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喝茶。”曹春盎虾着腰呈上个菊瓣翡翠茶盅,觑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道,“干爹连日操劳,儿子给您按按?”

    有头有脸的太监时兴收干儿子,儿子尽心尽力孝顺干爸爸,当干爹的也疼儿子,父慈子孝真像那么回事。肖铎也有个干儿子,去年九月里才认的,十二三岁,很伶俐的一个孩子。照着外头成家立室的年纪算,爷俩相差十来岁,断乎养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在大内不一样,就像贵人们养猫儿、养叭儿狗,有人干爹叫得震心,图个热闹好看。

    他没应他,曹春盎很乖巧地转到他身后。皇帝左右专事按摩的人,服侍起来很有一套。拳头虚虚拢着,肩头后脖子轮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轻快。

    他闭目养神的当口,秉笔太监闫荪琅托着六部誊本来,低声道:“内阁的票拟都已经送上来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这批红的事儿……”

    “搁着。”他捏了捏太阳穴,“我先头那番话不过是为稳定军心,那帮顾命大臣不动刀剑,舌头能压死人。皇上要是能开口,批了也就批了。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谁敢动那一笔,闹得不好就是个话把儿。外面市井里有传闻,管我叫‘立皇帝’。这话从何处来,已经打发东厂的人在查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万一秋后算账,几条命都不够消磨的。”

    他这份小心,倒叫几个秉笔、随堂心头一震。大伙儿交换了眼色,趋身道:“督主这么说,真令属下等惶恐。莫非有什么变数么?”

    提督东厂的掌印,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的份。朝中不论大小官员,提起东厂哪个不是吓得魂飞魄散?督主突然这样谨小慎微,叫底下人觉得纳罕。

    肖铎知道,这帮人作威作福惯了,冷不丁给他们抻抻筋就瞧不准方向。他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边数边道:“多事之秋,还是警醒点的好。皇上这病症……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

    江山要换人来坐了,话不好说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闫荪琅呵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了一边。

    “工部的奏拟,不知督主瞧过没有?”底下随堂太监道,“上年黄河改道,于临漳西决口,东南冲入漯川故道。当时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报的开支已经大大超出预算……”

    话还没说完,被肖铎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门前,挑了帘子往外看,雨丝淅淅沥沥飞进檐下,灯笼上的牛皮纸受了潮,朦胧间透出里面飘摇的烛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样呵气成云。他搓了搓手背,拉着长音道:“再不出太阳,治水的亏空只怕更大了。横竖不是咱们的事儿,该操心的是内阁首辅。说到底咱们是内监,皇上龙体抱恙,头等大事还是圣躬么!传令其他十一监,这两天值房别断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旨意的。我头疼,旁的不多说了,还要回东厂一趟。”又哦了声,“荪琅跟着,我有话交代。”

    他披上流云披风迈出门,这回没带人,只有曹春盎在边上打油伞随侍。闫荪琅趋步跟上,只听他说:“把乾西五所的名册归归拢,殉葬的人当天就要上路,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摸不着头绪。”

    闫荪琅应个是,“督主放心,这事儿今天已经在筹备了。先帝从葬六十八人,这一辈儿不能越过次序去。暂时拟定六十人,届时花名册子呈您过目,该添的或是删减的,听您的示下。”

    他嗯了声,抬手扣披风上的鎏金压领,漠然道:“以往随葬都有定规,什么品阶几个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事要办得漂亮,恰到好处才不至于翻船。我前儿还想着歇一歇来着,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批红这头短了,厂卫那头更要兼顾起来。这当口还不比平时,蠢蠢欲动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来一车消息,不拿几个做筏子,东厂在他们眼里成了吃干饭的衙门。”

    东厂直接受命于皇帝,四处潜伏,监视各地官员一举一动。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几位同知和赞善大夫赌钱,前一晚台面上多少输赢,第二天皇帝笑谈间就透露出来了,吓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大难迎头袭来倒还罢了,这份时刻遭到窥伺的恐慌才直慑人心。皇帝病危,东厂的活儿却不能停,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风声鹤唳。闫荪琅是他的心腹,知道他办事一向狠辣,否则年轻轻的不能坐上这把交椅。既然执掌东厂,干了就是一辈子。这种职权不容你卸肩,结了那么多仇家,哪天下台就意味着活到头了。

    至于他说的办得漂亮,自然是指后宫的动向。皇帝晏驾,一大帮女人要跟着倒霉,脑子活络的都不会坐以待毙,走后门托人,不管是钱财收受还是人情交易,不说完全秉公办事,至少面上交代得过去。这头干净了,才好留下名额填塞那些原本不该死的人。两边匀一匀,遮盖过去了,差事就办下来了。

    闫荪琅诺诺称是,“圣上只有荣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着灯笼缓缓前行,听他这么说微侧过头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似阳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过水洼,朱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连串弧度,膝澜上金线绣制的蟒首面目狰狞,他却馨馨然一笑,“勤王?这主意倒不错,兴许还能借机洗刷我的恶名。只可惜我名声太坏,这辈子是当不成好人了。”

    他模棱两可的话叫闫荪琅一头雾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从不把心里的想法同他们说。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东厂的人进不了宫,万岁龙驭上宾之时还得司礼监出力。丧钟一响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宫各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到时我自有道理。”行至延和门前他顿住了脚,接过曹春盎手上油伞让他们回去,自己独个儿往贞顺门上去了。

    贞顺门内是太监把守,过了横街,对面由锦衣卫驻防。肖铎地位显赫,内官们远远看见他来了忙落钥。闫荪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门,扭头看曹春盎,“你听出什么来了?”

    曹春盎吸了吸鼻子,仰脸笑道:“督主的意思让您别光顾着捞银子找对食,好歹莫留什么把柄叫人拿捏住。”

    闫荪琅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爷们儿是说这个么?”

    爷们儿?缺了嘴子的茶壶自称爷们儿,不嫌磕碜么?曹春盎皮笑肉不笑地应承:“是是是,我说差了。”他拢着两手往他伞下挤了挤,“督主吩咐事儿,咱们照着做,准错不了。那什么……他老人家最近总闹头疼,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依我说,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了位干娘。咱们太监虽净了茬,心里还拿自己当男人看。有个知冷热的人照应着,没准儿头疼的毛病就好了。我听说女人身上的香气包治百病……嘻嘻,闫少监应当是最知道的。您别光顾自己,也给督主看着点儿呀!”

    闫荪琅白了他一眼,半大小子懂个屁!再得意的人儿,想起自己的残疾也难受。要女人容易,可得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天天戳在眼里,时刻提醒自己下边缺了一块,换了没脸没皮的人也就算了,像那位这么敏感精细,不定心里怎么想。给他塞女人,谁触那霉头!

    第4章 红粉面

    第二天天放亮,辰时三刻云翳渐散,缠绵了一个多月的阴雨突然结束了。

    天地洗刷一新,空气里有新泥的芬芳。似乎是个好征兆,一切的不顺利都该烟消云散了。抬头看穹隆,高高的、宽广的,音楼还在惊讶天这么蓝,六宫的丧钟就响了。

    几乎同时,十几个换了丧服的太监手托诏书进了乾西五所。风吹动他们襆头下低垂的孝带,死板的马脸像阎罗殿里讨命的无常。打头那个往院子里一站,扯着公鸭嗓喊话:“人都出来,有旨意。”

    这旨意是什么,不言自明。担心有人和稀泥,下巴一抬,身后的内侍分散出去,把屋里的人统统赶了出来。

    低等宫妃不像那些品阶高的,有独立的寝宫。她们通常几个人共用一间屋子,东西五进的院落各处住满了人,从头所到五所,凑起来足有四五十。

    音楼随众人到殿外候旨,推推搡搡间匍匐在地,听台阶上司礼监太监宣读手谕,内容很简单,也不需要过多交代——“大行皇帝龙御归天,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就完了。

    这样的命运虽然早预料到了,真要赴死,又觉得像是坠进了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了。

    四周围哭声震天,音楼跪着,腿里酸软无力,伏在地上起不了身。前两天还心存侥幸,总以为皇帝尚年轻,至少还有几年活头。谁知道这才多久,居然真的晏驾了。

    她脑子里茫茫一片迷雾,什么想头都没有,光知道自己刚满十六,离家进京应选,空得个才人的名号,还没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随那未曾谋面的皇帝一道去死。

    她是迟迟的人,快乐来的时候感觉不到大快乐,悲伤突袭也不知道哭。耳边呼啸的是尖利的喉咙,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浑身发抖,手脚都僵了,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笔直插/进心坎里。

    “哭什么?这是喜事儿,是祖上积德才有的造化。随侍先皇,朝廷自有优待。往后家里人受了爵,念着娘娘们的好,也不枉一场养育之恩。”司礼太监不伦不类的开解不能平息人群里的惊恐惶骇,谁都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对插着袖子吩咐,“来呀,伺候娘娘们换衣裳。误了吉时。谁也担待不起。”

    簇新的白布散发出一种濒死的臭味,腰子门外涌进来一帮尚宫局的人,抖着衣领展开了早就备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吓走了魂,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换衣服了。那些尚宫粗手大脚上来摆弄她们,扒了身上花红柳绿的褙子,摘了头上锦绣堆叠的钗环,右衽交叉,腰上带子狠狠一收,一个就料理妥当了。

    音楼被推得团团转,勉强站住了脚四下环顾,所有人都不甘,每张脸上都是痛苦和绝望,却没有一个奋起反抗的。这可悲的年代,挣扎也是徒劳,该死还得死。慷慨上路家里能得荫蔽,要是不那么情愿,最后白白牺牲,什么好处都叫你捞不着。

    所以得笑着去死?她打了个寒颤,本来还盼着家里哥哥侄儿进京能来探探她,现在倒好,只要逢年过节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紧,她一抬脚就过去了。可是殉葬者的魂魄会被镇压住吧?也许封在墓穴里,永不得见天日。

    不知道李美人怎么样了,她没在听旨的人堆里。因为不住一个屋,她去找闫太监后就没露过面,音楼也没再见过她。也许他们相谈甚欢,李美人已经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闫太监的处所去了。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给太监做对食听起来很悲情,但总算保住一条命,音楼也替她庆幸。

    死要做个饱死鬼,就像上刑场前有顿断头饭一样,这是人世间最后的一点施舍。宫门大开着,尚膳监进来一溜太监,两两搬着一张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铺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齐齐摆好,请她们入宴辞阳。这种时候谁能吃得下饭?音楼回头看,彤云还在她身边,宫女不用去死,还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脑袋放进绳圈里。

    她看着她,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彤云哭得撕心,“主子……主子……”

    她到这会儿才觉得鼻子发酸,临终遗言带不出去,对爹娘再多的牵挂也不过是空谈。还好家里有六个兄弟姊妹,死一个她,痛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箱笼里有四五两银子和几样首饰,我用不上了,都给你。”她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这算不算死于非命?将来还能不能投胎转世?”

    彤云安慰她,“您这是殉节,阎王爷见了您也会客客气气的。”言罢又淌眼抹泪,“我叫您想辙的,您不听,落得眼下这田地倒好么?”

    她也不想死,被逼着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样,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这人生来桃花运弱,君恩轮不着她,连太监都没一个对她示好的,想想实在失败。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她坐下来喝了口汤,还没咽下去,司礼太监高唱:“是时候了,娘娘们搁筷子移驾吧!”

    音楼听见嗵嗵的心跳,一声声震耳欲聋。彤云来搀她,她腿里没力气,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着队伍往中正殿去。

    那个殿,历来是朝天女们蹈义的地方。大约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觉阴寒刺骨。宫妃们瑟缩着,站在门前往里看,正殿狭长幽深,阳光从另一头的窗屉子里射进来,投在青砖地上,离人那么远,照不亮脚下的路。殿内房梁因为吃重大,比别处要粗壮许多。上边纵横挂着五十八条白绫,都打好了结,和底下踩脚的五十八张小木床一起,组成了别样恐怖的画面。

    春季风大,吹过房檐的瓦楞,呜咽的低鸣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终于有人扒住门框尖叫起来,“我不要死!救救我!”众人方回过神,哄然乱了,又是新一轮的悲恸哭嚎。

    阴影里走出个人,素衣素服款款而来。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条儿被素面曳撒一衬,下半身显得尤其长。

    他有张无懈可击的脸,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却出奇的温暖。长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真要以为他是哪家少爷,尊养高楼,才生得这样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里没有怜悯,那双温暖的眼睛依旧温暖着,还是出于习惯性。他扫视每个人,视线调转过来时与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顿,身后的秉笔太监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边提点,他眉头一挑,略点了点头。

    “都住嘴。”他提高了嗓门,寒冷的声线在一片噪杂里穿云破雾,“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伤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兴。宫人殉葬,历来有优恤。追加的赠谥在我手上,宜荐徽称,用彰节行,这是早就拟定的,众位娘娘就节哀罢!”语毕转身,对启祥宫送来的顺妃满满行一大礼,“吉时已到,请高娘娘上路。”

    一声令下,众人被带到条凳前,边上站两人,一个相扶,一个等着抽凳子。音楼的心都是木的,死到临头反而平静下来,就那么一霎的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那些不屈的还在顽抗,又有什么用?无非被死死压制住送上春凳,绳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给半点喘息的机会,脚下一空,伸腿蹬踢几下,无声无息地走完全程。

    音楼没敢瞧别人,她穿过绳环看见窗下高案上摆起了香炉,那个一身缟素的人优雅地吹火眉子点香,白洁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绫子扣上她的脖颈,前尘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见后山上青翠的茶园,也看不见父亲精心引进院子里的龙泉,只听见司礼太监的声音,像隔着宇宙洪荒,凄恻地长吟:“娘娘们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铎再回头时,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他眯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刚才还声嘶力竭的人,现在都没了动静,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无所依附,死了就清静了。

    “下面的事你来办,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个个仔细查验,验明了就盖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断气时会失禁,这里味儿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嘱咐魏成一声,又瞥了眼那个提前放下来的才人,掖着两手迈出了门槛。

    才到廊子下就看见裘安疾步过来,他也是司礼监的人,眼下派在谨身殿伺候丧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声督主。

    肖铎脚下顿住了,背手问:“怎么?”

    裘安道:“没什么要紧事儿,福王殿下打发我来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进去问魏成就得了。”

    “瞧什么?都装棺了。”见裘安目瞪口呆,他皱了皱眉道,“死不了,样子总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声,就说我自有定夺,请殿下放心。”

    裘安应个是,复退了出去。

    他站着思量了下,叫人进去给魏成传话,尽快把棺材运到钦安殿里让内阁过目。到时候谥号一分派,这个小小的才人挣个太妃的名号,往后名正言顺长居宫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愿了。

    第5章 宫楼闭

    往南徐行,远远看见漫天的白幡,丧事都张罗起来了,宫城内外把守的也都是他的人,这会儿该干正事了。

    踱到承乾宫前,宫门外站着锦衣卫,身上飞鱼服,腰上绣春刀,钉子似的伫立两旁。看见他来,呵腰请了个安。闫荪琅原在正殿外的台阶上徘徊,见他现身,忙抱着拂尘上来迎接。

    他朝殿门上看了眼,依稀能听见邵贵妃的呵斥啼哭,“不消停么?”

    闫荪琅应个是,“贵妃哭闹不休,要上谨身殿服大行皇帝的丧。”

    他扯了下嘴角,“服丧?贵妃娘娘对大行皇帝果然情深意重。”一面说,一面绕过了影壁。

    承乾宫是个两进院,历来作为贵妃的寝宫,建筑规格很高。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还有龙凤和玺。这里和别的寝宫不一样,梨花尤为出名,整个紫禁城只怕找不出第二处能与之比肩的了。

    今年下了太久的雨,花期都迟了。他站在树下看了阵子,枝头花苞不少,连着再暖和上三五日,应当都要开了罢!开了好,太过硬朗的殿宇有了柔和的点缀,才不显得寂寥。

    他提着曳撒上了月台,刚走两步就听见邵贵妃砸摆设的动静,还有她拔尖的嗓子,“叫肖铎来!”

    他整了整仪容迈进门槛,下脚尽是破冰似的脆响。低头一看,一个青花瓷梅瓶被摔得粉碎,瓷渣子从落地罩一直飞溅到了殿门前。金丝帷幕旁站着个人,素装素容,哭得眼皮发红。三步两步近前来,厉声质问道:“皇上晏驾,为什么不准我去瞧他一眼?这会儿当家的人走了就没了王法,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软禁本宫!”

    她只管发泄,肖铎静静听她说完才接口,“臣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恕罪。”

    “你奉的是谁的命?皇后叫你禁我的足,她凭什么?以往仗着她是皇后,到眼下谁又怕谁?”邵贵妃挺了挺胸,睥睨着眼前这权宦,“肖厂臣,我一向敬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荣王殿下是我的儿子,你却站在皇后那边,分明不拿我放在眼里。我劝你瞧清现况,助我一臂之力,往后自有你的好处。要是趁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待殿下继位大宝,这笔账必然和你清算!”

    她半带威胁的话对肖铎完全不起作用,服个软也许让她走得爽利些,多此一举,却叫肖铎彻底轻视起来。邵贵妃的智谋在女人之中算不足的,心思全花在皇帝身上,天时地利的时候不知道拉拢人,满以为有了一纸诏书就握住天下了。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可她身边何尝有个帮衬的人?独拳打虎,给她个帝位,也要荣王有命去坐才好。

    他懒得看她,挑干净的地方走,到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抚抚腕上佛珠,垂着眼睫道:“贵妃娘娘这话,臣不敢领受。大行皇帝薨逝,宫里的驻防最为紧要,我领着朝廷的俸禄,自然要办好自己的差事。至于荣王殿下继位这种话,我劝娘娘少说为妙……以前戚夫人作过一首《春歌》,非但没能盼来儿子救她,反而把赵王如意给害死了。”

    邵贵妃闻言一震,“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还要学吕太后不成?可惜了,吕雉尚有一子,赵皇后却膝下空空,她拿什么来同我比?”边说边审视他,忽而一笑道,“我原还想你这种人,许些钱财权力就能收买的,看来我小瞧了你。也是,你和皇后的交情,旁人自不能比。听说你行走皇后寝宫,如入无人之境。别的太监找对食,宫女里挑拣之余,了不得沾染个把妃嫔。你同那些奴才果然不同些,一跃就跃上了皇后的绣床,厂公好大的威风呵!”

    邵贵妃冷嘲热讽了一番,自己心里自然受用了,边上人却听得冷汗直流。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她这一通夹枪带棒,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了。

    肖铎表情没有大变化,站起身道:“皇上归天,娘娘悲痛,臣都知道。只不过臣受辱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的清誉却不能随意玷污。”

    她冷哼着打断了他的话,“一个下贱奴才,和本宫唱起高调来!皇后要依仗你,把你奉为上宾,我这里可不把你当回事!认真说,你还在我宫里伺候过两个月,那时候算个什么东西?打碎了一盏羹汤,本宫一个眼色,你还不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干净了!所以奴才就是,皇上才一驾崩便来限制我的行动,你们反了天了!”

    一旁的闫荪琅几乎要打起摆子来,邵贵妃活腻味了,身居宫中的妇人没机会见识他的厉害,听总听说过吧!这么光明正大令他难堪,看来要另外准备一口棺材了。

    果不其然,肖铎一向和气的脸变得阴郁,邵贵妃得意之色还未褪尽,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就像折断一支芦苇,美人的刀子嘴终于永远闭上了。他松开手,贵妃软软瘫倒在地,仰面朝上,眼睛瞠得大大的,还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他厌弃地扑了扑手,对闫荪琅一笑:“这下子朝天女恰好够数,也用不着再心烦那个活过来的怎么料理了。贵妃娘娘一片赤胆忠心,唯恐大行皇帝仙途寂寞,执意伴驾奉主。此情此心,令人钦佩啊!打发人替娘娘盛装停床,明儿大殓再将梓宫送进谨身殿,成全了贵妃娘娘的遗愿,也就完了。”又一瞥殿内早就吓傻的宫女太监,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既然瞧见了,活口是不能留的。都送下去,侍奉贵妃娘娘吧!”

    他撂下句话就出门了,后面的事自有锦衣卫和司礼监承办。只是脏了手,他有点不痛快,随意在香云纱的罩衣上蹭了蹭,调过眼一看,荣王就站在廊子那头的花树下。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今年还不到六岁,一身重孝,一张懵懂无知的脸。

    他走过去,半蹲下冲他作揖,“殿下请随臣进坤宁宫,皇后娘娘在等着您。”

    荣王忽闪着大眼睛看他,“我要找我母妃。”

    肖铎哦了声,“贵妃娘娘在梳妆,咱们先过坤宁宫,回头上谨身殿守灵,贵妃娘娘就来了。”

    荣王思量半晌,点了点头。他怕跌跤,到哪里都要人牵着,看见肖铎琵琶袖下细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够了上去。他有一双温暖的手,荣王不知道,那双手刚刚扼断了他母亲的脖子。他觉得很安心,在大内总是安全的。因为有父皇,父皇是皇帝,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三跪九叩。他抬头看那人的脸,“肖厂臣,他们说我父皇宾天了,什么叫宾天?”

    肖铎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承乾门,红墙映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十分和谐的一幅景象。他说:“宾天就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殿下如果有话对皇上说,就得上太庙,对着神位祭奠参拜。”

    “那父皇能听得见吗?”

    “能听见。”他低头看看他,这孩子才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其实也甚可怜。他把声音放软了些,“殿下以后一个人住在养心殿,会不会害怕?”

    荣王咬着唇细想了想,“我有大伴,孙泰清会陪着我。”

    孙泰清是从小看顾荣王的,大概是太监里唯一对荣王忠心耿耿的了。不过现在人在哪里?说不定已经飘浮在太液池的某个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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