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关系应该是很亲密的,但相处的时候,却又好像有血海深沉的仇敌似的。

    “我听那个男人的称呼女的公主,公主的身份不应该是很尊贵的吗?但是她怎么那么卑微?”

    秋灵习惯的是谢云弈和苏梁浅这种谈情说爱的方式,反正她觉得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对,着实有些奇怪,就好像女的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男方的事情似的。

    苏梁浅是活过两辈子的人,这个中的缘由,她自然是知晓的,在心中长叹了口气。

    “人既然已经醒了,要去看看吗?”

    谢云弈看着皱眉愁闷着的苏梁浅,温声建议。

    苏梁浅轻摇了摇头,她本来是打算去看看的,却又担心自己会在刺激到沈安永,不免踟蹰。

    “晚点吧,他应该会找我的。”

    果不其然,临近中午的时候,秦掌柜就要找苏梁浅,说沈安永要见她,谢云弈自然是要跟着一起的,却被秦掌柜拦住,“少大人说了,他只见苏小姐。”

    谢云弈到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沈安永对着苏梁浅的血流口水的样子,就好像饿极的猛兽,看到活奔乱跳的兔子,深受其害的更清楚,这其中的蛊惑,哪里会放心?

    “这样,他和我一起去,但在门口站着。”

    苏梁浅试图提出一人让一步,双方都能接受的建议,最后的结果,也如她所愿,谢云弈跟着她一起到门口,但是秋灵要陪着她一起进去。

    谢云弈的态度坚定,没得商量,秦掌柜想到昨晚沈安永的样子,他也心有余悸,谢云弈的担心顾虑,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做出了妥协。

    苏梁浅跟在秦掌柜身后,这一天,她明明是有所准备的,但真到了这一刻,苏梁浅竟有些恐惧,内心也是慌乱的,那种恐惧和慌乱,让她的拳头,都握不紧。

    她一路都在做着深呼吸的动作,调整心情,秦掌柜将苏梁浅带到沈安永的房门后,将门推开,意思是按照事先的约定,苏梁浅和秋灵进去,而他和谢云弈几个人,则站在外面。

    “少大人从昨晚到现在,一粒米也没吃,就喝了两口温茶,我不知道您和他什么关系,但他”

    秦掌柜长长的叹了口气,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铁骨铮铮的男子,眼睛一下就红了。

    “他这些年实在是苦,这还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落泪呢,要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人,他也不用这样煎熬。”

    第一次,则是他发现了所有的真相,来找他们的时候。

    苏梁浅点头嗯了声,鼻音很重。

    虽然秦掌柜将话说的极是含蓄,但是苏梁浅明白,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沈家的男儿,从来都爱憎分明,不惧生死,如果不是有所牵绊,他又怎么会让自己顶着驸马这个身份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苏梁浅站在房门口,打量了眼房间。

    屋子里的摆设,和她现在住着的一样的箭篓,掀开的被子,折叠整齐,在床的里侧,床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影,显然沈安永已经起来了,他现在就坐在窗前。

    窗户是打开着的,外面,并没有下雨,光线的话还算明亮,有风吹了进来,让沈安永那看起来原本伟岸的身姿,这会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让人怜惜的孱弱。

    他脸色难看,比谢云弈还要苍白几分。

    苏梁浅往前走了几步,秦掌柜趁着几个人不察,速度将门关上,秋灵也被隔绝在外面。

    秋灵气恼,推门要进去,被秦掌柜拦住,“小姑娘,我家少大人就想和你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就一会的功夫,你们放心,他肯定不会伤害她的,守在这里,我们就守在这里,就算真的有什么事,冲进去也来得及。”

    秦掌柜手抱拳,躬着身,那样一个大男人,放低姿态,满是请求。

    秋灵从来是个一根筋的,满心都是苏梁浅的安慰,当然是不肯答应的,还是要往里冲,最后还是谢云弈开口,这才制止住了秋灵。

    秦掌柜躬身道谢,他的眼圈竟然也是红的,满是诚挚。

    他心里清楚,说是一会,两人应该是不会那么快结束谈话的,从隔壁房间,搬了几条凳子来。

    对苏梁浅等人的身份,他内心是极度好奇的,不过他现在更担心沈安永的情况,也没心思多问。

    苏梁浅看着坐在窗边上的人,只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分外艰难。

    她听到身后门被合上的声音,停下的时候,还能听到秋灵的抱怨,她也想制止秋灵,但是身体却好像被定住似的,她仿佛失去了扭头转身的能力,嘴巴张开,却和失声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只目光所及的背影,也渐渐变的模糊,她几次张口,想叫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张口,只嗫嚅着嘴唇,哆嗦的厉害。

    苏梁浅进来的动静不小,沈安永自然是听到的,他转过身来,那双沉沉如古井般的眼眸,比苏梁浅还红,嘴角抽抽着,情绪更是比苏梁浅都还要激动。

    所有之前的心里建树,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任何的准备,仿佛都没有用。

    两人模糊着泪眼相互对视,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彼此,刚强到就算是流血也不会流泪的人,猩红的眸,开始只是流泪,然后那眼泪,就和断线的珠子似的,就是压抑着,也还是有低低的哭声从他们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良久,苏梁浅的情绪才稍稍平复,胡乱用手擦掉眼泪,走到了沈安永跟前,拿出帕子,替他擦眼泪,却无济于事。

    沈安永这个时候悲伤的眼泪,根本就不是用帕子能够制止的。

    沈安永握住苏梁浅的手,抬头看他,一个大男人,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脸上都是泪痕,鼻子甚至冒出了鼻涕泡泡,那样子,当真是狼狈滑稽极了,却也让人心疼极了,尤其是沈安永那真切的难以安置的悲伤,更让人心尖都是泛疼的。

    “浅儿。”

    沈安永叫了声,一下哭的越发大声,苏梁浅让他贴在自己身上,这一刻,比起沈安永,苏梁浅更像是个长辈。

    沈安永哭的仿佛都要背过气去了,苏梁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眼泪,又开始泛滥。

    沈安永承受的苦,丝毫不逊色于她上辈子经历的,隔了这么多年,突然在异国他乡,见到这么个亲人,就算是再怎么刚强的男子,又怎么可能控制的住眼泪?

    男儿眼泪不轻弹,是因为未到伤心处,而沈安永的悲伤,足以逆流成河。

    沈安永从昨晚到现在,几次声嘶力竭,现在情绪又这么激动,到最后,哭的喉咙都是嘶哑的,眼睛更是干干的,仿佛流不出眼泪来。

    “你真的是浅儿吗?清妹的女儿?”

    沈安永抬头看着苏梁浅,眼睛红红的,似乎是不敢相信。

    他盯着苏梁浅,良久,神色变的有些恍惚起来,“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变成大姑娘了。”

    他干笑了两声,那笑,是愉快充满欣慰的,但沈安永给人的感觉,却充满了苦涩和阴霾,那种仿佛融入他骨血的阴郁,让他就算是开心,也是沉沉的,就好像是挤了水的海绵。

    苏梁浅看着这样的沈安永,几乎不受控制的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荆国公府,那个时候的沈安永。

    作为荆国公府的第四子,他不但眉目长得风流,更是洒脱不羁,仿佛世间的所有,都不能束缚住他,而现在的沈安永,就好像被沉重的枷锁锁住,失去了开心和快活的权利。

    一个人不开心久了,就连面向气质都会变,就算笑起来,也是苦闷的,上辈子她没怎么观察注意自己,现在看沈安永,忽然就觉得,这好有道理。

    四舅舅他,以前长了一副快活讨喜的样子,而现在,却是一副忧愁的让人心痛的模样。

    她明白的,她都明白的,不是感同身受,而是曾经经受,因为知道这有多痛苦多难熬,所以更加心痛怜惜。

    “我记得离开的时候,你就只有我这里这么高,就和个粉嫩的小团子似的,父亲他”

    沈安永看着苏梁浅,就好像魔怔了的,自顾自的说着以前的事情,话说到最后,自然不可避免的提及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本来就沉重的气氛,一下更加凝重。

    沈安永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但是他也没哭,眼神空洞,表情空洞,浑身上下散发着股悲伤到了极致,极致后又渐渐习惯的麻木的沉痛。

    “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沈安永看着苏梁浅,并未怀疑她的身份。

    沈家人是敏锐的,昨晚苏梁浅激动的反应,造不了假。

    这就是他的外甥女啊,他的父亲还有兄弟最最疼爱的小姑娘,沈安永看着眉目干净的苏梁浅,只是这样看着,这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慰藉。

    “我已经是死了的人,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人啊!”

    沈安永手抱着头,用力的揪着自己的头发,神情一下更加痛苦起来,苏梁浅被吓了一跳,忙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的,安抚着他的情绪。

    良久,沈安永才稍稍平复了些。

    “阴差阳错的,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楚,我外面的朋友,帮了不少忙,没想到四舅舅,您真的还活着,这真的是太好了!”

    沈安永的脸色眸色更沉了沉,“我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不是应该怪我的吗?浅儿,你你不怪我吗?外面都说我”

    沈安永拽着苏梁浅,扣住她的手腕握住,提起这些,他的痛苦不减分毫,那双布满了痛苦和阴霾的苏梁浅,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就那样巴巴的看着苏梁浅,有期盼,又似乎是在等待更深的绝望。

    “我是个罪人,我就是个罪人,我是沈家的千古罪人,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我想过死的,我想过的,我真的很想去地底下找你外祖父和其他几个舅舅的,但是不允许啊,有人不让我死啊,我想死都不让,有家不能回,也回不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浅儿,北齐,我再也回不去了,沈家,我的家,我做梦都想回去,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就是个孤魂野鬼!”

    他不愿意怀疑,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因为他太需要这样一个人,听他倾诉。

    与其说沈安永是在对苏梁浅说,倒不如说,他沉浸在这样的世界,根本就不能自拔,抽不出来。

    这就好像是面具,一直戴着的话,到最后,自己都会分不清,到底自己是戴着面具的还是真实的自己。

    苏梁浅和之前一样安慰,但是沈安永就好像魔怔了似的,根本就听不见苏梁浅的话,他一直就说着自己的,嘶哑的声音不小,情绪激动,完全盖过了苏梁浅的,也根本就听不进去,苏梁浅索性就放弃了,想着等他情绪稍稍平复的。

    沈安永说了很久,到最后,说话时候,喉咙就仿佛干裂开似的,让听的人都不舒服起来,但是他却丝毫没察觉到,一直到自己就连说话都快要没有力气了,他才停止,然后就好像脱了力似的,靠在墙上。

    他是很疲累的,但是又觉得很轻松的。

    是的,疲累又轻松,这样两种矛盾至极的情绪,同时交织在他身上,一直老实坐着的苏梁浅起身,她都还没离开呢,闭着眼睛的沈安永睁开了眼,看着她问道:“你要去哪里?”

    那样子,仿佛是怕她就这样走了。

    苏梁浅笑笑,那笑容是甜美的,但和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却又有些不同,沈安永晃了晃眼,听到她解释道:“舅舅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渴了吧?我给您倒杯水。”

    “舅舅?”

    沈安永怔住,重复着苏梁浅的这句话,整个人就好像被点穴了似的,脸上变幻的表情魔幻的很,仿佛是不相信。

    沈安永晃神的时候,苏梁浅很快用水杯接了水回来,递给了沈安永,沈安永木讷的接过,水是凉的,又没有全凉,温凉的那种,一整杯水下肚,沈安永仿佛在烧的喉咙,舒服了些,神思也变的清醒了起来,他双手捏着水杯,仿佛都要将他们掰断了般,抿着嘴唇,仿佛是在纠结迟疑,半晌,才鼓足勇气,但依旧很是没有底气的问道:“母亲她们怎么样了?她们这些年过的好吗?你过的好吗?”

    他稍顿了片刻,用充满了希冀的神色,深深的看着苏梁浅,“浅儿,你相信舅舅吗?我没有投敌,更没有叛国!”

    第三百章 :当年发生了什么

    苏梁浅本就模糊的泪眼,一下累积了更多的晶莹,她紧抿着嘴唇,舌尖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她点头,极是用力,用哽咽的声音坚定道:“我信,我当然相信,沈家的男儿,只会精忠报国,守护百姓,断然是没有投敌叛国的,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不会那样做!”

    神色更是沉静到肃穆,充满对了对沈安永的信任。

    本来已经停止了哭泣的沈安永闻言,再次痛哭,和之前的压抑不同,他这次仿佛是控制不住,哭的极是放纵,声音大的,外面坐着的几个人都能听得到,秦掌柜没忍住,频频抹泪。

    他从来没听过沈安永哭的这么伤心,比起伤心,还有委屈,以及那种终于被理解信任的伤怀,好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分外的触动人心,秦掌柜备受触动,最后甚至捂着嘴巴,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是理解沈安永的。

    不但理解,还因为他的牺牲,备受亏欠。

    这世上,最痛苦的从来就不是死亡。

    死很容易,死后一了百了,也就解脱轻松的,最难的是想死不能死,然后生不如死的苟活着。

    “舅舅,守得云开见月明,会过去的,我来了,有我在,那些一切一切不好的,都会过去的。”

    坐着的沈安永靠在苏梁浅的身上,苏梁浅轻拍着他的背,比起沈安永来说,她更像个长辈,安慰着经历痛苦的晚辈,为他撑起一片天。

    沈安永经历的并不比她的少,但比起沈安永来说,得以重生改变命运的苏梁浅,显然要幸运许多。

    她改变了命运,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遭遇,现在就好像是一场梦。

    既是噩梦,梦里再怎么惧怕,也可以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噩梦,并不是真的,只要醒了,就会好起来的,尤其,现实她的境遇,确实越来越好,沈安永却没那个机会了,他人生最大的悲剧,永远不能再改变,他的人生,他似乎失去了再来一次的意义。

    所以,苏梁浅更能做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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