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四年,三月。

    西汉,长安城。

    渭河以南,无风坡。

    这里虽说是一处儿乱葬岗,却左临水,右临一大片一大片的桔梗花,漫山遍野,全都是,看在人眼里,姹紫嫣红。

    紫是桔梗花,红则是刻在这埋在桔梗花堆旁石碑上的赤色朱红。

    青天白日,却见袅袅烟气在这好看的景色间升腾而起,有些突兀,让身后御马而来的男子猛地拉紧了手上的缰绳,将马停在了半道儿上。

    男子一身长袍黑衫,已经是三月了,身上却还是披了一件大氅,依然是如墨一样的黑,兜帽将一张脸盖住了大半张。

    此时男子遮在兜帽内的双眼抬了抬,看向单膝跪在不远处泥地里,不停往摆在身前铜盆丢着纸钱,看着一张渐渐烧完后,接着又一甩手,再丢另一张下去,双唇颤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跟碑后躺在土里的逝者说着什么话,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楚。

    男子下意识想要牵动身下马匹,走近一些,却还是有些犹豫,拽着缰绳的手,久久松不开,厚厚的嘴唇此时此刻抿成一条细线,眉心中间,拧出一个小结。

    但碑前的人似乎早就觉察出身后的动静了,只是一直未曾言语,许是盼望着来者能识趣一些,自己离去,毕竟整个长安,哪怕是些毫不相熟的人来祭拜,都比此人来得要好上许多。

    “你滚!”

    可就这么蹲着等了半日,后头的人虽然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却也没有扭头就走的意思,傅介子终于忍无可忍了,将手中纸钱呼啦啦丢到火盆里,起身,回头看去,神色冷峻,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男子微微一愣,片刻后竟松开了扯着马匹的缰绳,另一只手甩着马鞭,双腿朝着马屁股狠狠一夹,朝傅介子方向奔了过来,直到那马都快冲到傅介子身上,方才把缰绳又扯紧,翻身下马,走到傅介子跟前,抬手,将盖在头上的兜帽掀开,露出那张无奈的脸,“介子,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可是除了这儿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去什么地方了,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可以稍微放下戒心,不用每天都如临大敌一样,这么些年了,你为何还是不肯原谅我?”

    “原谅?”傅介子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冷笑,“陛下真是折煞臣子了,陛下是君,臣子是臣,君臣君臣,臣在陛下脚下,谈何有这样的资格?原谅?陛下莫要开臣的玩笑了。”

    刘佛陵见傅介子一口一个臣子,一脸恭敬奉承的掐媚模样,知道他是在装,他是在话里有话的讽刺自己,心中却并没有多大的怒气,反而越发平淡起来,只偶有钝痛阵阵传来,“介子,既然你说我们是君臣,那为何方才吾听到你说了一个滚字?以下犯上!实乃大不敬!你说吾该如何罚你?”

    “随陛下高兴便好,反正陛下向来如此,伴君如伴虎,臣早就有所准备了,自己早晚也得是陆秋歌那样的下场。”

    “傅介子!”

    这次,刘佛陵是真的怒了。

    谁都可以,陆秋歌的事是刘佛陵心里一辈子的疙瘩,旁的人也就算了,不知者无罪,傅介子是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他的所有事,傅介子没有一件是不知道,不了解,不理解的,若是连傅介子都如此说法他,他真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对他真心的人了。

    “怎么?陛下是被臣说的心虚了?臣说的不对吗?歌儿....”

    “够了!傅介子,你明明知道小秋的事并非我所愿,我的处境,旁人不知晓,你难道还不了解吗?别人都可以说我对小秋忘恩负义,可你,绝对不行!”

    傅介子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刘佛陵话里的处境指的是什么,但陆秋歌因他而死,已是事实,死者为尊,他自然是要多顾忌陆秋歌一点的。

    加上前些日子绎心说的那些话,竟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刘元夕。

    刘元夕是谁?

    是他傅介子爱慕了数十年的女子,他的一生中大半辈子,都是围着她来转的,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去玷污她的!谁都不行!

    但纵使心中这样想,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绎心说着话时的模样,是那样真实,语气那样肺腑之言,一点都不像是搅弄风雨,唯恐天下不乱的胡说八道,他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没底了。

    遂今日见到刘佛陵,心中便兀自有一股无名火拔地而起,愈发烦闷起来,语气自然也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毕竟若陆秋歌当年的事真的连刘元夕都参与进去也不是不可能,刘佛陵到底是她亲兄长,陆秋歌又算得了什么呢?

    “陛下,臣失言了,不过这种脏地方,您以后还是别再来了,快些回去吧!陛下竟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就不该总是贸然跑出来,若是被霍大人知道了,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事了。”

    傅介子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又蹲了下去,手上动作飞快,三两下便把碑前的纸钱收拾干净,裹好,跨在肩上,绕过挡在面前的刘佛陵就沿着山坡蜿蜒的小路往下走去,走到一半,脚步一顿,侧目,“陛下,臣马上就要出使西域了,此行不知什么时候复能归来,有一事,心中在意,想问,却难免有些冒犯圣心,陛下可否准我问出,不治我的罪过?”

    “介子,刚才你还数落吾来着,怎么那时候就没想先让吾不治你的罪?痛痛快快的骂完了,这会儿反倒婆妈起来了?”

    刘佛陵回头,笑了笑,“说吧!何事?”

    傅介子依旧没有回过头去,抬头,看着天上飘动的云团,咬了咬唇,“陛下,当年歌儿的事,夕儿她.......她也........帮忙了吗?”

    “绝无可能!”刘佛陵猛地转过身去,眉头紧锁,“你怎么会这样问?!夕儿和小秋情同姐妹,若当年她早就知道我的决断,她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我的。”

    傅介子点头,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相信,“好,我知道了。我听说西域送来了一位公主,倒是近日很得陛下圣心,就是不知道能活在这长安多久........陛下,珍重。”

    “所以.....竟是真的?!”

    “老夫说过了,我是不会诓骗旁人的,老夫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童了,一把年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会跟你玩这样的的事儿吗?真是荒唐!”

    悬流抬手拿起放在面前矮桌上的砂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润了润说了半天,早已干哑的嗓子,看也不看坐在对面,目瞪口呆的高之嗣。

    “悬夫子,小辈儿自然知晓您老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这事儿却是太过诡奇,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寺互,这样的话,如何向上面禀告?”

    高之嗣看出悬流还是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窝火,赶紧为自己解释一番,这老人虽说只是个教书先生,可当今最得陛下圣心和信任的陆太傅,也是他的门生,别说是太傅了,当朝就有差不多二十几名臣子都是出自他的门下,这还没算上那些王公诸侯膝下的公子世子,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这看似质朴的老先生,那是十分的不好惹,他以后不是走官场路,就是从军,左右全都有老先生的人,他如何要自己落自己的不痛快?

    好在悬流并非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的,见高之嗣肯向自己低头,也没再说些什么了,摆了摆手,“行了,高寺互的难处,老夫知道,只是下回即便是审问犯人,既然还要审,就说明这个人的罪行还未曾定下来,既然如此那便是无罪之人,高寺互还请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辞,可别太过火了,这长安说大不大,说小它又不小,若是传开了,高寺互的仕途,怕是就跟那竹篮打水一样,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悬夫子训诫的是,小辈儿以后一定会多加注意,既然夫子已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那小辈儿还有些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高之嗣见好就收,也不多留,收拾着起身,就要退出门去,刚行完礼,一直抿着茶水的悬流却突然将手中砂杯放下,抬眼,看向高之嗣,“高寺互且慢。”

    高之嗣脚步猛地一顿,抬眸,“悬夫子,可还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悬流似乎听到了高之嗣胸膛内传来咯噔一声清脆,精明的老眼一片狡黠,有意卖关子的拉长语调说,“寺互啊~”

    “小辈儿在。”

    高之嗣竭力不让自己心中的忐忑在这名老者面前显露出来。

    “那位姑娘,如何了?”

    可却没想到悬流问出来的话,竟是这般的不着调,以至于高之嗣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啊?”

    “啊什么啊?”悬流又不高兴了,拧眉,剜了一眼高之嗣,“就是昨夜那位,你抓回来,你手下的人说是在渭河边发现的一男一女,男的我不管,女的,我问你女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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