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也穿着便衣的师爷凑到他耳边,本来想出什么主意,却被中年男子一个耳刮给掴开去。

    一众人等各个跟着轿子,心里打的算盘却各个不同——有想这下可捞着大机会的,有想现在要出气那就出气,要申冤那就申冤。

    也有消息不灵通的,压根儿不知道里面坐的那位是谁,只是看着身边的人战战兢兢,自己也跟着敲小鼓。

    “璃歌。”

    轿子里,傅沧泓握了握夜璃歌的手。

    “嗯。”夜璃歌的表情很平静。

    “你说咱们——”

    “一切顺其自然。”

    “哦。”傅沧泓点头。

    很快,轿子在衙门外停下,有人揭起帘子,恭迎两人下轿,皂隶、差役分列两旁。

    进得衙内,衙门合拢,郑应桐丝毫不敢松懈,至始至终陪着傅沧泓和夜璃歌,生怕有任何闪失,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至后堂奉茶,郑应桐方退至一旁,拱手道:“请上人赐谕。”

    “罢了。”傅沧泓摆手,“此乃民间,不必如此拘礼,你平日里如何行事,也便如何行事吧,只要问心无愧,自然无灾无祸。”

    “是,是。”郑应桐用手抹着脑门上的汗——问心无愧,这件事,自己倒要回去好好地想想,想想。

    “再则,”傅沧泓摆手,“便是你手下的人,可曾管理妥当?行为有否失检点处?”

    “是,是,小的一定去查明白了。”

    “且退下吧。”

    傅沧泓摆摆手。

    却说郑应桐,回到后院中,脑子里无数个念头疾闪——这些年自己有没有偷摸,偷拿,有没有贪赃,枉法?

    估计大的坏事没有做过,但是小的事,确也有不少。

    仔细清算清算,够不够杀头呢?

    杀头应该是不会的。

    那么免官呢?

    或者其它?

    要是朝廷派来的,是什么钦差大臣,他或可用什么法子支应,可这来的,是帝后,其实帝后也好,如果皇上爱美人,他也有法子,倘若皇上爱财宝,也行,但仔细想想,根据京里传来的消息,皇帝一不爱色,二不嗜财,三不赌四不喝,好像,整个一个铁人,却教他无处下手。

    而皇后,更是英名远扬。

    “怎么办?怎么办?”郑应桐团团乱转。

    “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女子穿着件大花褂,从房中走出。

    “你来凑什么劲?”郑应桐一看她,立即火往上冒——平时就是在她的撺掇下,自己没少吃,没少拿,要是下面有什么人捅到前院那两位耳中,自己可是——

    “老爷,这是怎么了嘛?咱们的太平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郑曲氏只是个没见识的妇人,成日里想着盘算几个银子,能买几样贵重的珠宝首饰,在那些妇人面前显摆显摆,也就是了。

    郑应桐知道,这会儿找她商议肯定是没门儿,心里更加嫌恶,暗道自己当初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没识见的妇人。

    郑曲氏是不会看人脸色,只道府中又来了上官,于是道:“要不,让我去兄弟家,摆上几桌子酒菜?”

    “什么酒菜不酒菜?”郑应桐心里光火。

    却说他这里两头抓姜,而前院里,又有了事故。

    “穷秀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随随便便就往里闯,你以为你是谁?”

    “苍天应明金龙现,大道光华赤诚灵。”穷秀才大声嚷嚷着。

    那些个衙役自然不知道他在叫嚷什么,正要把他叉走,院门却忽然开了。

    衙役们齐齐住手。

    “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任昌星,参见上人。”

    “何故在此喧哗?”

    “只因小民心中有怨。”

    “何怨?”

    “小民苦读诗书三十年,一心想报效家国,却因为当年在科场辱骂学官,被削了学籍,至今无法应考,故而穷病篱下,遭人耻笑。”

    “辱骂学官?你为何辱骂学官?”

    “学官收取学员银两,透露考题。”

    “可有实据?”

    “并无实据。”

    “既无实据,为何空口说白话?”

    “此事城中人人皆知。”

    “人人皆知?”傅沧泓一声冷笑,“如此说来,倒是上苍负了你?”

    任昌星怔了怔,忽然站起身来,仰天大喊道:“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还有天理吗?”

    “住口!”傅沧泓低喝,那声音宛若龙吟,教人胆颤,“任昌星,你自问有多大才能?欲求何职?”

    “小民,小民自幼时起,勤学苦练,通经史子集,博闻广见,自负有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行,”傅沧泓点头,“也别说什么宰相之才,现这衙门的档库里,共有旧年存案一百六十四宗,倘若你能在十天内斟办完成,即日起便可进京!”

    “不需十日!”任昌星倏地站起身来,“五日便可!”

    “好,五日便五日!”

    第五百八十一章:异士

    “天哪,天哪。”郑应桐暗暗叫苦——好死不死,怎么让任昌星那个杠子头冒出来了?

    这些年来,任昌星为了恢复学籍之事,频频来衙门找他,都被他推委过去,原想着这家伙没有学籍,到哪里都没有门路,谁晓得偏偏——

    任昌星的真才实学,他自是知道的,将来他要是得了势,后果实在难料。

    郑应桐满脑袋冒烟,真有一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笃信的某个信条,似乎瞬间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给摧毁了,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任昌星想不明白。

    前院里。

    “任昌星?”夜璃歌仔细想了想,“这个人确实非常有名,大闹考场,讥刺上官,愤世嫉俗,他还写过一本书,叫作《现世录》,确有才情。”

    “如此说来,他确是人才?”

    “人才是人才。”夜璃歌笑笑,“却不知你能不能用他?”

    “怎么说?”

    “其实世间亿兆生灵中,自是藏龙卧虎,一个人,是狼是羊是虎是龙,很难断定,尤其是对于初备龙形者。”

    “龙?”傅沧泓微惊,“难道说,这个什么任昌星,竟生有反心?”

    “你若用得好,他自然不会反你,倘若用不好,他自然会反你。”

    “那什么是用得好,或者用不好?”

    “不好说。”夜璃歌摇头,“用人一途,却也有许多的讲究,譬如冯翊,虽说狂傲,但所作所为,只为一展长才,并无别的贪恋,而严思语,则是一半为报师恩,另一半为济苍生,而这个任昌星,我希望你,纵然不用,也放他归去。”

    “会不会养虎为患?”

    “你多心了——此人视金钱名利为粪土,更视世俗约成为无物,乃天地一奇材,凡奇材者,必渴遇知音,愿为知己者舍命,但帝上御人,是不能完全待之以诚,却又不能不待之以诚,是故难把握,倘若他通过检试,可让他进京一试,我相信,祈儿能够好好地驾驭他。”

    “你相信?似乎你一直很相信祈儿?”

    “是的。”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相信祈儿,非常地相信。”

    “为什么?”

    “直觉。”

    “哦?”

    却说五日后,任昌星果然将积年的案件完全料理得一清二楚,满衙里上下个个臣服。

    就连任昌星自己,也微有几分得色,如此一来,傅沧泓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把他交给我吧。”

    这日傍晚,任昌星接到一封信函,让他在天黑前去后山山林。

    任昌星走进树林里,天光已明,他正疑惑地寻找那个约自己前来之人,旁侧里忽然奔出一只野狼,猛地扑向他。

    任昌星大惊,侧身抱住一棵树,嗖嗖地爬了上去,野狼跟着上树,任昌星不得已,攀住树枝朝外跳,野狼始终紧跟不舍,任昌星只好撒手,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地面,他就势一滚,后背碰到一块石头,顿时有了主意,随即从怀中掏出火熠子点燃,然后一手抓起石头,紧紧握住,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只野狼。

    一人一狼久久地对峙着,喉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在野狼准备发起攻击的瞬间,任昌星却先动了——他拔了一把野草点燃,远远扔向野狼,野狼畏火,故而步步后退,任昌星丝毫不敢松懈,一边盯着野狼,一边在四下里迅速搜罗可点燃之物,在自己身周筑起一道火墙,直到确定自己真地安全了,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高高站在树上的夜璃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若说衙门理事,是看他的文才,那么今夜之试,便是他的胆魄和应急能力。

    不错。

    虽然是文弱之身,但面对如此险境,却毫无惧色,反而应对从容,实在令人震惊。

    不过——

    任昌星瞪大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执利刃,对准他脖颈的女子。

    她就那样看着他,一言不发,浑身的冷煞让人从头寒到脚。

    任昌星努力咽了口唾沫,然后一点点镇定下来。

    “不怕死?”

    “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并非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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