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城内的后宫粉黛,上至皇后,下至宫女,都是从旗人女子中挑选出来的,旗人是这个时代独有的。

    自清太祖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后,便创立了八旗制度。这套制度的基础源于女真族狩猎组织,军政合一,各司其职。而所谓的八旗,皆按以颜色区分,由以黄,白,红,蓝四色旗帜为标志,组成,镶黄,镶白,镶红,镶蓝,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八旗。

    待入住中原后,又有了八旗和内务府包衣三旗的区别,八旗包括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一共二十四旗,至于包衣三旗则是宫中负责伺候娘娘小主儿的太监宫女,虽说二者都是同一日去应选的,史册上,后宫封嫔封妃的也有些是包衣出身的宫女,但一个是秀女,一个是使女,从来都分得尤其清。

    所以但凡能入秀女排单者,家道再中落,都属满洲八旗内,挑选前一日,由八旗都统参领,领催按排单排好车,在京城内的,则直接当日去接引,由于这次是新届旧届混在一起,车队也显得尤其的长,路途远自是不用说,关键是里头这些个小主儿,又都不是可怠慢的,所以卫长避免多生事端,是早早的就准备妥当好,还特意将安公公嘱咐的人,安排在最后接引,以便给予更多的准备时间,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的将一切都掌控好,却还是百密一疏,没想到昨夜里,他府生了巨变,先是宅院失火,后又是赫舍里氏珍珠无端端死了,据府上下人说,十有八九是中了某种毒所致,不过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同时间,连二福晋都走了,他府一夜间竟死了十几二十号人!

    而这些,便被长叙理所当然的当成将他挡在外头,让他候了整整七八个时辰的最佳理由。

    可若非有安德海那些话,这种情况要放在平时,他也是绝对不会理会的,更别提真的这么听话站在那儿傻等半天了。

    不过由于这也不是第一次的选看了,前两次接引时,他就见过......瑾儿小姐两三次了,加上他府适龄入秀女排单笼统也就两位姑娘,所以今个儿乍一看就认出了,谁是他需要特别照顾的那一位。

    亏得他之前因是太后跟前伺候的大太监吩咐,还当这他他拉珍是个什么大人物,可今日一瞧,不就是一个十几岁左右的小丫头片子吗?也没什么特别的,若说长相,过于出众的,太后不一向不喜吗?说是怕狐媚惑主,惹得圣上无心理政,虽说当年太后还是兰贵人时也是用的差不多的手段去迷惑君上,从而坐上现在的位置,但这几年她并不提倡后宫招录过于艳丽的女子来为圣上充实皇嗣,所以依照他他拉珍这样的长相,只会让太后从一开始就把她剔除排单外,怎还会......对她特别照顾?且依照方才无意听见堂内的争吵,这小姑娘,绝不是一省油的灯,伶牙俐齿的,还不怕死,认准的事儿非要跟你呛到底,连自己阿玛都如此的不尊重,何况是别的什么人,要他说,这太后的心思,还真是不好猜测啊!本来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厌恶,却莫名其妙的成了心腹一样的人儿。

    只是看来这下,紫荆城里,怕是要热闹了。

    “参领大人。”

    雅若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卫长的思绪。

    “嗯?”可能是真的呆站在这里太久了,卫长有些发愣,闻声,也只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过许久才反应过来,看了眼面前素未谋面的姑娘,和她手中端着的一些色调清雅,捏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精致糕点,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礼,抬手挠了挠头皮,好掩饰自己的尴尬,面露疑惑道:“哦.......这个,不知姑娘有何事?我刚才是想事情太专注了,所以一时没注意到姑娘来了,莫见怪!莫见怪!”顺道还为自己刚才的走神解释一番,虽知道这样实属多此一举。

    不过阿谀奉承的委婉话,雅若一向是不喜入耳的,所以与其说她没在意,倒不如说她根本就没在听,若不是东哥吩咐,她压根不愿给那瑾儿跑腿,如今不跑也跑了,她也只想赶紧把东西送完,好回去,免得自己一不在,诺敏这一向没脑子惯了的丫头说错什么话,惹恼了东哥就不好了,遂闻见这多少也有些诚恳的措辞,也只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对自己的不耐烦毫不掩饰地将刚才经过后院厨房时瑾儿让自己说的话,一句不漏的照搬复述出来,“无事,参领大人,这些糕点,是瑾小姐托我拿来给你的,因为一些不可张扬的家事,劳驾你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想着大早上的,又要顾着那二十几人的车队又要赶着时辰,早上肯定来不及用早膳,这会儿大概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以为表歉意特意从厨房挑了些自己平常吃觉着好的来给你,望笑纳,也望原谅小妹年少不懂事,一会儿别刁难。”

    “这点小事,卫某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这点已经有人嘱咐过了,不必担心。”卫长既不瞎也不聋,更不是没心没肺那类人,自然也是察觉到雅若的黑脸儿,虽不知原因为何?明明他与她素不相识,可她看起来似乎是非常讨厌他,若换做平时,对这种没礼貌的丫头,他也定不会给她任何好脸色看,更别提还会如此客气的说出这番话来,但当得知她是瑾儿小姐派来特地给他送点心的丫头,他心里竟一点也不生气了,反而还有些高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赶紧双手将雅若捧在手上的那盘点心接过,那副模样,就好像在接圣旨一般,且上面写的还可能是升官爵位的好事儿,小心翼翼中带了点兴奋,“至于这些,既然是瑾儿小姐的好意,那我就不矫情,多推辞了,多谢姑娘了,姑娘慢走。”

    明明心里还在琢磨若他半推半就,说什么这些都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能以此收恩惠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接下来她该如何接上去,让他赶紧拿着东西滚,好让她可以赶紧回去。

    根本未想过此人竟会离开的如此干脆利落,雅若眼直直地看着那道在慢走二字落下后,表示要去看看车队,让二位小姐装扮洗漱好了,直接出来便是,转身就走,步履稳健,头也不回的顷长身影,回想他扭头时,嘴角再也掩盖不住的隐隐弧度,就这么愣在了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垂眸望着早已空无一物的双手,似是察觉到了些什么,眉头微皱,“这位参领.........与那瑾儿...........有什么吗?是我多心了,还是.........”

    本已接近真相,却还在兀自猜测,不敢轻易下结论的雅若却是不知道。

    暗觉自己方才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的卫长,在回去的路上,不曾敢放慢脚步,直到发觉自己的身影已经彻底离开她的视线,走回自己乘坐的马车内,才停下,坐在榻上歇歇站了一上午,已经酸痛不已的两条腿,因他很清楚这世间所有的女子皆是圣上的女人,何况是即将去应选的秀女,岂是他一个小小旗族参领可沾染的,若瑾儿落选了,那自己与她这段情愫,还是有可能的,若....成了......那自己与她,当真就只能一辈子有缘无份,就算情深,也只能将其掩埋在心底了,毕竟侍卫与妃子私通,若是被发现了,可是大罪,阿玛原本就在朝堂上诸事不顺了,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独苗,确实不应该再给他老人家添乱添堵了,可瑾儿他又......放不下.......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着,都疼!

    所以不得不说,雅若不愧是担了大半辈子先知虚名的女人,料事如神,一针见血,看人一个看一个准,只可惜,就是发现的时间,总是太晚了,一如她后来知晓老蛊到底是何人一般,终究还是来不及去挽回什么了..........

    一路上,东哥未与诺敏说过一句话,对刚才长叙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些事,也什么都仔细没问她,只紧紧拉着瑾儿的手快走在前头,那样子好像恨不得双腿上长对翅膀出来,好帮她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眉心拧出一个深结,脸色苍白如纸,额前不知何时,居然布满细汗。

    这时,后知后觉的诺敏才是想起昨夜陆晨曦被自己从房梁上推下去时,扭伤了腿,又因对付那死去的二福晋,受了重伤,公主本就是个要强的人,即使疼也不会喊,更何况有瑾儿小姐在场,方才一路赶来搭救她们,一定是不注意,牵动肩上的伤口裂开了。

    “小姐你没.......”诺敏看着走在前走,那已经有些颤巍,但依旧紧咬着牙关强撑,今日难得显得格外纤弱的身影,两道眉扭在了一起,皱成一个川字,心中既担忧又愧疚,小心翼翼地想要开口询问,可话刚说到一半,还未说完,便是被东哥凌厉的一个回眸,给瞪得硬是将那已经到嘴边,呼之欲出的半句话尽数噎在了喉中,最后不敢再说什么,把头埋在胸前,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旁的瑾儿若有所觉,回头看了眼远远跟在后面,跟偷糖吃被捉到的诺敏,又转头看了眼走在身旁,臭着一张脸的东哥,唇角扬起一抹温柔,伸手,拍了拍东哥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声音轻柔,带着一贯的懒倦,有意劝和,“好了,你呀就别和她一个小丫头置气了,她和我差不多是一道被阿玛叫去的,我可以给你保证,她确实没有乱说话,她从进去开始,就没开口说一句话,可把阿玛给气得,要不是你额娘见你平日里与她如此亲近,刑罚,肯定是免不了的,她的嘴算严了,至于那小桃,我猜想她也只是为了保护你罢了,你是不知道,自从夏桃偷偷给老太太下毒的事儿传出去后,不过才一个早上,整个府都说是你和你额娘不知从哪些个不干不净的地方,学了些旁门左道的邪术妖术来,蓄谋害了老太太,我们好歹现如今也都入了秀女排单,若这等脏话传了出去,对你的声誉很是影响的,万一要是传到宫里,那更是悠悠之口,所以,你就别怪她们了。”

    “姐姐!”东哥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不能理解瑾儿的思维逻辑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能任由着别人一直这么欺负你,从前,你不反抗,不还手,这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帮着说好话,真是活菩萨都没你这么好的心。”

    “傻丫头,阿玛他想要杀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姐姐都习惯了,你怎么还如此介怀?姐姐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玛如此做.........可以理解的,而且,他本来就不想让额娘生下我,老太太也是看在从前与我奶奶的主仆情分上才对我好的,其实我也看出来了,没人会喜欢我这样.........丑陋的..........怪物........”瑾儿抬手碰了碰盖在左眼上,酡红色半个巴掌大的自娘胎时便带出来的胎记,脸上难得有些情绪,却是深深的自卑,而后的话,更是变得有些自暴自弃,“若不是如今战乱纷纷,大清国库年年亏损,连秀女制度都降低了不少门槛,我这样的,连寻常人家都不想娶回去的人,别说是连闯两轮选看,第一回,恐怕就被请回去了,哪还有资格今日同妹妹一道进宫应选。”

    “姐姐在胡说什么,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相由心生,姐姐如此温婉善良之人,又怎会配上丑陋二字呢!”东哥听着瑾儿又是提起那些伤心难过的事,连忙开口打断,柔声开解,“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是从来不会在意你是否美丑,他只会在意你的心,若他只看重这表面光鲜亮丽,那这种男人,没什么好稀罕的,咱们不要也罢!”

    “好好好,我呀真是越来越说不过你了。”瑾儿见东哥提起这脸上的疤时比自己还要激动,知道她是怕自己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心中温暖之余,想着时候不早了,也不知耽误了时辰,卫参领会不会被连累责罚,忙推搡着东哥往已在不远处,门前见她们回来,聚集了不少人的院落走去,“你这张小嘴,说好话时就跟抹了蜜饯儿似的,说不好听的话时,又同一把打磨锋利的刀刃没什么两样,姐姐算是认输了,我们赶紧回去收拾吧!已经误了不少时辰了,外头还等着那么多人,我们耽误自个儿的事是小,要耽误了别人,那总归是不大好的吧!”说话间,脸色恢复平日里的浅笑安然,仿佛方才那些落寞的神情,都只是东哥的幻觉。

    可东哥瞥了眼后头,垂眸,不知在看什么,若有所思的诺敏,一个转身躲开了瑾儿的手,“还是姐姐先回去吧!昨日宫服送来时,姐姐的,也正巧送到了我这儿,姐姐先回去换上,把自个儿掇拾好了,等会儿,珍格儿还指望姐姐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髲,我跟诺敏,有些话,要单独说。”

    “这.......”瑾儿闻言,有些犹豫,看了看诺敏,又看了看面前的东哥,语气虽有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只细细嘱咐了一番,“那好吧!不过你们,切勿动手,有话好好说,珍格儿,诺敏的事,并非完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再说了,她一个丫鬟,能怎么反抗?你别过于责怪她了。”便一步三回头的转身先行离开了。

    “过来吧!你要在那里慢慢吞吞到什么时候?”直至见瑾儿的身影渐行渐远,东哥才看向诺敏,脸上,方才的乖巧可人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寒凉。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以往诺敏只感觉到疏远,可现在,则是心悸。

    “公主,我.......我真的没有........请你相信我,我是被.........被诬陷的!”诺敏听着这阴寒的声儿,缩了缩脖子后,晓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这一时,难不成她还能躲一辈子?遂慢悠悠的,一步一步朝东哥,不情愿的挪了过去,右手搭着左手,撇着嘴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委屈,自然。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谎,不该宁愿帮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而去欺骗与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虽然自那件事后,对她和额各其有些凶,但只要她们有危险,总是第一个来搭救她们,一直信任她们的东哥,可若要让她去害陆晨曦,明知道说出来,陆晨曦必死无疑,她又做不到,道士,也有好的啊!不一定全都是那么坏的,就拿那个陆忙忙来说,虽然她也不喜欢他总是追着她们不放,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陆晨曦与他都是姓陆的,怎么着大概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比起诺敏前期酝酿情绪,东哥这次倒是格外的开门见山,直接抬手将自己领口的盘扣解开大半,然后扒开一边衣物,将左肩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语气明显质问,“这些又是什么?”

    诺敏闻言,大惊,抓在左手腕上的右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几乎是拼了老命的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蠢,脚上的伤,还可以解释是东哥昨晚昏倒落地时不小心扭的,但那肩上的,她又不傻,不拿出个确实理由来,她怎么可能会相信,看着那道由内向外冒着浊气的五道细长爪印,诺敏紧咬着下唇,“我”了半天,最后只“我”出了一句,颇为无奈的“不知道。”

    “诺敏!”东哥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拔高了些许,有些严厉。

    吓得诺敏不敢再想着肤浅,含含糊糊的混过去便好,脑子飞速运转,抬眸,声音尽可能保持平静,“公主昨晚我去,去了后院,超度那些人,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责罚我,所以就........没敢说出来。”

    “那夏桃又是怎么一回事?”东哥审视的目光,落在诺敏放抵在腹前的双手上,微微眯起,心里已有了答案。

    “还能是怎么回事,那蛊虫,公主不说了吗?我和姐姐最好不要亲自去,所以我就随便找了个人,夏桃对公主衷心,嘴巴也够严,一直都没什么事,谁知道,这最后才出了差错,老蛊又处理不好,让虫母寄宿体跑了出来,差点把我给杀了,好在我机灵。”觉察目光,诺敏抬眼,逼迫自己直视东哥,以免看上去过于心虚,引她生疑,说出来的话,也不敢全乱编,顶多是参真半假,确实她一开始也只是去超度而已,遇到陆晨曦,实属意外,最后又把老蛊搬出来,试图转移东哥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

    雅若行至不远处,便是看见站在门外的东哥和诺敏,心中担忧渐浓,连忙快步向前,走近后,听了诺敏的一番解释,还算有鼻子有眼的,心里头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才算落地,可又怕东哥打破沙锅问到底,话里有话,到时诺敏招架不住,不打自招了,遂赶紧开口打断,“长叙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挑拨离间,公主实在是不必过于当真,因为饿他的一句话,耽误了正事就不好了。”转头,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身后,自己来时的方向,“八旗参领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了,公主这特殊,也不好做的太过明显,德馨家的两个女儿,这次也在应选当中,大的到无所谓,就是小的,不得不防,公主之前不说了吗?这圣上不喜太过强势的女人,若是今日之事传了出去,圣上知晓咱们是太后安插进去的,即使喜欢小姐,也会变成不喜欢的。”

    “紧张什么?光绪,就是个怂包,女人,天下,江山,他从来就没有发言权,他本就是一个心无大志,没有谋略的男人,如此笨的人,即使被他发现了又如何?”东哥斜睨了眼,没事尽瞎紧张的雅若,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整个人绷得紧,眼珠子不自然游移来游移去的诺敏,冷哼了一声,转身,如这俩姐妹所愿,朝院内走去,话里有话,语气明显嘲讽,“他根本不敢吭声,而且我此次进宫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谈情说爱的,讨不讨他欢心,并无阻碍,只要你们都给我安分点,别节外生枝就好。”

    不知是真的在讽刺现如今,懦弱的皇帝,还是已经看出方才没一句真话,至少,重要的地方都没说,从头到尾都在唱双簧,合力想要在她这里瞒天过海的雅若和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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