    二人正说着话,身侧有人喊了小满一声,扭头去看,才发现是温锦思。

    那位皇后娘娘看好的温家嫡女,确切地来说,皇后看好很多贵女,只是不喜欢小满罢了。

    温锦思不如她母亲那般阿谀奉承,一副谄媚嘴脸,像是只要皇后发话了,能立刻将自己女儿洗干净送到太子床榻上去。

    见到小满的时候还规规矩矩行了礼,又给阴着脸的江若若行了礼。

    “你有何事?”

    小满问完,就见温锦思迅速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不在,才无奈地压低声说:“回禀太子妃,其实小女已经有心上人了,但是母亲想让我入宫,一直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还请……请太子妃帮帮我……”

    温锦思言语恳切,似乎是真的不情愿。

    小满听完,说道:“此事我会和太子商议……”

    一听这话,温锦思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太子殿下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哪有男人愿意听到一个女子不愿嫁给他的话,即便这个人是太子,万一对她生出不满怎么办?

    江若若看她神情惊慌,不禁笑道:“太子心里只有太子妃一人,怪罪你作什么?不必杞人忧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听她这么说,温锦思忐忑不安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越发觉得这位太子妃平易近人,没有传闻中说的那样不好。

    江若若本来因为皇后那番话,心中已经对温锦思生了厌,但又见她小心翼翼解释,生怕自己做侧妃的模样,又觉得有几分趣味,便问:“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竟能让你连太子侧妃都看不上眼,不如跟太子妃说说,兴许能帮你牵个线,促成这对姻缘。”

    温锦思羞怯地看了小满一眼,又扫了眼四周,确认无旁人会窥听到,这才小声说:“是孙太傅的第三子……”

    孙太傅是孙敏悦的父亲,对于周定衡从前喜欢的姑娘,江若若自然也是了解过的,温锦思一出口,便知道是哪一位了。“你说的可是孙三郎?”

    温锦思红着脸点了点头,江若若又逗了她两句,一旁的小满静静听着,也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听闻这些嫁入高门的夫人,通常会把其他高门世家的人都摸清楚,连家中几口人,谁最受宠都会记下来,她身为太子妃,也只能勉强记得那些官员的名姓罢了。

    蜻蜓飞得极低,都聚在了湖面上。风一吹过,亭亭莲叶随之摇摆,带来一阵浅淡的莲香。

    一只蜻蜓直冲过来,小满闪身躲避,手上的扇子不慎落下,卡在湖岸边的石缝中。

    “太子妃当心些。”温锦思看到了,连忙走来将小满往回拉了拉。

    “算了,一柄扇子,待会儿让侍女捡起来……”小满正说着,温锦思就已经自顾自地蹲了下去,一手抓着岸边石头的凹陷,另一手正费力地去够扇子。

    “这点小事何须叫侍女来,马上就拿到了。”温锦思有意讨好小满,也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即便是捡个扇子也好。

    小满皱眉,正要伸手拉她回来,温锦思脚下一滑,惊叫一声猛地朝下栽去,小满抓住的衣袖也从手中滑落,随之就是噗通一声巨响,动静迅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小满惊得张了张口,白芫已经去将温锦思从水里拉了出来,滚下去的时候还被石头擦破了脸颊,留下了些许的伤口。

    温锦思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夏日衣裙单薄,湿透后都贴在身上,将身躯都勾勒了出来。

    “你没事吧?”小满拿出帕子为她擦干脸上的水,手才抬起就被人撞开。

    温夫人奔过来,将浑身还在滴水的温锦思抱到怀里,哭喊道:“锦思你怎么了?怎么掉进去了?!有没有事,这脸怎么伤到了……”

    温夫人的嗓音尖利,叫喊的时候像是知了一样聒噪,小满听得直皱眉头。

    温锦思咳了两声,解释道:“方才不小心,脚滑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脚滑呢?你站在那里,怎么会落到水里去?”

    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想说温锦思是被人推下去的,江若若一听就怒了,不等她说话,皇后就呵斥道:“太子妃,这是怎么回事?”

    温锦思见引起了误会,连忙说:“不关太子妃的事,是小女执意去捡扇子才脚滑落水,太子妃还要拉我一把,都是我自己不小心,还望皇后娘娘责罚。”

    那位劝小满大度的尚书夫人,此时也阴阳怪气地开始说:“奇怪了,温姑娘好好一个小姐,捡扇子这种事,哪用得着你去做呢?这好端端捡什么扇子啊,侍女怎么也不在身边?现在闹的,脸都破了相,还好救的及时,没出什么大事。”

    小满就是再傻,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暗指她故意屏退侍女,逼迫温锦思捡扇子,再趁此机会将人推下水。

    温锦思屏退侍女,是害怕自己的话被身边人说给温夫人,哪里想得了这么多,被这么一问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而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不敢说实话,只能默不作声的意思。

    江若若气愤:“夫人慎言!”

    温夫人立刻跪在地上,哭诉道:“还请皇后娘娘为锦思主持公道,她年纪还小,也不知哪里惹得太子妃不快,要受到这般折磨,女子的脸最是重要,要是真的毁了……锦思她,她日后可怎么办啊……”

    小满疑惑地看向温锦思的脸,那点擦破的小伤,还不及被猫挠出的伤口深,哪里会破相?“我没有推她,连她自己都说了是不慎落水,为何非要怪到我头上?”

    江若若也气愤道:“方才我就在一旁,到底如何难道我们自己不知,还要旁人胡乱揣测污蔑不成?”

    侍女拿来长衫搭在温锦思身上,她也怯怯地说:“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只是觉得麻烦才去捡扇子,太子妃并未推我,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皇后沉默了许久,看着浑身湿透的温锦思,缓缓道:“你不用怕,这宫里如何,还是本宫说了算,不会让你受委屈。”

    江若若瞪大了眼,也不愿相信皇后真的是非黑白不分,就这样给小满盖上一个罪名。这样说话,摆明就是要护着温锦思。

    小满面色平静,淡淡道:“我说了与我无关,是非曲直我自己能分辨。温小姐和平南王妃的话,你们都不信,那无论我如何解释也是无用。”

    尚书夫人叹息道:“温姑娘若是成了太子妃,也能与太子妃和睦相处,不过是多个姐妹罢了,何必要苦苦相逼,闹得无法收场呢?”

    小满看都不看她一眼,权当做听不见,若若一肚子火气,愤愤道:“分明不是太子妃所为,不过是你们希望此事与太子妃有关,才会如此黑白不分!”

    温锦思也不想给小满惹事,见到她被误会更是慌乱,想跪下要请皇后责罚,却被温夫人牢牢架住,强行让侍女给带了下去。

    “平南王妃与太子妃交好,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便是感情好,也不能混淆事实啊,这不明摆着……”

    小满没说话,等皇后的定夺,片刻后,皇后说道:“太子妃行事不断,迫害温家嫡女,在此罚跪两个时辰。”

    皇后开口后,有几位夫人还颇为失落。推人下水只罚跪两个时辰,实换了旁人在是太轻了些。

    可说到底,这也是太子妃,此举已经是向所有人打了她的脸,算不得轻罚。

    白芫皱了皱眉,喊来另一位侍女吩咐了几句,便走到小满身边。

    皇后已经认定是小满所为,江若若也知道扭转不了她的意思,只好说:“皇后娘娘,这天快下雨了,太子妃身子不好,若是淋了雨恐会染上风寒。”

    皇后不耐烦地回她:“那便何时下雨,何时再起身。”

    除了江若若和皇后身边监罚的宫女,那些夫人们也都回到了水榭,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觉得此事不公,除了江若若,却无人为她说话。

    皇后不喜欢的人,谁也不敢对她示好。

    江若若气得说不出话,又无法使皇后相信小满,只能陪着小满一同罚跪,任皇后派人来劝也不肯起来。

    小满只好小声说:“太子不久便来了,你有什么好跪的,赶紧起来。”

    江若若心中更加为小满觉得不值,失落道:“也许当初不该让你和太子相见,你若不做太子妃,就不会被人欺负。皇后不喜欢你,在宫中岂不是寸步难行?”

    她宽慰道:“倒也没那么艰难,我与皇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欺负我。好了,你别跪着,回去坐下。”

    “我就不信被人这般对待,你还不觉得委屈?温锦思自己都解释了,却还是不信,分明是偏心。难道要我坐着看你受罚,不如一起跪了。”

    “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今日换了不喜欢你的人在场,也能污蔑是你推了她,也不想同她们生气了。”

    乌云滚滚,灰蒙蒙的天幕压低,仿若登上楼阁,便能触到那些云雾。

    小满的心情也和此时的天气一般,灰败沉闷,大雨将至。

    她根本不适合做太子妃,也不愿意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去磨平自己的棱角,将自己安在一个模子里。

    天地都好像成了一个牢笼,将她关在这里,整日对着高高的宫墙,和记不清的脸的宫人,连时间都变得缓慢,只有宫里的花开花败,不断提醒她在这里度过的日子。

    “若若,我真的不适合留在宫里。”小满缓缓说完,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江若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总要习惯,时间久了会习惯的。”

    “不”,她摇头,语气坚定。“不会习惯,永远都不会。”

    从前周攻玉问她喝药苦不苦,手臂的伤疼不疼,她也曾说过自己习惯了。

    可其实药还是很苦,伤口也一样疼。

    每一次都同样深刻,没有因为经历得多了,便改变什么。

    江若若看出她此时心情不好,只能安慰道:“看这天色约莫半个时辰后就要下雨,再忍一忍……”

    白芫陪小满一同跪着,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周攻玉便赶来了。

    他面色阴沉,隐怒不发。匆忙的脚步却显出他此刻的焦急不安,衣袍下摆随着步子摆动,如此刻风雨将至被掀起的湖面波澜。

    “小满。”周攻玉叫了她的名字,待小满抬起头,便俯身将她搀扶起来。

    江若若也由白芫扶着起身,还未站稳便仰面倒了过去,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若若!”小满推开周攻玉,立刻去拉江若若。

    水榭那边七嘴八舌的夫人们,一看太子来了,纷纷噤声观望。

    周攻玉立刻让人去叫太医来,又将慌乱地小满拉住。“先不要急,已经让人去找太医……小满?”

    她扭过头,被周攻玉叫了一声,这才摸到脸上的湿意,抿了抿唇,眼泪流得更多了,委屈又自责,几乎说不出话,只抽泣着低下头,被他抱进怀里摸轻抚拍着安抚。

    “怎么母后罚你跪,你就要跪?”周攻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听着她哭,心像是被人撕扯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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