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她是夜璃歌。

    只因她并非寻常女子。

    只因那该死的《命告》,单单向她,哦,还有她的师傅,昭示了某种晦暗难明的天机。

    六道……?想起那个天外谪仙般的男子,夜璃歌心中似闪过一簇火,瞬尔熄灭——倘若师傅在,会对她说什么呢?倘若师傅在,会教她怎么做呢?

    “难道,儿女私情,与天下大义,便不能两全吗?”

    “可以,”夜天诤的嗓音变得极其低沉,“只要你能找到,这两者间那个平衡点,并精准地把握它,不使之有任何偏颇,从古至今,众多智慧绝伦之士都想做到,只可惜,往往到头来都会弄巧成拙——英明的帝王因情而误国,枭悍的将军因情而兵败,精明的商人因情而乱家……如此的例子,比比皆是,歌儿,你觉得,以你之才智,能够找到那个平衡点吗?能够化解这一重重看似不见,其实存在的危机吗?”

    夜璃歌悚然。

    心里却有个极其大胆的念头浮出来——若她辅助傅沧泓取天下,而后功成身退……?

    这个念头,却只是稍纵即逝,不说她身为璃国太子妃,这种想法就大大不该,即使她并非璃国太子妃,要助傅沧泓夺天下,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自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天下到底潜藏着多少英雄之辈,孰难预料,不提别的,单单一个杨之奇,都足以制住她和傅沧泓之间任何一方。

    傅沧泓没有她,难得天下;

    她若没有傅沧泓……会怎样呢?

    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傅沧泓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的只是她,天下,不过是附带。

    两年前白城之围,那时她若不前往北宏,胁迫傅今铖,或许他已经死了吧。

    他死了,自己一切的烦恼自然消除,可是从今以后,她,又为谁活着?

    璃国吗?天命吗?

    或许她会嫁给安阳涪顼,可她即使倾尽全力,也难助安阳涪顼成就霸业——可是以安阳涪顼的智谋、韬略、胆量,做个守成之君尚且为难了他,何言一统天下?若是强力为之,最终的指向,恐怕只有一个——

    她之难,与傅沧泓之难,如出一辙——只因这天下“易得”,而傅沧泓,只有一个,夜璃歌,也只有一个。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昔时危楼之上,他是如此笃定,如犀利的箭,命中她的心——

    是一种王者的霸气,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夜璃歌,此一生一世,除了我傅沧泓,你还能爱谁?

    犹记得炎京城外的桃花林中,第一次相见,便交浅言深。

    “他不配你。”

    他看着她,目光锐利。

    夜闯司空府、琉华城相逢、牧城并肩挑百万大军……无不证明,他们的确才是这天下间的绝配。

    既是绝配,为何偏要生我于璃国,生你于北宏?

    既是绝配,为何不让我们更早些相遇于江湖?

    我错了吗?

    精心筹谋助你为皇,我错了吗?

    委曲求全担承虚名,我错了吗?

    想要一生爱你的同时也护家护国,我错了吗?

    夜璃歌,你没有错。

    因为世事如局棋棋新,你不知道在哪一个关节上,就会冒出你无法掌控的事来。

    遇上傅沧泓是你无法预期的;

    安阳涪顼的“发难”也不是你能预期的;

    董皇后的步步紧逼更是你无法预期的;

    父亲的安危,夜家的利益,璃国的存亡,每一件事,都显得比你的爱情更为沉重。

    忘记他你做不到;与他并肩又步步艰难。

    纵然智慧果决如你,刚毅善谋如你,一时间也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

    亦或者,这些判断与抉择,无关乎对,或者错,更无关乎善,或者恶,它考验的,是你的良知,是你的智慧,是你的胆魄,更是你的心——

    爱他有多少?

    非他不可吗?

    如果选择他,全世界将会与你为敌,你,还会去做吗?

    很多选择,当时千难万难,过后一目了然,那难,就是难在你处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你,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

    即使你什么都不选择,事态会依然发展,会逼迫你,或者替你作出选择,而那样的选择,是你想看到的吗?

    比如她现在什么都不作为,看着傅沧泓疲累挣扎,看着他刚刚得出的江山陷入滚滚烽烟,看着他左支右绌相形见拙……她又如何能忍心?

    沧泓……

    一向刚强的夜璃歌,不禁攥紧了拳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是不是也热切地渴望着我呢?

    可我该怎么做?

    是依照自己的本愿,倾力相助于你,还是假借他人之手,覆灭这场情缘?如果你失却江山,会不会变成一个单纯的男人?可若没有了北宏,傅沧泓,还是傅沧泓吗?

    要我看着你流落江湖无处容身?

    要我看着你英雄穷途甚至尸骨无存?

    “因为你可以选择,所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是吗?”

    元极殿中,龙椅之前,他满含谴责的目光有如冰薄刀刃,锋利至极地剖开她的胸膛,让她汩汩流出血来。

    “我做这个皇帝是为了你,我取这方天下是为了你,倘若没有你,帝位皇权,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曾经,她是不信的,她相信每个男人心中,都有权欲之念,即使是父亲,也未能完全超凡脱俗。

    可是如今,她却信了。

    或者说,早在她与他并肩站在傅今铖的面前时,她便信了。

    她无法回想十数年之前,那个年幼的男孩儿,如何面对龙椅之前的遍地血腥,如何忍耐着在黑暗与冰冷之中苦苦支撑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时的他,虽有王爷之尊,内心定然是荒凉孤寂的吧——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每时每刻如履薄冰,每时每刻心惊胆战,是怎样的铁血坚忍,铸就今日的傅沧泓?是怎样的苦苦压抑,冰冻一颗年轻的心?

    二十二岁,她、安阳涪顼、傅沧泓,同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境遇,而养就完全不同的个性——她生来聪慧过人,又加之父亲的有意栽培,成就无双妍丽,安阳涪顼养在深宫,长于女子之手,因而性格蠃弱,难堪大任,而傅沧泓,则是于绝境中独自挣扎求存。

    如果说,她的骄傲是因为自小超人一等;

    那么他的骄傲就是因为谙熟残酷二字的真谛;

    她视世间众生为无物,是因为她的骄傲;

    他视世间众生为无物,是因为他的阴忍与强大;

    尽管这强大的背后,尽是鲜血淋漓。

    透过他二十二岁的脸庞望过去,她看到的,是一场接一场无声的厮杀,心与心的厮杀,阴谋与阴谋的角力,看得她惊心动魄的同时,也生出无限的痛。

    唯有她能解得他的寂寞;

    正如唯有他能护得她的骄傲。

    夜璃歌的骄傲,不仅仅因为她自己的出色,更因为她的父亲母亲,养她育她的璃国——没有璃国广袤的天,没有璃国辽阔的地,又如何有她炎京凤凰?

    她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父亲爱国胜于爱家,师傅们明识善恶的品格,构筑了她的灵魂,也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东西,无形地绊住了她的手脚。

    若她不爱璃国,若她可以背叛自己从小养成的信仰,她确实可以抛弃所有的一切,只奔自己的爱情而去。

    她做过了。

    琉华城中,她已然下定了决心。

    可是父亲那铿锵而沉重的一跪,却将她的决心彻底粉碎。

    那个时候脑海里《命告》的影像还不完整,她并未悟透玄机——那个时候她只知道,倘若她执意选择傅沧泓,便会失去父亲,失去自小依赖的璃国,这不啻于鲜血淋漓地,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她受不了那样的伤,这是其一;

    还有,那个时候的傅沧泓,仍然太弱小,根本无从保护他们之间的爱情,倘若他们执意在一起,得到的,只是屠杀与毁灭。

    璃国不会放过他们,北宏的傅今铖更不会放过他们,或许整个天下,都不会放过他们。

    那盘根错节的种种,结成重重炼狱,囚禁着他们的灵魂,囚禁着他们的心,囚禁着他们的爱……愿奴胁下生双翼,随君飞到天尽头,这不过,是一种想象,生存于世的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种种,不管这现实是如何残忍,如何冰冷。

    每每想起这些,深重的悲哀就会充斥她的胸膛,铺天盖地,让她无所遁形。

    瞧不清命运,是一种悲哀;

    瞧得清命运,同样,也是一种悲哀。

    她很强大,傅沧泓也很强大,他们两人加起来,则更强大;

    可再怎么强大,也无法与整个世界为敌。

    试问天下间,谁能为他们的爱,铸一桃花源?

    试问天下间,谁能为他们的心,谱一曲倾世长歌?

    ……我为你操碎了这颗心,可谁,又能看得见?

    “这是调动夜府暗卫的令符,”

    轻轻地,夜天诤将一枚犹染体温的令符,塞进夜璃歌掌中:“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夜天诤走了,将整个空寂的书房留给夜璃歌。

    歌儿,你已经长大。

    歌儿,你从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上次父亲替你允婚,已然铸成大错,只能倾力帮你挽回。

    可是歌儿,幸福是自己争取的,苦难,很多时候也是自己铸就的。

    不管你爱上什么人,在得到幸福之前,都必有相应的阻碍,若你只看到阻碍而看不到幸福,那么你这一生,都得不到你想要的,若你只看到幸福看不到阻碍,那么这幸福只是镜花水月,不会长久。

    如何战胜阻碍获得幸福,如何循序渐近地达至你想要的境界,才是你,才是他,才是你们,应该学习和思虑的。

    而这一点,父亲不能帮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父亲只能承认,这天下间,除了傅沧泓,再没有男人,能够满足你那颗飞翔于九天之上的心——

    你要这天下,他便有能力为你夺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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