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空很快从绯红变成黛青,属于黄昏的慵懒而艳丽的颜色已经褪去了,接下来是星光闪耀的夜晚,西方太阳落山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明亮的星辰。

    渔灯已经点起来,侍从们又退到了不远处的岸上。

    公子说他们的雅兴不得被他人打扰。

    凌辄和阮流今坐的是一艘很小的渔船,凌辄那边鱼好像开始咬钩了,于是他用力地一拉鱼竿,然后……阮流今正好在旁边,凌辄一手肘就击上了阮流今的肩,阮流今一个不稳,就从船上滚进了水里。

    “小阮!”

    不知道为什么小阮听见凌辄的声音,却觉得他好像是兴奋多过焦急呢。是水流对声音有影响吗?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跳下水的声音。

    阮流今被狠狠呛了几口水,有些昏昏沉沉的。

    朦胧中感觉有什么抱住了自己,在水流柔缓的抚摸下,有些奇异的感觉。

    然后嘴唇就被堵住了,一丝气流度过来。

    等到了船上,凌辄是真的有些焦急了,一直“小阮小阮”地叫,一边按压小阮的腹部。

    他吐出水来,缓缓醒转,看见凌辄焦急的面孔,轻轻地笑了一下,示意“我没事”的时候,凌辄突然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揉进怀里,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叫你出来钓鱼的。”

    “我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

    阮流今轻微地挣扎,“……痛。”

    凌辄醒悟般地松开手臂,看着阮流今的脸,轻轻唤道:“小阮?”

    “……嗯。”

    “对不起。”那个已经很高大的少年说。

    “我原谅你。”小阮道,“你也不是故意把我弄下水的。”

    那边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叫了声“小阮”。

    已经懒得应了。

    少年却好像是叫上瘾了一样,又一连地叫了好几次。

    各种亲昵的语气。

    “小阮?”“小阮……”“小阮。”

    很久以后,阮流今想,那时候,凌辄可能是故意的吧?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道歉。

    大概是那个时候,凌辄就在心里面已经对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了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拿小真送进来的湿帕子擦了把脸,有些迷迷糊糊地愣了半晌,还是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

    小真看自家少爷呆呆的样子,脸“噌”的就红了。

    之前在阁中听见那些世家公子们讨论谁是“京城第一美”,有人提出是太傅家的秦夕小姐,立刻被人否定了,然后又有人说是绣宫一品的花魁,也有人说是皇帝的亲妹妹昌平公主,还有人说是玉鸡坊修业观的女道士顾斐珑,后来又提出了始平王司马珏,成都王司马经,当朝太傅秦迩(这可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大叔),都被一一否决,最后众人达成一致的竟是兰筝阁的老板——阮流今!

    肤如凝脂,目似点漆,眉如远山,唇红齿白……等等一系列形容美人的词都可以往他身上砸,他一条一条全都接得住,最重要的是他不擦粉不描眉不用胭脂,一样修眉明目脸衬桃花!

    这是一个崇尚容貌与姿容的时代,即使是男人都很爱擦白粉啊什么的,还曾经有一个笑话,是说以前有一个很白的帅哥在朝中任职,不仅官员,连当时年幼的皇帝都怀疑他擦了粉,于是,有一次该大臣进宫面圣,陛下就命令其吃面,吃得满头大汗,他用红色的衣袖去拭汗,擦完以后,面色更加皎洁白皙,人们才相信他是真的白。

    阮流今看小真脸红红地呆在那里,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了,出言道:“去把账本拿过来吧。”

    啊……连声音也是这样的好听,怪不得凌辄公子没事就往兰筝阁来呢,风流的少年当然是要在美人的身边。

    “喂!小真?”

    突然回过神来,“啊!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阮流今无奈地耷拉下眉毛,“去把账本拿来。”

    小真在出去的时候还不断地回头偷看阮流今,阮流今深感无语地摇了摇头。

    阮流今看账本渐渐看出兴致来了,开始盘算着怎么更对纨绔子弟们的口味,明年的熏香要不要换成顾斐珑制的上好的熏香,要不要在招些琴师进来,从当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开的兰筝阁,到如今洛阳城公认的最好的最大的乐坊(当然了,当年刚开的时候也是洛阳最大的,阮家么,总是很大手笔的),到底也是花了一番心血的。

    “公子。”

    阮流今抬起头开,小真站在面前,脸色终于不再像红蜡烛了。懒懒地问:“何事?”

    “外面秦逸公子请您到松见舍叙事。”

    “秦逸?”阮流今挑着眉问道:“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大少?”

    第十五章

    “秦逸?”阮流今挑着眉问道:“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大少?”

    “嗯嗯!”小丫头点头点得不知道多兴奋。

    ——至于么?阮流今腹诽,有必要这么兴奋,风流的名声有那么好么?我给你发工钱也没见你对着我有这么兴奋呢。

    小真并不知道阮流今正在心里面冒酸水,又十分兴奋地说:“您‘洛中第一美人’的称号还是他提出来的呢,获得了其他公子们的一致赞同呢!”

    “什么?!”阮流今拍案而起,“他说什么?”

    “洛中第一美人啊!”

    阮流今咬牙:“他在哪?本大爷去跟他拼了!”说完就开始往外走,又问:“松见舍是吧?”

    “呃……公……公子息怒啊,这……是很好的名声嘛!”小真跟在后面解释。

    可惜阮流今很生气,刚刚就恨不得要掀桌,此刻堪称怒不可遏:“让、他、去。死!!”

    小真跟在后面一路地解释。

    阮流今道:“和一群女人争什么第一美人,这明显是侮辱我人格么!”

    小真道:“可是,被比较的人当中还有太傅秦迩,汝南王成都王啊!”

    前面的阮流今身形一顿,小真一时没停住,就撞上了自家少爷的背脊。阮流今回头问:“是么?还有太傅和亲王们?”

    小真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于是阮流今气消了。

    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个重视姿容的时代,只要不是只和女人们比较,自己在其他人的眼中并不是女人这样附庸般的存在的话,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不可避免地都有着时代的局限性,当年也曾有人发出过这样的感叹:“女人可以用来爱,也可以用来被爱,食不果腹的时候还可以做成肉脯吃,真是万能的造物。”战时的兵家女人是和粮食、布匹一样的备战物资,她们为城池修筑壕沟,或者随营出征,做浆洗的工作……好在帝国已经强大,大部分女人们终于可以过上在在她们眼中的幸福的生活。当然这些和世家大族的小姐们的生活是无关的,她们一样在家族的庄园里风花雪月,这就好像,戍边的将士们出生入死几多回,京洛的士大夫们就醉生梦死几多回一样。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自由平等的时代。

    阮流今走进松见舍的廊轩的时候已经很心平气和了,甚至为自己打败太傅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毕竟当年的秦太傅那是有着“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的人。

    俊美的男子端坐在桌案旁,垂首看着杯中的茶水,聆听古琴丝弦振动出的优雅宁远的乐音。琴声如同有了实体一般在空气中像是水的波纹一样一圈一圈地游弋开去。

    阮流今推开赭漆雕花的木门,有一点轻微地吱呀声,秦逸闻声抬头,正好与阮流今视线撞上了,阮流今优雅地一笑。

    秦逸愣了一瞬间,立刻站起来向阮流今拱手行礼。

    阮流今回礼,然后笑道:“公子太多礼了。”

    秦逸请阮流今坐下,左手提起右手的袍袖,为阮流今斟满了茶水,客客气气道:“公子阁中的琴师却是不同凡响。”

    “哪里。”阮流今谦虚,“咫素是宫中的琴师,因言触犯了陛下才被逐出宫的,这才让在下捡了个便宜。”

    秦逸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阮流今轻轻抿一口茶,“公子请我来不会是看上我家的琴师了吧?”

    “这……公子说到哪里去了。”秦逸有些难为情地说,“其实,在下,是想问公子可曾婚配或是有了意中人?”

    啊?

    阮流今愣了一愣,半晌才道:“秦公子何出此言?”

    “啊……是这样的,在下的妹妹秦夕,公子是认识的吧?”看见阮流今点头,秦逸接着说,“嗯……舍妹对公子很是中意,恐怕再耽搁下去就要相思成疾了,……所以,公子若是未有意中人的话,在下冒昧想请公子同意明年上元节时邀请舍妹共赏花灯。”

    “……”阮流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秦逸道:“其实本来是想请家父直接与司徒大人商议,秦阮两家结为婚姻之好,但是又怕公子与小妹之间并无感情,所以想,公子与小妹之间先接触一些时日,日久自然生情了。”

    “这……这这……”阮流今都结巴了!!

    这种事情怎么就找上自己了?!

    “我……那个……其实,”阮流今接着结结巴巴,“是有……意中人的。”

    “哦?竟然是这样啊。”秦逸叹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道,“这其实也不重要吧?公子可以效仿皇帝享齐人之福,娥皇女英亦是佳话。”

    阮流今闻言重重放下青瓷茶杯,冷声道:“公子这话何意?我现在与那人正海誓山盟,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背盟之事?何况我与秦姑娘并无深交,公子身为秦姑娘的兄长,更加应该为令妹着想,为她找到情投意合的佳婿,怎能这般将她往火坑里推?”

    这话字字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即使是不服身份的斥责,秦逸都不好再反驳。

    秦逸站起来,抬手交叠至额前,深深作揖:“公子说得有理,是在下孟浪了。”

    他突然行这样的大礼,阮流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推脱阁中还有事务要处理便将秦大公子晾在了松见舍。

    回了老板的休息专用房间,阮流今还是觉得很尴尬,虽然知道之前秦夕来找自己可能就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但是,由其兄长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惊讶了一点。

    “混蛋凌辄!”阮流今低低地骂了句。

    大混蛋!竟然还不回来!

    又想起那家伙的风流性子,不知道在长安又要惹到几多个红颜知己,阮流今越想越觉得气愤,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出气,就只能气着,后来还是转换成了对那自己口中的混蛋的想念。你这混蛋,再不回来我就生气不理你啦!

    其实说凌辄在长安风流真是大大地冤枉了凌大少了,长安不比洛阳,守卫本身就比洛阳要少,此时他的轮休时间少得可怜,基本上都用来睡觉了,要不然巡查或是守卫的时候打瞌睡不仅丢脸也是对陛下与长安百姓安全的不负责任。他决定下次陛下再来长安时一定要和骁骑卫大将军江风舟向陛下建议再多加一些人手,要不然这样下去,陛下来一次长安宫,骁骑营的侍卫们每人都要瘦好几斤。

    凌辄在晚上的时候偶尔会梦见阮流今——嗯?你说为什么只有偶尔,不应该是每天?啊,这种日子快疲劳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心思把梦境给记住哦!可能真是每天梦见吧,但是,醒来了自然是大部分都要忘掉的——醒来的时候会偷偷地笑,偶尔被同屋的孟九看见,于是被不怀好意地逼问,也算是醒觉的一种方法了,凌辄也就很坦然地说想到了那位大小姐,然后孟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右手摩擦着下巴道:“原来如此啊!”可能是因为长相,孟九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在想什么坏主意,每次看见孟九笑,凌辄都习惯性开始警惕,觉得这家伙干不了什么好事。

    冬至前一日,朝会上再次提出了秦州刺史的事情,陛下终于在大臣们吵了半个时辰之后,让大嗓门的内侍喊了句:“肃静!”

    下面的大臣们终于停下来,陛下很烦躁地道:“就依凌大司马之奏好了,让陈寒谷赶紧到秦州就任!”

    然后陛下很帅气地拂袖而去,大臣们想要提出异议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吵了半个月之久的秦州刺史就这么一锤定音了。

    腊月初九,冬至日。

    陛下突然和骁骑营大将军提出要在除夕晚上出宫微服私访,体会长安百姓的除夕之夜是怎么度过的,听说还会有舞龙舞狮啊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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