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炳侧耳努力听了一阵, 问:“那是什么?”

    阿盈坐在船头的木板上,闻言答道:“于归。”

    “锡兰族的传统, 每有远行的族人回来, 就会唱这首歌。”阿盈面露微笑,侧身遥遥望向对岸:“是秋在唱。”

    丹炳面色一紧:“……那他就在对岸啰?”

    阿盈似笑非笑地:“可能不止他,至少溪、晨和月会在。”

    丹炳深吸一口气,挺起背脊坐端正了。

    小船不需划,却行驶得快极了。

    越近岸,丹炳的整个人就变得越僵硬。阿盈隐约能听见他在低声的叨叨念念:“你行的…你可以的……”

    也是难为他了, 生平第一次到一个陆栖种族里做客,就是见女朋友她家长们。

    近了, 岛屿的轮廓清晰可见了。绿蓉蓉的草地、参天的巨树、人高的阔叶花株, 以及一群身穿月白长袍、手持各式乐器的人, 或坐或倚在岸边一株半藤半树的高大植株上。

    那植株通体碧绿, 不生花叶, 半边根系延伸入水底, 细长匀称的根茎呈扇形铺展,透过清澈的湖水清晰可见。

    “那是一株上古锡兰的遗骸。”阿盈轻声道。

    丹炳的注意力主要在看植株上的人,他小声道:“哪位是秋?”

    来的都是男人, 丹炳还是头一次见到锡兰族的男性族人。与阿盈不同,男性锡兰族人刚好反过来,眼睛是清澈而淡的粉色,头发则是青绿色的,披散着长至腿部,远远看去像是一丛丛在月光下泛着淡银流光的细长草叶。

    他们每一位都身形修长、面容俊雅、神情温和,身上的白袍精致顺滑,低眉细细地拨弄乐器、低吟浅唱。

    丹炳头一次见到这种仙气飘飘的场景,眼睛都有点看直了。

    “最上面那个。”阿盈道,起身从船头跳上岸。

    丹炳赶紧捞起箱子背包跟上去。

    两人上了岛,乐声便渐渐停止了。奏乐的族人们一个个轻盈地从树上跃落下来。

    “秋,晨,溪,月,阿玲,阿依……”阿盈笑盈盈地迎上去,一个一个地念出他们的名字:“我回来了。”

    秋不错眼地注视着自家离家半年未见的孩子,沉默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旁边的溪就要直接多了,直接上前来绕着阿盈转了一圈,转完笑嘻嘻地在她的头上抚一把:“不错,我们阿盈又长高了点!”

    月和晨站在几步外,温和地望着她:“欢迎回家。”

    从把人接回族中到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十多年来阿盈可以说是被他们四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一朝独自出门,大家都很挂念。

    丹炳站在一旁,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秋叔溪叔晨叔月叔你们好!我是丹炳,阿盈她男朋友!”

    秋、溪、月、晨四人:“…………”

    秋原本微敛的眉峰隐隐跳了跳。

    “哈哈哈哈!”溪大笑起来,“丹炳是吧?你叫我们叫名字就行,我、月还有晨跟秋叔根本就不是一辈的呀,你这么喊就乱套了!”

    丹炳:“………”

    他赶紧连声道:“抱歉抱歉,抱歉抱歉……那个,我不知道。”

    他只听阿盈说这四个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却没想到中间还差一个辈分,就这么尴尬了。

    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月白的长袍在草地上轻轻扫过,转身朝着林间深处走去了。

    其他族人默默地跟上。

    “阿盈。”月温柔地叫了一声,伸手揽过阿盈的肩膀,带着她一边跟上秋的背影一边低声与她说着什么。

    阿盈回头看了一眼丹炳,眼睛里带着笑意,但她还是跟着月走了。

    只有溪落下了一步,在后面勉强招呼了一下丹炳。

    “快点,跟上。秋比我们大了一辈,你别看他还是这么漂亮,其实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啦。”溪小声地对他说,“我们锡兰族的人,年龄不怎么会显现在外表上。”

    丹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您。”

    “叫我溪就行,不用敬称。”溪道,“虽然我们是看着阿盈长大的,但因为她是秋收养的,所以算是平辈。”

    丹炳点头如啄米:“好的好的。”

    路上,溪又告诉丹炳,这座的湖心岛叫做沓可达雅。在古锡兰语中,意为锡兰之花沉眠的永都。沓可达雅是历代锡兰族长居住之地,除了族长这一支外,其他的族人其实不住这儿。

    锡兰族人皆喜欢安静独立,大家按血缘分支分别居住在这片山脉各处,只有在每月定时的祈祝、以及时不时旅行的歌舞宴会时才会从家中来到沓可达雅岛上。

    而族长一支,今天已经全都过来了。

    丹炳松了口气。人少就好,人少点是好事……从自己说错话到秋冷淡的态度,他现在已经紧张到人都有点呆了。

    正是盛夏,树木浓荫茂密,白色的碎石小径点缀在青草和繁花之间,溪水潺潺,美得不似人间。

    穿过一弯同样白色的小石桥,就到了真正的锡兰族长一脉驻地。

    先是一段长长的月白石梯,两侧扶栏上缠绕着纤细的、有着宝石一般晶莹剔透茎叶的淡绿色藤蔓,椭圆的小叶片间缀着朵朵碗口大的淡黄色花朵,香气宜人。

    阶梯上是干净典雅的白色大块石板铺就的宽阔平台。平台呈六边形,六角各插放有一根深绿色的柱子,似石又似木,直入云端。

    平台正中又有一座小台,台上正中长着一株巨大的似藤似树的碧绿植株,与先前湖边的那株一个模样,只是大了一整号。

    秋领着众人穿过平台,从另一侧走下去。

    也是石阶,不过短一些,石阶下方是水,清澈剔透,水中生着开淡粉纯白碗花的植物。

    石阶尽头连着爬满藤条的吊桥,走过吊桥,面前就是一栋又一栋白石绿顶的小楼了。

    这些小楼栋与栋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楼下全都栽种着花圃,按照居住之人不同的习惯样式颜色都不同,但统一的却是全都长得郁郁葱葱,鲜妍明媚。

    族人们过了吊桥,便自然而然地四散分开,各自向着家中走去。

    丹炳有些茫然,直到溪给了他一个眼神,才赶紧追着阿盈和秋的背影而去。

    秋虽身为族长,住的小楼看上去却也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楼下种着淡蓝和白色相间的茂盛小花,中间一条石子径,能看见里面半合的门扉。

    见秋和阿盈一前一后地进去了,丹炳连忙拎着箱子快步跟上。

    “吱呀。”

    丹炳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将两只箱子换到一只手,轻轻推开门。

    地板是光滑的白色石头,丹炳抬腿走进去,入目是一间小厅。

    绿褐色的、铺了白色软布的环椅,同色的长桌,白色的、缀着亮晶晶碎石的帷幔,旁边还有一只灰色木几,几上摆着茶具杯盘,还有一只插着鲜花的瓶子。

    墙上一面是明净的窗户,一面挂着一卷画,画框下方,阿盈正坐在那儿,带着笑朝他望过来。

    “渴吗?”她问,说着给他倒了一杯水。

    “还行。”丹炳道,一边小心地把箱子在桌边放下来一边左顾右盼,小声问:“你爸爸……呃,秋叔呢?”

    “他回屋了。”阿盈道,看他紧张,又略略多说了一句:“秋性格比较淡,你不用在意。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他就出来了。”

    她站起来,拎起一只箱子道:“跟我来吧,我的房间和你的住处都在楼上。”

    “啊,噢,好。”丹炳于是放下杯子跟着她上楼。

    说是小楼,却也不算真的很小。二楼共有四间房、一个厅,外加一个种满花草的露台。

    “这是我的房间。”阿盈推开左侧的一道门,回身让丹炳进来,“我从小就住在这儿。”

    丹炳睁大眼睛,先伸头瞅了一眼,才走进去。

    第一感觉是房间挺大的,进门还有个玄关。

    地上铺着米白色的柔软地毯,贴着墙有一栋两米多高的雕花大木书柜,圆形的大床,大而明亮的窗,柔粉色的帘子,窗下放着花瓶和各种小雕摆件的桌子……样样都布置得精致温柔,看得出是专给女孩儿的,更能看得出准备者的用心。

    “很漂亮。”丹炳由衷地说。

    阿盈把包和箱子放在桌边的椅子上,回身道:“看也看过了,走吧,你的房间在对面。”

    丹炳去了,见那间比阿盈的卧室要小上一点,明显是作为客房的,几乎没放什么杂物。

    “休息会儿吧,洗洗睡个觉。”阿盈亲了亲他的脸,“吃饭的时候我过来叫你。”

    丹炳眨巴眨巴眼,乖乖地点头:“好。”

    晚一点的时候,阿盈如约来敲门。

    “今天我第一天回来。”她道,“会有一个小宴会。”

    于是不久后,丹炳知道了之前经过的那个平台是干嘛的。

    他们到的时候,就在那株巨大的碧绿藤树下,桌椅酒菜已经围成一圈摆好了。

    数位穿着长裙长袍的锡兰族人们倚坐在藤树枝头,奏乐吟唱;树下还有几个随着乐声翩翩而舞的。

    场面如诗如画,优美清雅。

    秋这回没有亲自上去,他坐在桌边擒着一只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低眉啜饮。

    丹炳跟着阿盈到他身边坐下。

    秋还是饮酒,微垂着眼没有往这边看,也没有说话。

    阿盈也不说话。

    至于丹炳,他就更不敢吭声了。

    一直到第一支舞结束,桌边的众人开始报以矜持的抚掌时,丹炳才趁机小声凑近了对阿盈道:“我现在才看到你们族里的其他姑娘,之前来接你的人里好像没有吧。”

    “嗯。”阿盈点头,自然地道:“因为我们一家都是光棍。”

    竖着耳朵在暗暗偷听的秋:“………”

    这倒霉孩子!

    就听阿盈顿了顿,又道:“除了我。”

    丹炳傻笑了一下,甜蜜地看了她一眼,坐回去了。

    秋:“…………”

    他糟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自家费心费力费神养大的宝贝女儿出去一学期就找了个男朋友,已经够难受了。结果找的还是个海栖的,她还把人带回来了!

    秋从知道的那一刻起,心里真是像冬天的湖水一样冰凉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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