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兄长是俊美的。

    五官深邃,鼻梁修挺,玫瑰色的薄唇径自抿着,永远不苟言笑的模样,一双狭长的眼,望向人的时候,一片清明,恍若神祇。

    兄长的眼,黑白分明。

    黑,墨一样黑,白,则云一样白,像两样不同的东西相处融洽,里面没什么情绪,笑也好,冷着脸也罢,一双眼,如枯井,毫无波澜。

    眼神扫过我,井里挂起一阵妖风,要拉我进去似的,我的身体甚至脱离了我的意志,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坐定,上菜,开餐,周家人对“食不言”贯彻彻底,等仆人将餐盘收净,周先生才开了金口,安排了我这个私生女的去处。

    “眠眠,我思来想去,原准备将你留在主宅,以尽父亲之道,只是我近年身体不适,”他顿了下,露出欣慰的神色,“幸好你大哥提议,肯把你接去他身边,替我照顾你。”

    “爸,您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会和大哥好好相处,”转头又朝那个名义上的兄长一笑,“那以后就要麻烦大哥了。”

    俨然一副乖乖娇娇女模样。

    兄长抬头瞥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点了下头。

    眼看着即将分别,妈在桌下用腿挤兑我一下,她的笑,手里端茶的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我深吸一口气,赶在被扫地出门前,把妈教的说辞一股脑背出来:“爸,我既然都回来了,也算是周家人了,该给个周家的名字吧。”

    气氛一时凝固了,妈的表情倒是不差,暗自得意,另两位男士一个微微皱眉,一个波澜不惊。

    微微皱眉的周先生思虑了一下,说:“这件事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妈满意的答案,还不待她说话,兄长已经起身:“爸,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妈也起身,客气道:“那就麻烦小朗照顾眠眠了。”

    小朗?我好奇地抬头看了眼兄长的脸色,他仍旧处变不惊:“我会的。”

    我随他走到门边,夜里的风雪扑来,他的手扶了下门框,像醉酒一样,晃了晃脑袋,片刻接过仆人手中的黑伞,噗一下撑开,先一步走入黑夜。

    他的脸被遮住大半,看不清神色,我走到他身旁,夜中积雪深厚,没有仆人来铲雪,我们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其中,大大的伞往我这里倾斜,挡去大半风雪。

    兄长竟向我搭话:“你叫眠眠?”

    我答是。

    “我第一回当人家大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他的声音中诡秘地带着笑意。

    我侧头朝他看,他果然在笑,森森的,我心惊了一下,不小心崴了脚,倒在他胳膊上。

    他又笑了,羽毛一样轻轻的,拂在我心头。

    我说:“对不起。”欲将手从他胳膊上抽回。

    他一把按住,好脾气地说:“扶好,下回我不在,你要倒去谁的怀中。”

    我实在摸不清他了,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到了车前,兄长放开我,收了伞扔进后座,为我打开副驾驶的门,我无路可逃,缩进去,拽了一把安全带,没有拽动,咔咔作响。

    皮鞋踩雪声缓慢低沉地绕了车子一周,另一侧的门被拉开,兄长上来,拧动阀门,两盏车灯骤然亮起,眼前一片雪白。

    听说登山运动员未做防护直视雪地时,会出现短暂性失明,叫雪盲症,看来不是假的,我伸出五指捂住眼,好受了些。

    鼻间忽然伴随着衣角摩挲涌动来一股烟味,尚未反应过来,兄长的长臂弯住我,我撤开手,他俊美的脸庞就在眼前,几乎和我面贴面,他咧开嘴笑,拉长手中的安全带,替我扣上。

    兄长那双枯井般的眸,此刻仿佛下了场春雨,波动起来,有了一派媚色,我怀疑我看错了,不动神色地又撇了眼后视镜。

    此时车子已经开上公路,车子很少,稀稀拉拉,我们一路疾驰,雨刷器不停地把撞上来的雪往后扫去。

    兄长始终挂着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果然长得好看,眠眠都偷看我好几回了。”

    我没有说话,急忙坐好,乖巧得不像话。

    车子冲破风雪,似乎越开越快了,雪砸在车窗上的力道也变大,啪啪作响,我抓住安全带,开口:“大哥,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

    兄长居然不看马路,侧过头盯着我,车一径朝前飞驰,我微微皱眉,回看他。

    他歪头笑着问:“你怕了吗?”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被他问得莫名癫狂,像末日狂徒,死前最后一问。

    “不怕。”我说。如果这是他的真面目,我倒开心些。

    下一秒,他双手腾空,放开方向盘,捧住我的脸,额头抵住我的,与我四目相对:“眠眠,我很喜欢你,我们下回再见。”

    我皱眉,用力推开他,他上身倒在车门,车子开始打滑,我夺过方向盘,兄长也如梦初醒般,大掌盖住我的手,将车子驶回正道。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把头发往后拨,大开车窗,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说:“大哥,没关系。”

    我那时候还有一个月才十八岁,在桃花镇见惯了伪善的坏人嘴脸,我总觉得这里于我不过南柯一梦,我总归要回到桃花镇,阿森的身边,这个奇怪的兄长不管玩的什么把戏,只要别阻碍我回去,我不会同他计较。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每当二十七岁的我梦中惊醒,总要问自己,明明当时已经窥见命运一隅,为什么不竭力逃开,我答不出来。或许因为周朗本身就是魔鬼,我与他血缘的羁绊,使我逃不开注定被禁锢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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