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是被打晕带走的,混乱中,她只顾着看着前面被从岩缝里推了出去的吴延卿,她的双眼对着吴延卿的双眼,一个惊恐,一个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不明白吴延卿到底是谁给他的淡定,直到现在,死前最后一刻,他竟还是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锦瑟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接近的双手,等她反应过来时,后脑勺已经狠狠地一痛,身体一软,眼前突然全黑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开始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哪个又是假的,摇摇晃晃中她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抬起又放下,耳边传来了一连串金属声,周围更黑了。

    但她眼前却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大道。

    那是夕阳下的长安城。

    夕陰街。

    锦瑟总念不会中间那个字,傅介子教了她不下十次了,她就是记不住,她就是不明白为何“夕”这么一个好听的字后头要跟这么一个和阴阳的“阴”一个读音的字儿?

    读起来太奇怪了。

    傅介子还跟她说他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却也不知道这个名儿到底是为何这样取,只说是陛下的意思,或者说是以前几个陛下其中一个的意思。

    但总有点什么意思在里头吧!

    虽然有个奇怪的名字,可就是架不住锦瑟对这条夕陰街的喜欢,记得跟着娜宁一起住在未央宫时,她总是从東關出来,便向左行。

    一路上沿着章台街,过了丞相府,武庫,就到了北宫,然后继续朝着北行,老远就能看到横门,横门的旁边,就是夕陰街了。

    她那时候是最不听话的了,明明有宫禁,明明她知道若是被抓着了会连累娜宁。

    明明她知道刘佛陵人虽然不像她在精绝时道听途说听到的那样,是个极好极好的温柔男子。

    但在这宫里,他这个陛下是个虚设而已,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实权,很多事都是大臣帮着做出决定的,真出事,他是断不能保得了自己的,她还是忍不住跑出去玩闹。

    掐指算起来,锦瑟来到这儿长安城已经过去一整个春天了,暑热侵袭着城内大大小小的街道,刘佛陵更是早早的便命人摆驾西宫未央的清凉殿避暑了。

    不过还是酷热难耐,但即便这样的热气也抵挡不住锦瑟的闹腾劲儿。

    西宫的人自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西域公主了,自从她来到这未央宫,宫里没有一天不鸡飞狗跳的。

    自己的天禄阁好好的不住,每日非霸占着兰台不放,天天搁那儿吟词唱歌儿,若是些雅物也就罢了,还偏是那些市井的粗词。

    若不是陛下宠着,椒房殿娘娘又出乎意料的看重这小姑娘,估计早就被宫里那帮太常老家伙们,好好整治一番了。

    不过嘛这低俗的性子倒是让宫里的良人,八子,美人婕妤纷纷叫好。

    毕竟这宫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实在是太百无聊赖了,又因为霍光的缘故,陛下也不常来,即便来也是去椒房殿。

    有些位分低的良人,甚至压根儿就已经不记得陛下长得什么模样了早就。

    这下好了,宫里多了这么一个有趣儿的小丫头,多热闹啊!

    也是因为锦瑟的缘故,原本只是八百石良人的娜宁,连跃了三个位分,晋了二千石的美人,这可是这后院儿从未有过的先例,毕竟娜宁被送到这里来,才不过过了个把月而已,半年都还未曾有,听过母凭子贵的,倒还真没听过还能凭着妹妹飞上枝头的。

    不过陛下那点儿子心思,倒是众人皆知,仆们各宫的女史们私底下都在说着,说若是锦瑟,肯定不止当个美人这么简单,虽然不可能马上做昭仪,但得个娙娥,婕妤什么的,大概不是问题。

    自古以来也有不少先例,俩姐妹一块儿服侍陛下,也不是什么出奇的大事。

    就是可怜了椒房殿娘娘。

    明眼儿人其实都能看出来,陛下这会儿可不仅仅是对某个女人感兴趣而已,兴趣是会随着时间淡化的。

    但陛下对锦瑟,可以说到了痴迷的地步了,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又怕化了,简直是在供菩萨一样供着锦瑟,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才来了几日,建章宫是什么地方?

    陛下素日里批阅公文的地方,连椒房殿娘娘进去也得再三请人通报。

    可锦瑟却能大摇大摆的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这是何等的宠爱啊!

    但锦瑟对这些显然不以为然,她只关心自己来长安以后新交上的朋友,不打不相识的高之嗣有没有把好酒留下来给她喝。

    “我说你可得少喝点,等会儿我可不能抬你回去的。”

    高之嗣眼看坐在对面的小姑娘豪气冲天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拦下。

    別桌的人都是拿着小杯一口一口的抿着,细细品着酒的味道,她可倒好。

    一只手拿着一个比她的脸还要大出两圈的大瓷碗,另一只手抓着一只肥鸡腿,一口肉一口酒的。

    喝得红光满面,说得眉飞色舞,赤色的纱裙在一片暖黄的酒馆里,格外显眼。

    锦瑟一把打开了高之嗣朝自己伸过来的手,甩头,乌金色的及腰长发今儿用一绸红丝系在头顶上,一动作便向着两边甩来甩去的,跟马尾巴似的,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痛快味道。

    “兄弟莫怕,莫怕!”锦瑟抬手朝着坐在身旁全程不发一言的男子肩膀拍去,“这不有莫速在嘛!我就是醉倒街头也不怕,谁敢把我怎么样?回头我砍他全家!”

    “好!”坐在高之嗣身旁的归百川一排掌狠狠地拍在了面前木桌上,一阵狂笑,“阿穆儿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和我们这里扭扭捏捏的那些姑娘就是不一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辣得呛鼻,够味儿!”

    “大川这句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觉得这地儿实在是太憋屈了,不说远的,就说静好姐姐吧!姐姐明明不喜欢她外公这样那样的安排,说出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顾忌这样那样?陛下也是,那个霍光当真如此可怕吗?”

    锦瑟确实喝得有点多了,难免口无遮拦,高之嗣知道此时就是自己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也是堵不上她的那些话的,便也懒得费那力气,心里同时松了口气,幸好这是在宫城外的酒肆里,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可免不了多生事端的。

    殊不知就在他们四人正说得兴起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厢房烛火通明,有一双耳朵正细细听着他们的话。

    “阿穆儿姑娘是有所不知啊~咱们这陛下......”

    “归兄!”

    高之嗣还未等归百川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头,锦瑟这小丫头说话不知分寸,归百川难道还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这些也是可以拿来台面上大肆宣扬的?!

    归百川被高之嗣这么一吼,愣了好半天才是反应过来,抬头,看着高之嗣挤眉弄眼的眼神,便是想起来自己刚才正欲说下去的那些话,松了一口气后,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扭头看了看左右四周,“真是多谢高兄了,是我考虑不周,就顾着在阿穆儿姑娘面前献丑,忘了忌讳,我明白的,明白的,不说了。”

    “欸!怎么不说了?”锦瑟搞不懂归百川和高之嗣这一唱一和的是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下子又是没有故事听了,撅起的嘴巴,都能把酒肆门口摆着的十几罐小酒壶挂上了一整排上去。

    “阿穆儿,你醉了,赶紧回去吧!再不回去娜美人该担心你了。”

    高之嗣不愿回答锦瑟的问题,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跟她是说不清楚的,只能赶紧打发她回去。

    也正好,天色渐晚,锦瑟脸色也越来越烧得火红,眼神都开始迷离了,再不推她回去就不好了。

    到底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两个大男人跑来酒肆喝花酒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要是再闹出点儿事儿来,就完了。

    高之嗣扭头,看向坐在锦瑟身旁眼瞧着桌子旁几个倒着的酒壶其实全是莫速搞定的,可这少年人脸儿上别说是潮红了,一点点熏红都没有,异色的瞳眸清澈依旧,紧紧盯着锦瑟,片刻不离。

    “赶紧送你们公主回去,她喝大了,别让她出什么事,最近这城里是越发的不太平了,就前几日张二家又被偷了,那些山贼,我都不知道城门关着,难不成他们会飞天还是遁地?怎么就挡不住他们呢?”

    高之嗣一仰头,闷喝了一口酒,愤愤放下酒杯,“啪”的砸在桌子上,“我非要把他们全揪出来不可,真是死性不改,前些日子消停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们痛改前非了,果然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归百川抬手,拍了拍高之嗣的肩膀上,“高兄莫生气,咱们回去好好商议一番,打贼匪什么的,我最是在行的,咱们联手,哪怕是单枪匹马都能给它掀翻了。”

    “好!”

    高之嗣一声狂笑,转身,拿起盛满酒的大瓷碗就跟归百川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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