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四年,三月,农历二月十七。

    汉昭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怒,只见狱卒不能,犯人猖狂,且执金吾高之嗣邀不遂,反有重伤不愈,故诡,内生虫也,令城揭日在场之狱画者如,命六,又命京兆,城门校尉,执金吾率缇骑急长安城内与四排查,务早把一男一女异乡人带回。

    只因伤口一夜之间,溃烂流脓,生出怪虫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忌讳,毕竟之前长公主与霍家勾当的事儿,风头并未完全过去,史官恐霍光气愤,便不敢记录在册,不过世上有怕死之人便也多得是不怕死的人。

    好比说正值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姕在,正史不写,尽喜欢写些乡野烂文,可把已经在君王身边伴了七十多年,已年过七旬的史官姕恰啼给气得够呛的。

    不过没法子啊!

    谁让他俩老爷们儿是一家子呢?

    明知姕在为了不可为之事,只要不严重,姕恰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次涉及的实在是太过忌讳,陛下不愿提,霍光更是不愿家丑外扬,且当初涉入的人中还有当今椒房殿主子的家人,他决不允许姕在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了。

    “爷爷!都一晚上了,你到底要罚我在这里跪多久啊?差不多得了,我这也不是头回了,我就不信,以您老人家的精明,能现在才知道?!”

    “你这混小子!”

    姕恰啼一声怒喝,抬手把握住掌中的砂杯,就朝着跪在面前不远处,院子里一颗老槐树下,头顶着一桶满满的滚烫热水,手高高举着,抓住桶底,好不让它轻易往下翻落,烫死自己,哭着一张脸的姕在,摔去。

    “砰”一声清脆过后,起身,快步行至姕在面前,扬起手,狠狠在他脸侧甩一巴掌,厉声,“这能是一回事儿吗?!以前?你也不看看你以前随意写的那些是什么,除了风流还是风流,让百姓看了成何体统,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这一次,你写的是什么?全长安都知道,当年霍家和长公主当年的事,你还敢写出去让别人看,霍大人现在独揽朝权,连陛下都要对他礼让三分,可你倒好,一写直戳别人痛处,你是不是要让我姕氏从此在长安消失?一家四代,二三十口人,咱们都是在近前记录陛下饮食起居的,都是些沉稳的性子,怎么乐游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怪胎出来?”

    姕乐游是姕恰啼的儿子,一脉单传,就生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爱惜宝贝得很,姕乐游是武将出身,常年在外长征,很少归家,及冠之年以后,只回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夫人高烛冷丧葬时,第二次是他被打断了两条腿回来养伤,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是把姕在送到姕恰啼的身边,托孤。

    姕恰啼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夫人也不在了,三十出头,妻离子散,若不是有了姕在,估计他是活不到现在的。

    所以他对姕在是舍不得打骂的,只是这一次他也不能说是在责骂姕在,若是霍光什么也不知道倒还好,可谁能保证别的人会不会告诉霍光呢?会不会霍光认识的人里头就有人去看了这些野史传记呢?

    当一头野兽在熟睡之时,不知何时再次醒来情况下,你不想惹他,最好的方法不是离他远点,而是直接彻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可年轻气盛的姕在又怎会想到姕恰啼的难处,还有这些以他这个年纪,还是难以看透的隐患,他只是天真的认为姕恰啼不过是和当今陛下,还有朝堂之上那些臣民一样,阿谀奉承,力求自保,实乃缩头乌龟的表现!

    “是,我是怪胎所以我就跟爷爷您说过了,我不适合和你一起做这些,你就不能放我出宫去,宫里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喜欢,陛下没有陛下的模样,大臣没有大臣的模样,现在连爷爷都要去讨好霍氏,椒房殿的主子,那以后是不是刘姓子孙,都改姓‘霍’得了。”

    “狂妄!”

    姕恰啼扬手,又是一巴掌,这次打得更用力了,姕在火辣辣一边侧脸嘴角渗血。

    可姕在愣是一点头也没低下去,依旧抬得高高的,圆瞪着双眼看着站在面前,高得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脸因为生气,五官都扭曲了起来,脸呈猪肝色的姕恰啼,迎着他眼中的威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淡泊的笑容,“爷爷生气,是因为孙儿说的都是事实吧!所以也忌讳,也不能说,对吧!爷爷,请您恕孙儿无能,实在无法和你们这样聪明,见风使舵的明白人苟同一处儿。”

    话毕,姕在颤着跪了一夜,酸软得已经使不上任何力气的双腿勉强站起来,手一抖,将高举头顶的水桶翻过来,任凭滚烫热水尽数倒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烫得通红,滋滋冒着白烟。

    “我再也不要听您的话了,也不要当什么史官,一个不能写事实的史官,我根本不屑做,我要去游历山水,写我自己喜欢写的事,史记本来就是要给后世窥探前世留下的史册,不清不楚,故弄玄虚,歪曲事实,便是对不起天下人,爷爷,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姕在没等姕恰啼回答,便转身离去了,头也不回,背影决然。

    “你.......!”姕恰啼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只能干瞪一双眼,看着姕在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颤着食指,憋红了脸,半天也只从齿缝见挤出一个字来。

    姕在虽然天性顽劣,但姕恰啼万万没想到自己养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孙子,竟然会有一天毅然离他而去,且还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缘由。

    史官的确是为了将史记记录在册而存在,可历代,所谓的史册不过也就是按君王虽说记录,其中并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他们只是仆而已,和这宫城中千千万万的奴才一样,如何能自己做主?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姕在为了自己做主,放弃一切锦绣前程,宁愿做个野文学士,更是令他匪夷所思,三观颠覆!

    傅介子这几日只要得空,就会跑去城外,去无风坡,看望那位,且次数越发的频繁起来,就好像再不去多看几眼,一辈子都再也看不见似的。

    傅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陆秋歌的事具体是什么,她不清楚,但她却知道那是兄长非常好的小妹,兄长对她的疼惜不会比自己少到哪里去,以至于她死后,兄长甚至为其与陛下闹翻!

    只是有些日子了,傅介子没再为陆秋歌的事伤神,如今又突然这样,傅鍫难免不安,总觉得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所以今日一大早的,见傅介子驾着马又要出去时,傅鍫一步向前,内衣外只披了件薄薄的纱衣,顾不得晨凉,伸手,死死就扯住了傅介子马上的缰绳。

    “兄长!你不许去。”

    傅介子垂眸,疑惑,“去?去哪儿?”

    “去哪儿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啊?”傅鍫一脸你别再装了,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扁着嘴,“兄长,你最近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鍫儿知道陆小姐可怜,可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就不能不再管这种破事儿了吗?”

    “破事儿!”傅介子抬手,拇指捏着食指在傅鍫的额前狠狠弹了一下,“鍫儿,哥哥跟你说多少遍了?姑娘家家的,不要说什么破呀死呀的这种话,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傅家对你是多么疏于管教,你看看人家世家女子,哪个跟你似的。”

    “我......”傅鍫自知理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后就再没动静了,低着头,咬着唇。

    好一副委屈样儿。

    傅介子见好就收,也不忍心骂她太过,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放心吧!我今儿不是要去扫墓,只是去陪个朋友喝点小酒,顺道儿一块儿去看看你高大哥。”

    高之嗣,傅介子,姕在是同窗,曾一同拜在太学悬流悬夫子门下,只是后来一个做了武将,一个当了小官,都没能成为真正的文人,倒是姕在也还算擦点儿边。

    高之嗣中毒,已经过去两日了,救治方法,无果,延缓病情,痴妄,每日看着曾经好友生不如死的在床上躺着,吊着一口气,绝望的看着自己,傅介子就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坐视不管,干站在那里。

    不错,如今的高之嗣没有昏迷,他是清醒的,他每天都在承受蛊毒侵蚀身体带来的疼痛。

    几个时辰前,又有人派了小厮来送信,是姕在的,具体说什么傅介子没去注意看,只是其中有件事,让他颇为震惊,姕在说什么他不当什么史官了,他不要再在宫里待着了,他要离开长安,到别处儿去,他要去做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文人侠士。

    高之嗣危在旦夕,若是连姕在都要离他而去,傅介子还真不知道这城中还有什么可让他挂念的人,难道是天意,他这次出使西域,老天爷是真的要他死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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