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泓,”面对他的隐忍和坚持,夜璃歌也不禁动了情,“我不会负你!从今尔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负你!”

    “是么?”傅沧泓的反应却显得淡然,甚至隐隐有些沧桑之感——璃歌,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这滚滚红尘人事纷纭,更信不过命……

    为什么?

    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山高水阔,情缘难续的痛楚和悲凉?

    那是一种并不压于深宫倾轧的悲凉,是一种好花难常开,好景难常在的悲凉,纵使你时时刻刻在我身旁,我都觉得难以把握的悲凉,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厮缠不清的局面……

    你有你的璃国,我有我的北宏,或许这两座江山,便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屏障,纵使我胁生双翼,也还是飞不过这其间的千沟万壑……

    不忍见他如此落寞,夜璃歌不禁倾身上前,展臂紧紧将他抱住,心中有个声音在千百次地喊——沧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未来还很漫长,我们一定能等到转机,我们一定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仰头看着苍天,傅沧泓眼底泛起丝泪光,却依然竭力克制住自己满心的失落,也抬手拥住了她——既然暂时不能天长地久,那么至少让此刻温暖完美吧。

    当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两人终于分开。

    和从前很多次一样,他得回北宏,而她,也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他们还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还是相隔千里之遥。

    重重复重重,行行复行行。

    与君暂别离,记取此中情。

    不曾想铁血钢骨的他们,竟然也有这般儿女情长之时。

    “你回去之后,要如何面对安阳涪顼?”他终是忍不住,把捱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

    “敬而远之,总行了吧?”夜璃歌翘翘唇,有心想逗他笑。

    可傅沧泓却没有笑,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安阳涪顼如今住进摄政王府,只怕炎京中的舆论……”

    夜璃歌也收了笑,她总算体悟到,他的苦心和苦意了。

    “还有宫中那位董皇后,”傅沧泓满眸已忧心忡忡,“金瑞的南宫世家……虞国的杨之奇……”

    “不要担心这些,”夜璃歌心下也不禁烦乱起来,抬手揉揉他纠结的眉头,“我会应付的,你只要专心治理北宏便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像在牧城时那样,化妆成无名小卒,时刻守在你的身边……”

    “呃……”夜璃歌强颜欢笑,“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眼珠子一转,她却忽然有了主意:“或者,可以由我化妆,潜行去北宏?”

    傅沧泓双眸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都不禁兴奋起来,感觉像是黑暗的前路之上,亮起一盏灯。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看把你急得。”夜璃歌抬手点点他的鼻子,“我总得回去安排一下,和父亲打个招呼,再有,你那个孪生弟弟,还在王府中呢。”

    提到傅沧骜,傅沧泓的面色又一次垮了下来——来这里“幽会”之前,他多多少少已经从伏幽那里听得些风声,心中自然很不高兴。

    瞅瞅他的面色,夜璃歌心中闷笑,却也不点破,反而揶揄他道:“不管怎么样,他可比你‘乖巧’多了,才不会像你这样,动不动给人脸子看。”

    “我有……给你脸子看吗?”傅沧泓郁闷了。

    “难道不是?”从腰包里掏出那面琉璃小镜,夜璃歌在他眼前一晃,“你自个儿好好瞧瞧!”

    傅沧泓冷瞅一眼,也撑不住笑了,劈手夺过镜子,便揣进了自己囊中:“这个,给我。”

    “好了,”揣度着时辰着实不早了,怕再不回去被人发现,要是闹将起来,那可麻烦,再则,以傅沧泓今时今日的身份,确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傅沧泓眼中一派情意绵绵,胸中一千一万个不舍,只是痴痴地看着夜璃歌。

    别开头去,夜璃歌再次催促道:“快走吧!趁着天色未亮,赶紧离开炎京——现在这城中,不知潜伏着多少暗探,要是被人发现踪迹,恐又是一场是非!”

    听她口中全是担心维护自己之意,傅沧泓这才觉得舒畅了些,倾身在她额心重重印下一个吻,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身离去。

    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夜璃歌看着心爱的男子一步三回头走进密林深处,方才神情怔忡地落下泪来——

    情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离情别意,原来竟是这般的伤心断魂。

    要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如普通夫妻那般耳鬓厮磨,长相厮守呢?为什么在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她而言,却好似山巅明月,可望,而遥不可及?

    这浩浩长天,这茫茫大地,可有谁,能告诉她,如何才能安置这一桩心事?如何才能找到,家国与私情,之间的那个——平衡点?

    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

    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吗?

    纵然是光耀九重的炎京凤凰,也到底逃不过,这一场凡尘俗世的刻骨爱恋?

    早知情如苦海爱若炼狱,她还会不会,一脚踏进这三千弱水,爱上那个值得爱却不该爱的男人?

    第九十二章:凤求凰?

    夜璃歌并没有回王府,而是在清冷的长街上慢慢走着。

    斯时正是深夜,白昼里无比繁嚣的街道,此际却空旷无人。

    她就像一抹影子,飘荡在天地间,心中竟然生出丝孤魂野鬼的荒寂感。

    往日的千般繁华,绝顶灿烂,都消匿了形迹,也或者,是根本不在她的眼里。

    曾经,这座绮丽的都市,是生她育她的摇篮,可几时起,却给了她一种囚笼般的桎梏感?行走在其间,她似乎总能感到,丝丝看不见的蛛网盘结在身边,重重叠叠地绕缠着她,使她的身心不得自由。

    自由呵——那也是她打心底里向往的吧,是以从小不安于室,甘愿放弃富贵锦安的生活,去过那刀口舐血的生活,别人觉着苦,觉着不可理解,她却觉得快乐,那手起刀落间的血色飞扬,生死极致处的跌宕起伏,常让她无端品尝出一股渗透千年岁月的沧桑。

    深凝无比的沧桑。

    经了这样的事再转过来看世间种种,再没有不明白的,再没有不了然的。

    可明白又如何,了然又如何?她还是摆不脱——

    正如没遇到她之前,傅沧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这一场宿命纠葛的情爱,对于这尘世,她的确也留恋无多。

    往昔在司空府中,父女俩闲谈时,言辞间皆有归隐之意,夜天诤也曾上折请求致仕,无奈安阳烈钧一再苦留,况夜天诤壮心未泯,所谓退居田园,竟一再搁置,后来,京中时局陡变,夜天诤便是想走,却已经难以抽身。

    倘若,自己不是夜天诤的女儿,不是夜璃歌,这段情路,会不会顺畅很多?

    可她若不是夜璃歌,又怎会遇上一个傅沧泓,又怎会为其所爱?

    傅沧泓,你爱的是我,还是夜璃歌?

    ……

    回到王府中时,天已蒙蒙亮,夜璃歌没有惊动任何人,寻了处僻静的水榭,胡乱往栏杆边一依,轻轻阖上双眼。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流浪天涯的命,即使是身处这叠翠织红的园落里,心却仍然向着天涯之外。

    胸中似乎总有个声音在说:飞吧飞吧,离开这里,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她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是北宏吗?

    是天定宫吗?

    是他身边吗?

    脑海里偶尔也会闪过坤和宫中蓦然撞见纪芙蓉的情景,一想她就无比烦恼——除却安阳涪顼和《命告》一劫,“皇宫”这个词,也是她的忌讳之一。

    生性不羁的她,对于任何一种束缚,都有着强烈的反感——不想做太子妃,除了对安阳涪顼本人不感冒,还有就是不想接受任何形式的约束,那么,做傅沧泓的皇后,所遇之情形,又能好得了多少?

    有时候她甚至会任性地想,不若跟傅沧泓好上一两遭,了了这么一桩心愿,便遁身红尘外,不理会安阳涪顼,也不理会傅沧泓,甚至不理会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落得清净,若傅沧泓或者安阳涪顼死了心不来寻她,她倒也能安然一生。

    这样做,好不好呢?

    揉揉微微闷痛的脑门,夜璃歌坐起身来——她觉得眼前那片浓迷的大雾似散开了一些,可接着一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若果真如此行事,便是置整个夜家于不顾——太子妃凭白失踪,皇室岂有不追究之理?

    傅沧泓爱她已深,若她来一招“始乱终弃”,那个男人不定会将整个天下给倒翻过来……会不会自己担忧过剩?他应该,不至于吧?

    用手抓着满头青丝,夜璃歌满目怅然地看着池子里青粼粼的湖水,正在发呆,后边儿忽然响起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人在她身后立定,看着她的背影默然不语。

    “咚——”一条橙色的锦鲤跃出水面,又坠入湖中。

    浅浅勾唇,夜璃歌忽然笑了——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便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看花开花谢,日升月落,以及一切的花鸟虫鱼——总觉得这样很好,一切合乎天道,万事万物都依照它们的规律,生活在它们该生活的地方,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欢乐——

    汝非鱼,焉知鱼之乐?

    每每这个时候,夜璃歌总是想起老师曾经教过的话来。

    鱼在水中,自得其乐,那么她夜璃歌,该呆在哪里,才能“乐”呢?

    趴在栏杆上,很发了一阵子呆,夜璃歌方直起身来,刚转过头,冷不丁看见父亲一身白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当下收起眸中郁色,起身请安:“父亲大人,早安。”

    “天色尚早,你怎么不多睡睡?”夜天诤眼里,有着明显的疼惜。

    “屋子里太闷,还是这里好——”夜璃歌随口答道——在父亲面前,她向来是不假辞色的。

    倾过身子,夜天诤随意坐了,从廊间拂过的晨风撩起他的袍角发丝,衬得他整个人清逸如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夜璃歌不禁看得痴了。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轻拍栏杆,和着节奏,夜天诤启唇慢吟道。

    《凤求凰》?

    黛眉微皱,夜璃歌粉面怔然——父亲这一大早儿,唱的是哪一出?

    掉转头,夜天诤定定地瞧着她,仿佛已经将她满怀的心事看透。

    “爹爹当年,就是这样把娘亲娶回家的?”唇角上扬,夜璃歌有意揶揄了一句。

    “你娘是草莽巾帼,哪听得懂这些,倒是歌儿你,现下定然深解其中真味。”

    “爹爹是嫌女儿还不够烦乱么?”

    “为父不过随意感怀,歌儿不必放在心上,”夜天诤面露淡笑,“自来凤翔九天,是没有人可以阻拦的。”

    “嗯?”夜璃歌微微睁大眼——她就知道,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父亲,从来没有一句话,是“随意”而言的。

    “可是凤凰飞得再高,也终有足落梧桐之时,若苍山不再,凤凰何倚?”

    父女俩一时沉默,恰值夏紫痕走来,见他们二人照镜子似地对面立着,不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满脸疑惑地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也不梳洗也不用饭,敢情都欲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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