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的,该当的。”夜天诤连连点头,又陪着孙贵前往东院。

    不料安阳涪顼已然不在房中,细问小侍时方知,他随夜方等人往后院习练武艺去了,两人不得已,只好也改向后院去。

    孙贵一行走,口内一行道:“太子殿下看来是出息了,王爷,这都是您的调教之功啊。”

    “不敢当,不敢当,”夜天诤连声谦逊,“是太子已经知道用功,不上一两年功夫,便是一位圣明天子了。”

    孙贵笑眯眯地瞅他一眼:“按说,咱只是个奴才,有些话不该多说,可总搁在肚里,又觉着不舒服——太子爷能有今日这番光景,还不都是因为令爱?往日在宫里头,那些师傅们说破了嘴皮子,哪一个是管用的?王爷啊,为了璃国的前程,你可得仔细掂量着!”

    夜天诤心中“咯噔”一声响,不由暗暗揣摸着——他这话,到底是承董皇后之意,特地来敲打自己的,还是他自己,果真有一份忠君之情?

    闲话少叙,已然行至后院门前,听得里边呜呜风声一片,间杂着阵阵雷鸣般的呼喝,却是夜方领着夜府的护院们,正在练习棍棒之法,安阳涪顼也在其中,今日的他一身白色劲装,手执一根乌木长棒,除了气力不足,下盘稍虚,一招一式倒也有了些模样。

    见夜天诤同着孙贵进来,夜方收势而立,与一众护院向夜天诤执礼道:“拜见王爷!拜见孙公公!”

    “孙公公,”安阳涪顼将乌木棍交给一名护院,皱着眉头走出,“你这是——”

    “咱家奉皇后娘娘旨意,前来瞧瞧太子爷。”孙贵躬身请安,直起腰又道,“看见太子爷一切安好,咱家也就放心了。”

    “母后可好?”想起有段日子不曾回宫,安阳涪顼有些惦念地问道。

    “太子爷有这份孝心,皇后娘娘就是睡熟了,也能在梦里笑醒,娘娘说了,夜家规矩严,就让太子爷收收心思,好磨炼磨炼。”

    “皇儿谨遵令旨。”安阳涪顼执礼领命。

    “太子爷咱也看过了,王爷,这厢请吧。”孙贵这才调头看向夜天诤道。

    两人复出后院,至府门外上了马车,往皇宫而去。

    董皇后显然是早有准备,正装端坐在凤椅中,静候着夜天诤的到来。

    整整衣衫,夜天诤拾级上阶,迈过凤藻宫高高的门槛,趋前伏倒于地,行礼参拜:“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设坐。”

    待夜天诤起身坐下,董皇后又命人奉上香茶,细细瞅着他的面色,唇角浮出丝浅笑:“王爷这些日子清减了。”

    “谢娘娘关怀。”夜天诤赶紧抬抬身子,拱手一揖。

    “朝内朝外的事儿,偏劳王爷,待皇上亲政,一切自会好起来。”

    “但不知——”夜天诤瞅着她的面色,沉吟小片刻方道,“娘娘打算,几时让皇上亲政?”

    “这个嘛——”董皇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一口,“自然是要登基大婚之后。”

    “娘娘的意思是——登基和大婚,一起操办?”

    “你觉得呢?”

    夜天诤默然——皇帝登基大典与大婚典礼一起操办,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有例可循的,只是,只是这一次,牵扯到一后一妃,亦即夜璃歌,和金瑞的三公主。

    “不知娘娘,将予金瑞三公主何等名份?”

    “这个么,本宫已经仔细想过,册封她为皇贵妃,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一来就是皇贵妃?这在璃国可谓是史无前例,但对方既然是一国之公主,倒也受得起这样的礼遇,可是,准太子妃夜璃歌现在却下落不明……这——?

    董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愈发幽邃。

    “不知娘娘打算,于何时为太子举行登基大典?又如何处理……皇上‘重病’一事?”

    “这个么,本宫也想好了,就向天下宣称说,皇上欲退居深宫清修,故将皇位‘禅让’给太子,令司空大人为辅政大臣,协理国政,未知夜王爷意下如何?”

    “‘禅让’?”夜天诤不由一怔,在心中细细揣摩去,却又觉得甚是妥贴,而且听董皇后的口气,只怕她筹谋这事,已经不止一两日。

    倘若她一心为了璃国,作出这样的安排,夜天诤倒也愿倾力助之,可是联想起夜璃歌上次在董太师府遭到的不明袭击,还有自己从各方搜集到的信息,只怕这锦绣文章的真意,未必像这位皇后说的堂皇。

    可是……自己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否议她。

    思索再三,夜天诤方再度开口:“想来娘娘心中,已有决断?”

    放下茶盏,董皇后却轻轻地叹了一声儿,抬起手用锦帕擦擦眼角:“这些年朝里是怎么个情形儿,外人不知道,王爷你可是瞧在眼里,自皇上‘病倒’后,本宫是日夜悬心,就怕翻起什么风浪来,动摇江山社稷,本宫纵然粉身碎骨,也无颜面再坐在这里——本想着让顼儿监国,多少有个臂膀,可顼儿资质如何,王爷心知肚明,外朝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咱们孤儿寡母的笑话,幸亏王爷有经天纬地之才,方护得偌大的璃国稳若磐石,本宫口内不说,心中却是一千一万个感激,设若将来璃歌嫁进皇室,咱们便是一家人,顼儿定心定性,又有了贤内助,本宫便可以退居深宫陪伴皇上了……再说,没有哪个做娘的,不望着自己的儿子早早成材,你说是不是,王爷?”

    她这么一大篇滴水不漏的话说出来,夜天诤便是不明白,也已然明白了,他略正正身子,刚要开口,却听董皇后又道:“所以,本宫想,就在九个月后吧,三月十九,顼儿二十三岁生辰那日——”

    “这——”夜天诤心中暗惊,“是不是太快了些?”

    董皇后凤眸微沉:“那依王爷的意思呢?”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击,似闪出微小的火花,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夜天诤已然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但凭娘娘作主,微臣无有不从。”

    “嗯。”董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至于这九个月里,就劳王爷多多费心照看顼儿,能教他多少,便是多少……”

    言至此处,夜璃歌话锋忽一转:“不过,最近本宫听说,太子妃,又闹脾气了?”

    夜天诤脸上浮出丝苦笑:“是微臣教女无方,请皇后娘娘降罪。”

    “无妨,”董皇后摆摆手,“本宫倒是喜欢歌儿那洒脱的性子,只是,你务必在三个月内将她寻回,登基大典之前,皇后的礼仪,宫中的规矩,多少还是要学的。”

    “微臣遵旨。”夜天诤离座,躬身领命。

    “再有,就是与金瑞联姻之事,你要会同六部尚书,共同理出个章程来,不要让四方诸国嘲讽我朝鄙陋,不识礼仪,更不要落什么把柄在那起别有用心之人手中,让他们看本宫和顼儿母子俩的笑话!”

    “是!”听她说得严厉,夜天诤赶紧回答,继而有些疑惑地问道,“如何是与六部尚书商议?”

    “户部得筹措银饷及聘礼事宜,工部得会商新建一座殿阁,还有修缮从金瑞边境,至炎京的驿道,礼部自然是安排大典一切事宜,及备办礼服,吏部要给随公主陪嫁来的大小官员安排合适的官位官名,及计筹薪俸,兵部则是负责整个迎亲礼仪的安全,至于刑部……或许用得上,总而言之,安排得越严整越好。”

    夜天诤越听越是心惊——一方面是因为董皇后那缜密的思维,另一方面,则是她对此次联姻重之又重的态度,最后,就是其中提到的,修缮驿道一事——因为金瑞对璃国的态度一直很暧昧,故此从炎京通往金瑞边境的驿道“长年失修”,陈破不堪,极难通行,可如若修通,从金瑞边境驰往炎京,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

    如果兵烽骤起,后果不堪设想!

    可这样的揣测,只能藏在心中,断断不能说出口。

    董皇后言罢,自凤座上站起,行至夜天诤跟前,定定地看着他:“王爷,本宫的话,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能照此办理否?”

    “能。”

    “你说什么,本宫没有听清楚!”

    “微臣谨遵皇后娘娘凤旨!”

    “唔——”董皇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道,“既如此,你先跪安吧。”

    夜天诤行礼退出,直到走出中宫门,方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明明是六月初夏的天气,他却凭空生出股刚在冰窒里泡过的感觉——那个女人,似乎字字句句都在为安阳涪顼筹划打算,但又分分明明偏向金瑞。

    联姻?即将成为璃国皇贵妃的三公主?也不知道,将来的后宫会掀起多少惊涛骇浪,而炎京的情势,又将会怎样变化?

    他实在满腹忧心忡忡,欲寻个人商议,可满朝里看去,竟无一人可托心怀,唯一能与他同气联枝的,反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宝贝女儿……倘若璃歌在,以她绝顶的聪慧,不说勘破董皇后的心思,至少也能设个法儿防范,不至于像他现在这般,除了苦恼,还是苦恼。

    毕竟,后宫是女人的天下,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时时进出,监视董皇后的一举一动,那样既与礼不合,也断不是他夜天诤所为。

    可是他的宝贝女儿,会为了这层原因,披上嫁衣,成为安阳家的儿媳妇么?

    他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更或许,他宁愿她就这样匿迹于江湖,永永远远,不要再回到炎京城,皇家的漩涡,只要踩进去,再要抽身,便难了。

    唉,作为父亲,他的愿望极其简单——让女儿嫁一个爱她的男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渡过一生,可夜璃歌太过耀眼,寻常男子,谁又能娶得了她?

    第一百零四章:世事如棋

    夜府。

    偕语楼。

    书房。

    夜天诤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提起笔来,在铺于桌面的宣纸上勾勾画画。

    与董皇后的一番谈话,在他心中引起不小的波澜,也让他颇觉棘手——无论如何,董皇后总是璃国的皇后,更是太子安阳涪顼的母亲,他相信,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不利——那么,她和金瑞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扑朔迷离,即使洞察幽微如他,也难在一时之间,作出相应的判断,并采取行之有效的办法。

    就在他攒眉凝思之际,书房门外轻轻响起低低的叩声。

    “谁?”

    “伯父,是我。”

    “顼儿?”夜天诤先是一愣,继而言道,“进来吧。”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安阳涪顼提步迈入,先行躬身施礼,方直起腰,视线静静落在夜天诤的眉宇之间。

    “可是今日之学业,遇到甚为难之处?”

    安阳涪顼摇摇头。

    “那——”

    “是与金瑞联姻一事。”

    “怎么了?”

    “顼儿经过仔细思虑,觉得此事不妥。”

    “不妥?”夜天诤略吃一惊——倘若安阳涪顼太子爷脾气发作,闹着非要将金瑞三公主退回,那可是乱上添乱,纵他再生出几颗脑袋来,只怕也难应付。

    “是,”但安阳涪顼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了夜天诤的意料,“昨晚顼儿想了一夜,觉得金瑞帝君此举,甚为可疑——我朝与金瑞之间,素无任何来往,眼下既不交兵,也不必合纵对敌,却突然提出联姻一事,要说他们没有别的打算,只怕难取信于人。”

    没想到,他竟然看到了这一层,夜天诤大感意外的同时也甚觉欣慰,微微点头一笑:“那么,依顼儿的意思,该怎么做?”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们‘好意’派公主前来,若我朝一力婉拒,反被金瑞小视了去,所以,依顼儿的意思,不如让他们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想以一个公主,来觑探我朝虚实,那我们就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

    “‘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嗯,”夜天诤习惯性地摸摸下巴,“这倒有些意思,可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况金瑞三公主的随嫁人等,至少也有数百,要想将他们全部约束住……”

    “伯父毋须忧心,这个顼儿心中已有计较。”

    “哦,”夜天诤目光一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凝,“未知顼儿,可否说与老夫一听?”

    安阳涪顼脸上却浮出几丝红潮:“顼儿想再仔细谋划谋划,到时再说与伯父听,未知可否?”

    “行啊,”夜天诤点头,眸中满是慈色,“就依太子殿下,殿下什么时候想说,那便什么时候说。”

    “要事”已毕,安阳涪顼却仍磨蹭着不肯离去,脸上的红潮愈来愈浓,像是憋着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夜天诤心度其意,婉转言道:“太子且放宽心,专意治学,其他的事,老夫理会得。”

    安阳涪顼仍是不肯离去,过了良久,方深吸一口气,鼓足莫大的勇气道:“顼儿……想离开炎京,去寻璃歌!”

    “什么?”夜天诤震惊不己,当即否决,“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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