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歌。”过了许久,傅沧泓方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我们走吧。”

    “你先走吧。”夜璃歌摇摇头,“我想在这儿,再多陪陪爹爹。”

    “好。”傅沧泓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默默朝远处走去。

    待到四周完全沉寂下来,夜璃歌望着墓碑,忽然间泪如雨下。

    这纷争的人世,有时候让人疲惫……但是世间种种,只有真实地经历了,方才懂得,什么叫作刻骨铭心。

    爹爹……

    夜璃歌跪了很久,直到双腿酸麻,方才重新站起,转头慢慢地朝后方走去。

    夫妻俩在司空府里呆了十来天,生活相当地平静,每日里闲对云卷云舒,那些血腥的痛苦和过往,都被潜意识地压止了。

    也许,属于他们那一段烈火燃烧的青春,终于谢幕。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有起,有落,有悲,有喜,有愁,有苦,有痛,有泪,有一切意想不到的事……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要经历多少磨合,最后才能悟得,到底是对,抑或是错。

    更或许,世事本没有对,也没有错,有的,只是选择而已。

    选择了一个,必然得放弃另一个,命运是公平的,不会让你全部得到,却也不会让你全部失去。

    “沧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怎么?你觉得……满意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看到炎京城物富民丰,家家户户祥和安宁,我就放心了,想来父亲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

    “若然如此,那咱们明天清晨,便起程回北宏吧。”

    夜。

    深深。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枕上。

    自与傅沧泓成亲之后,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了。

    他总是喜欢呆在她身边,仿佛离开一秒都不习惯。

    而今夜,夜璃歌特意让他离开,就是想重温一下昔日的少女情怀——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因为她从小跟着师傅行走江湖,见惯险风恶浪,后又从军,刀口舐血,反倒是嫁给傅沧泓之后,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安宁,反倒娇惯出些女儿习气来。

    此刻,听着窗外萧萧瑟瑟的风声,她的心中出奇地宁定——上苍,上苍,我夜璃歌的宿命已经完成,是不是该——

    窗户纸上忽然传来“嗒”一声响,夜璃歌蓦地坐起身来,心中骤然翻起波浪。

    她屏息坐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下地,打开窗扇,却见外面的树枝上,站着一个人,黑色的袍角随着夜风飞扬。

    “你是——”

    “想知道我是谁,就跟我来——”对方的话音像冰一样冷。

    只是稍一迟疑,夜璃歌便飞出窗外,跟在对方身后,迅疾朝远处掠去,丛丛树影在她的下方闪过。

    “还记得这儿吗?”黑影忽然朝下方坠去,稳稳立在一根石桩上。

    “当然记得。”夜璃歌也停在一根石桩上,“这是我习练武艺之地。”

    “很好,”对方点点头,“那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许下的诺言吗?”

    “诺言?”夜璃歌略一挑眉,“你是说——”

    “发誓一生一世,守护璃国。”

    夜璃歌倒抽了一口寒气!

    “怎么?”男子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你真忘记了?”

    夜璃歌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虽然她现在的身份奇贵无比,但是对于璃国,她确实心存愧疚,不过这愧疚,也因为傅沧泓出色的“政绩”,而渐渐地湮灭。

    “我知道。”男子从她身边走过,“直到现在,你非但不觉得难过,而且还为自己找了个‘出色皇帝夫君’而沾沾自喜,但是夜璃歌,你以为,傅沧泓真地像你看起来的,那样光明磊落吗?”

    夜璃歌沉默。

    “你自己想想看,哪一个帝王是真正能够不手染血腥的?哪一个帝王是可以不动用杀戳便成就霸业的?岂不说当年,他发动一场滔天巨战,杀我子民,掠我山河,即使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停止,对璃国的横征暴敛!”

    “你撤谎!”夜璃歌忽然喊道。

    “我撤谎?”对方微微冷笑,“是,或许在你看来,一切就像现在的市井繁荣这般,百业兴隆,也或者,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夫君,动过任何一次刀子,但是你明不明白,对于一个掌握权势者,倘若他真要除掉谁,或者真做什么,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一个眼色,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要,自然有人替他做!”

    那人犹不罢休,继续道:“的确,这天下有很多不信邪的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屈服于权势的人——他们为了谋求生存,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去讨好,巴结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夫君,揣测他的心意,按他的想法行事!你知不知道,璃郡每年有多少税收,流入了宏都的国库?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不让璃郡的世家大族强盛,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有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得与他作对!”

    “夜璃歌,你不要太天真了!不要以为你的男人,真真实实地是为了你!”

    “那又怎样?”夜璃歌还想辩解,然而底气却略显不足,“至少,璃国的百姓们,不必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君王!”

    “好一个强大的君王!”对方微微冷笑,“夜璃歌,那么,我们换个角度考虑,难道你努力多年,就是,想为他人作嫁裳?”

    “你什么意思?”

    “傅沧泓强大,难道你就不够强大?他能掌控整个天下,你为什么不能?要知道,帝后,帝后,皇帝和皇后,仍然是有区别的!”

    “我没看到,有什么区别。”夜璃歌的面色,很冷很冷。

    “你没看到区别?那我问你,倘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傅沧泓会像现在这样,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倘若他的儿子做了皇帝,会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你真地以为,一国之君,可以坦荡地对待任何一个子民吗?”

    夜璃歌一声冷哼:“照你这样说来,换哪一个男人做皇帝,是完全没有私心的?纵然我自己成为九五至尊,将来也是要后继有人的!”

    “但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继位人选!这就是差别!”对方蓦地吼道。

    第五百六十章:忧伤

    “不管你说什么,我相信傅沧泓!我就是相信他!”夜璃歌忽然转过头来,大声喊道。

    她洁白光滑的额头上,根根青筋爆起。

    对方忽然噤声,然后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悲凉:“夜璃歌,你,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就是愚蠢,愚蠢得不可企及,怎么样?”

    对方的笑声戛然而止。

    呆呆地看着她。

    “你说够了吗?”夜璃歌唇边浮起一许极淡的笑,“说够了那就走。”

    “好,我走,我走。”男子喃喃低语着,转头朝远处走去,眉宇之间尽是深深的失落与惘然。

    夜璃歌站在原地,任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动她的衣袍,眼里忽然一片酸涩。

    怎么会,有种无限凄凉的感觉?

    直到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她才慢慢地往回走。

    一踏进院门,便闻到丝丝甜香,夜璃歌不由一怔,却见傅沧泓端着粥碗从厨房里出来,动作细致地把饭菜搁在石桌上。

    竟然,是那样地沉静。

    非常地沉静。

    夜璃歌走到石桌旁坐下,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

    她端起碗来,慢慢地喝着——也许有时候,女人想要的,不过是一碗温烫的粥而已。

    一顿饭三个人都吃得很沉默,饭罢,仍然是木夕澈收拾了碗筷,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朝屋子里走去。

    “璃歌。”傅沧泓叫住她。

    夜璃歌站住。

    两人都沉默着,一时没有言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长得已经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彼此的心思,哪怕对方身上一丝微小的变化,亦能引起另一个人心头剧烈震荡。

    木夕澈悄悄地走开了。

    傅沧泓的嘴唇轻轻蠕动着——这是他想有所表达的前兆。

    “没事的。”夜璃歌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很多时候,都是她抢在傅沧泓前头,发现危机,抢在傅沧泓前头,完成很多的事。

    傅沧泓想说什么,到底沉默,看着夜璃歌一个人走进了卧房。

    阖上房门,夜璃歌忽然觉得全身酸软——她原以为,可以把那些有如箭矢般的话,悉数挡在心门之外,却料不到,它们却依然那么深,那么深地扎入心脏之中,留下深深的血痕。

    很深很深。

    已经很久不再这么痛了。

    她并不愿意自己这样地痛,并不愿意自己如此地受伤,并不愿意听到任何一句,诋毁那个人的话。

    不管他做了什么,她并不想追究,一点都不想。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都活得很清楚,很明白,因为清楚明白,所以非常地痛。

    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一般人能够体会到的痛,都是非常浅层次的,只要心爱人儿几句温存的话语就能抚平,可是她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也许有一种情绪,被压在心底太深太深,只要是开了闸口,就会如洪水奔流。

    爱,恨,情,仇,有时候她真地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多看,看得越是多,越是心寒,知道得越多,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或者,对未来,便愈绝望。

    傅沧泓静悄悄地在门外站立着。

    他只能等。

    在她作出“判决”以前,他只能等,只能捺着性子等。

    很久以后,夜璃歌打开门走出,朝着他微微一笑,傅沧泓紧绷的心弦顿时松驰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风吹来,院墙上空的树枝,微微地颤动着,颤动着。

    一场风波,过去了。

    ……

    “沧泓。”

    “嗯?”

    “明天,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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