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郑说:“不是我埋汰你呀,你要是捣饬捣饬,绝对大美女,但你咋落荒成这样呢?这棉袄穿的,比我姥姥的还寒碜。”

    “我肯定是穿越了呗,”我觉得小郑很可爱,“刚给你们‘老赵’汇报过,要不要再给你讲一遍?”

    “不用不用了,等我和他值班无聊的时候,听他唠吧。转述往往比直接听更新鲜,而且还能有些添油加醋。”小郑找到一包苏打饼干,递给我,“将就吃吧,等那些客人走了,我再出去给你烧满汉全席。”

    “客人?”我更警觉,“原来你们赵队长是去会客了?那怎么说是紧急事件呢?”

    小郑想了想,显然是在克制着自己的话源,“是紧急啊,每次有兄弟公安部门来协同案件调查,都要认真接待的。”

    “哦,”我略略放心,“原来是有更多的公安来了。”但不知为什么,小郑的目光闪烁,反而更不安了。他在掩饰什么?我随口问着:“你们……像你这样的干警,佩枪不?我一直对你们公安的工作特别好奇。看电视上,警匪斗,打打杀杀的,很给力哦。”

    小郑被逗乐了,“给啥力啊?!我这样的小片警才不佩枪呢,除非被调去参与协助刑警特警的什么重大突击工作,平时没枪。所里就那么几把枪,锁得可严实了。要说我们平时的工作,也就是处理些家长里短、小偷小摸的事儿,哪用得着枪啊。”

    我说:“如果出远门呢?比如说,像那些刚来的兄弟公安部门……”

    “那也看级别的,我们出远门办案,只要不是明显的凶杀或者打黑案件,一般也不带枪。刚来的那几个人级别不一样,都是市局级的,又是重案组的,他们带枪。”小郑说。

    “市局?重案组?”我努力保持不露出惊讶,只带一些好奇,“哪个市啊?”

    “江京。”话一出口,小郑就更不自然起来,显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我却笑了:“好啊,我就是从江京来的!我还认识市局的几个人呢,要不我去看看?”

    “不,不用!”小郑张开双臂,像是篮球场上的防守队员,“有老赵接待就行了,你休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大夫马上就到。”

    我坐了下来,开始吃那些饼干,同时招呼小郑:“一起吃啊!”又指着赵爽给我沏的那杯茶,“至少你把这杯茶喝了吧,我没碰过……主要是我不爱喝茶。”

    小郑似乎松了口气,笑容又自然了些,拿了块饼干说:“刚才跑腿儿来着,还真渴了。”端起保温杯豪饮。

    大约两分钟后,小郑的身体摇摇欲坠,嘴巴张着,涎水挂在腮边,眼帘耷拉着半开半闭。我扶住他,将他平放在地上。

    我的口袋里,有一只小小的瓶子,本来是针剂,标签着sevoflurane,中文名是七氟烷,高效麻醉剂,我在黎韵枝的行囊里找到这瓶针剂后收起来,原本是打算用做证据的,没想到在这个紧急时刻,出于生存的本能,我将小半瓶药倒进了那杯茶里。因为我看出来,小郑是来看押我的。从赵爽的表情看,来人可能对我不利。

    信任,已经从我那兰版的字典里删除了。

    我对地上失去知觉的小郑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轻轻打开门,无声地穿过走廊。

    话语声从一个标着“户籍科”的办公室里传出来,赵爽的声音,“指纹和血样证实那兰在现场?”

    指纹?血样?什么样的现场?

    “包括小区监控摄像拍下来的视频。”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据法医推算,罗立凡被杀,就是在这段时间。”

    小区?罗立凡被杀在小区?罗立凡被杀在木屋的阁楼!没有视频。

    赵爽说:“真不懂,她为啥这样做?她难道不是巴队长您的学生……”

    然后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学生谈不上,她应该算我忘年的朋友,更是工作上的好帮手。那兰是个极端聪明的女孩子,也是个极端成熟的女孩子,但她情感上经历了太多波折……”

    这个时候,我知道了该怎么做。

    我回到了最里间的办公室,反锁上门,打开窗,跳了出去。

    46.回枫崖

    我脚上穿的,是简自远曾经穿过的土制雪地鞋,我自己的那一双已经在今天早上断裂了。除了踩厚雪方便,土制雪地鞋的另一个极大好处是留下的脚印极浅,走到行人经过的街上,有车马践踏过的路面上,掩盖踪迹并非难事。

    难的是,我此刻,应该往哪里逃?

    商店里,居民家,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任何人看见穿制服的公安追上我,都不会提供保护。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凌晨谷伊扬离开时说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回枫崖见面,一起看着满山满谷的积雪融化。”

    回枫崖上的雪,一定是百年一遇的厚,我们能等到积雪融化的那一天吗?谷伊扬,是否还会出现?我忽然觉得,回枫崖,是此刻最好的去处。

    一年前的国庆节跟谷伊扬到长白山来游玩的时候,秋叶缤纷的季节,朝阳如血,枫红如火。此刻,遍地银白,我却怎么也记不起去回枫崖的路了。前面走过来三个初中生大小的男孩,他们给我指了路,还叮嘱我一定不要离崖边太近,过去下雪天里曾经有游客滑落崖底过。我谢过了他们,向镇外跑去。

    出了镇子的主街不久,又过了一些居民区后,地势险峻起来,沿着山路,往上走了一阵,几棵彩叶落尽唯白首的枫树就遥遥可见了。

    回枫崖!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糊涂了,甚至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天气中来到回枫崖。没有朝阳,没有夕阳,无穷无尽的阴霾和比阴霾更黯淡的前程和生机。一直用来探路和拐杖用的滑雪杆留在了派出所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崖前,抱紧了只剩了一头银发的枫树,望向下面的山谷。无尽的山谷里沉积着无尽的白雪。

    还有尸体几许?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这无情白雪,带走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人和人之间的信任。

    此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了,不相信自己做的判断,不相信自己做的决定。

    为什么逃到这里?

    我忽然明白,我逃到这里,是在奢望一个奇迹的出现,能让我走出孤单的奇迹。

    但世事总是如此,奇迹永远不会到来,到来的总是无情的现实。

    “那兰,跟我们走吧!”视野里出现了两个黑点,越走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

    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一个戴着眼镜,一个肩宽背厚,手里都拿着枪!

    他们终于还是追过来了,小镇到处都是耳目。

    我想,跟了他们去会怎么样?毒打?逼供?羞辱?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了些什么?还是石薇和安晓的下场?

    我相信,我最终会成为垂在梁上的一具尸体。

    还是我仅仅在被害妄想?

    我看了一眼白雪覆盖的深谷。或许,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两个人在离我十米不到的地方放慢了脚步,“那兰,不要糊涂,不要再往后退了,走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个戴眼镜的警察,和巴渝生有几分相像,形似,神不似。他又走上来两步,“你过去几天的遭遇,是不是都特别模糊,特别不可思议,特别说不过去?”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我点点头。

    “所以,你需要帮助,你必须跟我们回去,我们请了最好的医生帮你。”

    我的耳中是呼啸的风声,他的话像是从极远处飘来,并不真切。我问:“你说我杀了人?杀了罗立凡?”

    “这个,我们可以回去慢慢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拿着枪?怕我拒捕吗?怕我也携带凶器吗?”的确,有一把刮刀,在我的背包里。

    两人又向前走了两步,已经离我更近。

    “不要再走过来,否则,我只有跳下去。”我威胁道。

    两个人互相看一眼,那个戴眼镜的警官,他是谁?怎么会和巴渝生有几分相像?他忽然笑了,“其实你早就可以这样做了,蛮省心的,只可惜你白跑了那么远的路,穿森林,翻雪山……”

    我怔住了,我全然没有听进去他后面的话,因为我全神贯注在不远处一个迅速移近的人影。

    人影和车影,一个开着雪地车的身影!

    谷伊扬!

    雪地车很快到了我们面前。那两个警察似乎乍听见雪地车引擎的呼叫,一起回头,看见谷伊扬飞速驶来,愣了一下,一起举起了手枪。

    我的心沉入深谷,我猜到了谷伊扬的用意!“伊扬!你快回头!你去找到赵爽,解释清楚……”

    但谷伊扬的车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那兰,你闪开!”

    枪声响起,夹在雪地车愤怒的叫声里。

    我紧紧抱住了枫树的树干。

    雪地车几乎同时撞上那两个人,推着他们继续高速向前。

    向前是万丈深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牢牢抱紧枫树,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刹不住、也根本没想刹住的雪地车,离开了高崖。

    惨叫。

    伊扬!我的悲泣长久回荡。

    强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不是已经停止服毒了吗?

    我忘了基本的医学常识,巨大的精神刺激,可以引起比任何毒品、药品都更迅猛的头痛。

    我失去了知觉。

    47.车劫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一股恶臭。

    和黑暗。

    这两天,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但黑暗加恶臭还是全新的体验。好在这里的黑暗并非全然一团漆黑,在我头顶上方,露着一些缝隙,有光线透进来。

    我的身下是半软不硬的一堆堆不规则的东西,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则是臭味的来源。我伸展手臂,“当”的敲到铁皮上的声响。

    我终于明白,我在一个大垃圾桶里!

    我为什么会在一个垃圾筒里?

    顶开桶盖,我四下张望。这的确是只垃圾筒在一条陌生小巷的尽头,小巷右侧的那幢灰色的二层楼房似曾相识。

    派出所!

    原来,我一直躲在派出所外的一只铁皮垃圾筒里。

    头还在隐隐地痛,心也还在强烈地抽泣。谷伊扬在雪地车上坠崖的身影还在眼前滞留。但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努力回想,脑中仍是不久前回枫崖上发生的一幕。

    至少,我暂时安全了,我一定在失魂落魄中走下回枫崖——再不会有人陪我等到满山雪融的时刻,我只能孤独走回现实。同时,我不敢再次走进派出所,不知道那两位江京公安还对赵爽讲了什么,至少我听见,他们定性我为嫌犯。

    于是我躲进了垃圾筒?

    我一边感叹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思路,一边爬出了垃圾筒。

    走出巷口,我警惕地左右张望,没有人。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辆车。

    那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它的型号,只看见车尾的牌照,“江a5386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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