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容儿臣告退。”傅延祈说完,十分狠狈地“逃”了出去,一径飞奔至玉液湖畔,才完全地冷静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抬头看向那白云袅袅的天空,忽然间想仰天大吼。

    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挑起,脑海里晃来晃去的,还是那个女子巧笑倩兮的影子。

    不该回来!

    不该回来啊!

    傅延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他一拳一拳击打着树干,直到御柳树树承受不住,发出嘎嘎的碎响。

    “殿下……”

    “小侯子。”

    “奴才在。”

    “你说,”傅延祈极目望向对岸那淡淡的树影,“你说我该怎么办?纵然尽了全力,我还是忘不掉她,忘不掉,我忘不掉……”

    “殿下。”小侯子努力咽了口唾沫——殿下的心事,他自然明白,可是这事儿犯忌讳啊,要是皇上知道了,殿下的处境可就——

    “殿下,外面那么多姑娘,难道您,您就没有——”

    “没有!没有!”傅延祈重重地一挥衣袖,“外面那些女人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这嘴,你一个宫侍,我怎么跟你说女人……”

    小侯子摸摸脸颊,那儿光溜溜的,一根胡子都没有。

    殿下的话,他确实似懂非懂,可他好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傅延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危险,十分危险。

    “你走吧。”傅延祈挥挥手,“让我一个人呆着。”

    “奴才……告退。”

    第五百四十九章:嫌隙

    拾起地上的石头,一块块往水里扔,看着水花四溅开来,傅延祈仍然无法摆脱心里那种蛛网似的东西。

    蛛网的另一头,缚在另一个人身上,她的喜怒哀乐,痛苦和悲伤,无不牵扯着他。

    要怎么做,才能将你忘记?

    傅延祈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在这宫里,要做什么,才会不被人察觉呢?对了,去静禅院,或许在那里,可以求得解脱,想清楚这一层,傅延祈立即朝静禅院而去。

    静禅院里很安静,古柏吟吟,宝相端严,这样的环境,的确平息了傅延祈内心的焦燥,他盘膝坐下,开始进入冥想,心绪终于慢慢地变得宁静,淡和。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傅延祈才重新睁眼,院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下来,他站起身,慢慢朝外走,可刚刚步出院门,那尘世的烦恼便如影随形而至,他毕竟年纪太小,无论抗拒外界的一切,尤其是,和她相关的一切。

    傅延祈茫然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他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两步,其实是准备出宫,可是走着走着,他又出现在了龙赫殿前,远远瞧着那里温暖的灯火,他的呼吸就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走,却走不掉,想逃,却逃不开,他于是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殿下?”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幽幽从旁侧传来。

    “唔?”傅延祈回头。

    “殿下为什么不进去呢?”

    “我……”傅延祈摇摇头,终究是转头,慢慢地走开了。

    小宫女摇摇头,自己进了内殿。

    烛火摇曳,夜璃歌坐在桌边,正与傅沧泓、延珏、延妙用膳。

    “奇怪了,延祈这孩子,怎么还不来?”

    “他啊,大概是在别的地方吃饱了吧。”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到底打住,等延珏延妙都退去了,方道:“为什么你对延祈这孩子,总是不冷不热的?”

    “我……”傅沧泓也觉得自己有口难辨,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往往是掩藏不住的,尤其是在最亲最近的人眼里,更是透明得有如一张纸。

    “我只怕,确实很难同他亲热。”傅沧泓坦然道,“因为每每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夜璃歌默然——没有一个人的人生,会是完美的,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完美无缺,可是自他们降生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存在着种种的缺陷,就像傅沧泓,他本性并不喜欢血腥,不喜欢斗争,不喜欢厮杀,可是他的出身,却决定了他必须要面临那残酷的一切,从而养成冰冷的性格,这种性格让他能够从容有度地应付一切险恶的形势,却相对而言,漠视感情。

    他们两个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是同类型的人,一样冷心冷情,熟谙最高级别的生存法则。

    那一瞬间的辨察,有时候,电光火石,却也是千里之遥。

    恐怕,他们父子俩之间的嫌隙,这一辈子,是难以解开了。

    说不定将来,随着傅延祈年龄的增长,这种距离会越拉越大,越拉越大,最后撕裂。

    “那么,你至少表面上,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吧。”

    “我试试。”傅沧泓点头。

    之后几天,傅延祈却再没来过龙赫殿,小侯子报说,他去禁军营里了。

    “本宫知道了。”夜璃歌点点头,“眼下在这宫里,你与郡王殿下,是最亲近的人,你觉得,郡王殿下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小侯子偷眼看看她——郡王心里的事,他如何敢说出来?

    “本宫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小侯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奴才想,奴才想,郡王爷大约,大约,大约……”

    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浑身抖索大汗淋漓,夜璃歌看他模样可怜,倒也不忍为难他,将衣袖一挥:“下去吧。”

    小侯子重重叩了一个头,起身一溜烟地走了。

    殿里安静下来,夜璃歌令明姑带着所有人等退下,自己来回踱着步,心里却也有几分焦燥——人的感情,有时候确实是极难琢磨的,和傅沧泓对傅延祈的冷淡全然不同,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傅延祈,觉得他是几个孩子当中,最堪造就之材。

    至于他是不是自己生的,她向来不怎么介意。

    这大概,是夜璃歌与其他女子,最大的不同,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来不会受自己感情驱使。

    因为她明白,要想担起整个天下,非一般俗男子能够。

    所以,她想培养傅延祈,成为下一代储君,不过,从傅沧泓的角度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皇帝与储君,是一对极难处理的关系,如果储君势太大,必定威胁君位,如果储君势太小,皇帝一旦有事,储君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要如何,才能在这中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呢?

    但这个问题,眼下还不是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们父子俩之间,已经隐隐有了矛盾,而这矛盾要如何化解呢?

    左思右想了许久,夜璃歌重新坐下:“明姑。”

    “奴婢在。”

    “你且去云见殿看着,什么时候,郡王爷回来了,请他来龙赫殿。”

    “是。”

    待明姑离去,夜璃歌方才走到桌边,伸手拈起颗棋子,轻轻地放在枰上。

    直到天色擦黑,才听珠帘一阵碎响,傅延祈长身而进。

    “祈儿。”夜璃歌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欣喜。

    “参见母后。”傅延祈把脸庞压得极低。

    “你这是怎么了?”夜璃歌奇怪地看着他,“自打回宫之后,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傅延祈垂着头,不愿说话。

    夜璃歌深吸一口气——也罢,原本叫他来,也不是为了聊家常。

    “祈儿,你天资聪慧,堪为帝王之才,本宫不希望,你因为旁的事分心,况且,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需要学习很多的东西。”

    “祈儿明白,祈儿会……努力的,祈儿不会让母后失望。”

    “好。”夜璃歌点点头,“桌案上有几本我新近编撰的书册,你且拿去,好好看看吧。”

    “谢母后。”

    傅延祈说完,似长长地松了口气,抬步走向桌案,俯身拿起那些书册,转身朝殿外走去。

    “祈儿。”

    “嗯?”

    “你心里,怨恨你的父皇吗?”

    傅延祈的身子,猛地震颤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傅延祈忽然重重一声冷哼,然后缓缓地转过头来,定定地瞧向夜璃歌,黑色邃眸中掠过丝冷光,“母后,你觉得父皇他,有把我看成他的亲生孩子吗?”

    “你说什么?”

    傅延祈重新走回桌边,放下书册:“很多话,祈儿一直想说,却……”

    “你说吧,我听着。”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母亲,觉得当年的事,对不起你,这我可以理解,就算父皇对我冷淡,我也可以……不计较,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夜璃歌心中忽然警铃大作,觉得自己就要触到问题的关键。

    “可是——”傅延祈刚要说什么,后面却传来一声震喝,“祈儿!”

    傅延祈脸上的肌肉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萎顿了,似乎瞬间又变成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连书册都没拿,掉头便走。

    “沧泓。”夜璃歌不解地挑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当面对她的时候,傅沧泓的表情却变得柔和:“没,没什么。”

    夜璃歌心中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你,你难道背着我,对祈儿做了什么吗?”

    “你多想了。”傅沧泓立即矢口否认。

    “沧泓!”夜璃歌冲动了(她可是难得地冲动一次),她近前一把抓住傅沧泓的手,有些没来由地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儿子!你不能一错再错!”

    傅沧泓的面色瞬间冰冷,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薄笑:“那你以为,我会对他做什么?”

    夜璃歌呼吸一滞,脑海里不由闪过当初,自己浑身鲜血,跳下悬崖的那一幕——原本以为,过去的那些事,可以统统忘记,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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