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一道黑影从殿门外冲进,直裹至棺木前。

    铜盆里的焰舌蓦地偏转方向,差点熄灭。

    侯田倏地回头,乍然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向后跌坐在地。

    来人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两眼直直地看着棺木,脚步缓滞地挪至近前,右掌伸出——

    “夜小姐,不可以,不可以啊——”侯田嗓音嘶哑,膝行上前,伸手拉住夜璃歌黑色的衣摆。

    但,凭他那点微薄的力量,怎能止得住夜璃歌?

    棺盖,缓缓地滑开了,露出安阳涪顼那张苍白失血的脸。

    浑身蓦地一震,夜璃歌移步上前,微微俯下身子,将手指放到安阳涪顼鼻端。

    没有呼吸。

    难道,他真的死了?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浑身蓦地冰凉。

    脑海里很多片段倏然闪过,相见之初,馨园呈情,以及他一直以来,对她的丝丝脉脉温情。

    他的爱,始终细致而澄澈,好似一泓纯净的湖水,难道,就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是的。

    绝对不是的。

    或者,只有当彻底失去,很多事情才会被察觉到,只有当猛然间觉醒,才知道那个人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意义。

    “夜璃歌!”

    一声尖锐的嘶叫忽然从后方传来,夜璃歌蓦然转头,却见董太后长发蓬乱,状如疯魔般朝她扑过来。

    夜璃歌侧身一闪,董太后整个人便扑到棺木上,目光狰狞,含着无尽的怨恨:“他死了!你现在满意了?”

    一向从容镇定的夜璃歌,第一次有了心虚气短的感受,竟然不敢正面董太后那慑人的目光。

    “你这个妖女,祸根,早知今日,本宫就该杀了你!杀了你!”董太后尖叫着,再次向夜璃歌扑过来。

    这一次,夜璃歌再没有躲闪,任由她抓扯着自己的衣裙,撕、咬、拉、扯、拽,尤其是董皇后那长长的指甲,在她漂亮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

    “太后!太后娘娘!”侯田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劝阻,可董太后却愈发地凶狠,像是要把她多年压积的怨气,悉数发泄在她的身上。

    夜璃歌心中一片荒凉——她确实没有想过,要完全接受安阳涪顼的感情,但也绝对不希望见到,他因此而葬送性命。

    他还那么年轻,诚如她所料,只要他继续努力下去,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君王,可是为什么,安阳涪顼,为什么你执意如此?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中也生出浓重的,幻灭的悲哀——或许,倘使生命在此际结束,她也不会再欠他什么了。

    身边所有的一切刹那远去,只有他的话,在脑海里不住地回响:“夜璃歌,要我放弃,除非江山倾,璃国灭!”

    如今江山虽在,璃国未灭,那个人,却已经不复存在。

    直到夜天诤匆匆赶来,纷乱的场面才得以控制。

    看着一身零乱的女儿,夜天诤心痛无比。

    “臣女无状,冒犯娘娘,还请太后饶恕。”

    他赶紧替女儿收拾场面。

    “滚!带着你的宝贝女儿,立即从这儿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出现!”

    指着殿门,董太后怒声咆哮。

    夜天诤心知,此时的她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握起夜璃歌的手,压低声音道:“歌儿,我们先回家吧。”

    “不,”夜璃歌摇摇头,目光始终凝注在安阳涪顼脸上,“我想陪陪他。”

    “歌儿?!”

    “爹爹,你先去吧。”夜璃歌好似全身脱力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掌,一步步走回棺木前,忽然间扑倒在棺弦边,望着安静躺在里边的男子,潸然落下泪来。

    “安阳涪顼,”她目光模糊地看着他,“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为什么就会死了呢?为什么呢?”

    她伸出手去拉他:“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我们像从前一样,品茗观书,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

    大殿里一片岑寂,夜天诤、董皇后,以及整个章定宫,忽然间仿佛都变成了凝默的背景。

    ……

    夜色寂寂。

    昏黄烛火映照在安阳涪顼的脸上,让一切看起来,更显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夜璃歌一直不停地流泪。

    大约在记忆中,她还从来不曾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感情。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就没有一星半点,打动她吗?

    不是的。

    绝对不是的。

    纵然她心冷如铁,他还是将他的爱,练成一柄极小的刃,在她的灵魂中,留下一道道划痕,直到今天,面对冰冷的死亡,那些划痕忽然间,就扩大无数倍。

    “你后悔了吗?”

    一个声音忽然从幽暗的角落里传出。

    夜璃歌一惊,倏地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倘若,他能活过来,你是否愿意,嫁给他?”

    “你是谁?”霍地站起身来,夜璃歌双眸中再次绽出那种冷沉的锐色。

    对方幽幽一叹:“我是谁,这重要吗?”

    “哼!”夜璃歌一声冷哂。

    “最重要的是,他爱你,等同于生命,难道你看不见?”

    “这与你何干?”

    “夜璃歌,你总是这样,总是想用自己的意志,主宰世间的一切,甚至是感情,我知道,这是深谙《命告》带来的后果,可是夜璃歌,你想过没有,如果《命告》中所预言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呢?”

    夜璃歌猛然一震。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这方天下,比你想象的要宽阔,而每一颗人心,可是微如芥末,也可以广如浩瀚宇宙——夜璃歌,你是不是觉得,深谙《命告》的你,可以洞穿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死,甚至是整个世界?但是你不知道,其实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蕴含着无穷的奇迹,一念之间,或许就是天涯海角,一念之间,或许也就是生离死别。每个人的一生,仿若刹那昙花,从生到死的距离,看似很远,其实,也很近啊。若你能放下心中执著,或许,会成就另一段完满——凭什么你就认定,安阳涪顼,不如傅沧泓呢?”

    夜璃歌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感觉自己原本建立起来的那个世界,受到巨大的冲击。

    “任何事情,在没有真实发生之前,都具有巨大的变数,没有人敢肯定,其后果如何。”

    那个声音继续诱说着。

    “谢谢你的劝告。”到底,夜璃歌始终是夜璃歌,最初的动摇后,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话,我会认真考虑,但是,我的决定,非任何人能够更改。”

    “好吧。”对方表示妥协,“这只是我个人善意的忠告,至于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声音消失了,殿阁再次变得静寂,夜璃歌折回棺木前,重新坐下。

    愤怒、悲伤、痛苦、绝望,都一一消退,余下的,仍旧是冷然。

    安阳涪顼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活过来。

    璃国需要一位新皇帝。

    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个皇帝,应该是安阳涪瑜。

    虽然安阳涪顼的死,令她非常难过,却还没有到心魂欲碎的地步。

    至于那个人的话——

    幽幽一声叹息,夜璃歌直起身子,视线重新凝注在安阳涪顼的脸上,想着他生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她就忍不住阵阵心酸。

    在德昭宫中,夜璃歌整整盘亘了五天五夜,形容憔损,直到侯田领着十六名大力宫侍走进殿中。

    “你们这是做什么?”

    “出殡。”

    两个字入耳,有如焦雷一般。

    夜璃歌刹那间手足冰凉——这才惊觉,承认事实是一回事,当真要面对,那又是另一回事。

    当巨大的棺木被抬起的刹那,她终于没能忍住,出声叫道:“等等!”

    侯田摆手,棺木重新落地。

    “你们——出去。”夜璃歌偏开头,隐忍着心中剧烈翻滚的苦痛,咬牙言道。

    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侯田领着所有宫侍退了出去。

    站在棺木前,夜璃歌沉思良久,从袖中抽出匕首,削断鬓边一缕秀发,将其轻轻放在安阳涪顼耳边,再拈起他一绺长发,打成一个结。

    结发为夫妻。

    一滴晶莹的泪水,缓缓从安阳涪顼眼角边浸出,渗入乌黑的发中。

    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颤。

    泌寒的感觉,忽然从指上传来,却是安阳涪顼,突兀地抓住了她。

    四眸相对,两人一齐默然。

    “为什么不是今生呢?”他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的热切,“为什么不能是今生呢?”

    此中有千言,脉脉难成述。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轻轻地俯下身子,张臂抱住了他……

    他们这一场感情的角逐,总是于风花悄然之间,蕴藉着看不见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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