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琴师处处刁难,她还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但她还是低估了宫琴师的记恨之心。在讲授完毕之后,宫琴师便直接指了她,道:“刚才我教的,你们都记住了?这位姑娘弹来听听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容威严孤高,谁也没有想到她是故意和叶绥过不去。

    叶绥重活一世,增长的是眼界和历练,这些技艺却依旧不会。结果,自然什么都弹不出来。

    宫琴师突然“啪”的一声拍在了琴案上,厉声说道:“有些人仗着家世行事,竟然连一个琴音都弹不出来。人蠢钝俗艳不要紧,若是没有好学守敬之心……”

    她说着种种道理规矩,语气却尖酸刻薄,里面还有明晃晃的鄙夷。话语说得不难听,却让人浑身不舒服。

    见到宫琴师的举动,有姑娘暗暗心喜,也有姑娘皱了皱眉头,觉得这样的先生着实有些不堪。

    突然,有一把冷冽的声音响起了起来:“原来闺学琴院是这样教导学生的?本宫倒是长见识了。碧山君,这就是你辖下的琴院琴师?”

    这话音出现得太突兀了,所有人都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随即便全都呆住了。这些人……这些人是……

    第21章 贵人

    只见说话的人是个年约五十岁的老妇人,她衣饰看起来颇为寻常,头上只插着简单的木钗,却有一种独特的贵气。

    此刻她正看着宫琴师,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姑娘们不认识这个老妇人,但她们认得老妇人身侧那个意态俊逸的人,这个人,正是人称碧山君的琴院院主陶九归!

    从碧山君的神态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对这个老妇人极为恭敬。那么这个老妇人究竟是谁?姑娘们疑惑至极,其中有几个知道老妇人身份的,则微微低下了头,以示恭敬。

    这时,碧山君微弯着腰,朝老妇人说道:“是在下管治无方,请殿下恕罪。”

    此言一出,姑娘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连最前的叶绥都诧异不已。殿下?这个年纪、又得碧山君亲自陪同察视闺学,这……这是长公主殿下!

    姑娘们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朝老妇人、碧山君行礼,宫琴师的脸色立刻变了,既羞愧又惊惶,深深弯下了腰,什么都不敢说,垂在两侧的手则在发抖。

    她只是在训诫这个小蹄子,语气控制不住刻薄尖酸了些,怎么偏偏让长公主殿下听了去?这可怎么办才好?

    长公主听了碧山君的话,看了宫琴师一眼,才道:“人非生而知之,故从师解惑。琴艺一道,也当如此。学生不会,必有因故,怎可刻薄责骂?琴含至德之和平,这位琴师的心太躁了。”

    长公主这番话语,等于当众甩了宫琴师狠狠的一巴掌,顿时令宫琴师脸色羞愧欲绝,院中的姑娘俱是正身肃容,连大气都不敢出。

    叶绥心中觉得奇怪,从濯秀园的修葺来看,长公主有颗林泉之心,她还以为其人温和柔软。可是长公主目光这么锐透、言辞这般犀利,与她所以为的大相径庭。

    不过……长公主这些话,她怎么听着这么舒爽呢?她看着宫琴师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的样子,心中大为解气。

    碧山君点点了头,回道:“殿下训诫的是,在下会督促管教琴师的。”

    长公主没有说话,将目光从宫琴师身上移开去,落在了叶绥身上,冷淡开口:“你是哪家姑娘?果真是不会弹琴?”

    她早已认出这个姑娘就是方才和汪印见到的姑娘,这姑娘那一句“捐献粮钱可得田,王师外镇必籍边境营田”令她印象深刻,不想会在琴院再次见到这小姑娘。

    看样子,这小姑娘是被琴师故意刁难了?还是其真的不会弹琴?

    叶绥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学生乃松阳叶家的姑娘。学生愚笨……的确不会弹琴,令先生们失望了。”

    听到她这么说,宫琴师忍不住瞟了她一眼,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的确是实情,自己原先的话也没有错,公主殿下不会怪罪吧?

    长公主看见宫琴师的眼神,心中对这琴师更为不喜,便毫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说道:“看来,琴院的学生比琴师还要知进退,本宫尚算有慰。琴乃心声,本来就是抒发之情,不会弹也不要紧,会听就行了。听琴你总会吧?”

    如果说先前那些话,是长公主当众狠狠甩了宫琴师一巴掌,那么现在这话就是再狠狠踹其几脚,让宫琴师脸上红白交错,简直无地自容。

    琴院的姑娘们都知道,这一下,宫琴师要完了!惹长公主殿下如此厌恶,肯定不能继续在琴院了,或许连京兆也待不下去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长公主对叶绥的态度。不会弹也不要紧……长公主对叶绥这是明晃晃的维护!

    叶绥这样的人,五音不擅八法不精,何以会得到长公主殿下的青眼呢?这叶绥也太走运了吧?

    琴院姑娘们怎么都想不明白,悄悄看向叶绥的眼神既愕然又艳羡。

    叶绥也讶异不已,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公主殿下,而且她父亲在朝中不显。按理说,长公主殿下无须对她这般维护吧?

    但长公主在问话,她不及多想,依旧恭敬地回道:“听琴,学生略懂一二。”

    长公主点了点头,神色和悦了不少,侧身对碧山君道:“既然她会听琴,那么我们就看看这位姑娘是否真的愚钝不堪?”

    这话的意思,竟是要立刻考究叶绥听琴的本事了。

    宫琴师一听,便迅速反应过来,急急禀道:“公主殿下,奴婢知错了,请给奴婢补救的机会,奴婢这就弹琴,请公主殿下和碧山君细顾。”

    她已弄拙在前,现在唯有靠一手琴技来弥补了。她对自己的琴技非常有信心,希冀着长公主殿下听了消气。

    长公主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淡淡道:“不必了。你是闺学的先生,无须以‘奴婢’自称。碧山君,本宫说的可对?”

    碧山君神色微凝,垂目答道:“公主殿下所言甚是。既如此,就让在下来弹奏一曲吧。”

    此话一落,琴院的姑娘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院中顿时哗然。她们没有听错吧?碧山君亲自抚琴?!

    天啊!听闻碧山君的琴音有如天籁,极得皇上盛赞,可惜她们入闺学以来还从未听过。现在,她们能有幸听到碧山君的琴音了?

    姑娘们又惊又喜,“唰”地都熠熠看着碧山君,恨不得立刻将琴亲手奉至他面前。

    长公主双眼半眯了起来,笑了笑道:“那就劳烦碧山君了。”

    叶绥看了看碧山君的脸色,忽然就明白长公主为何如此维护她了。濯秀园修葺、闺学重开,怕是长公主要借琴院立威了。

    宫琴师倒霉催的正好撞在枪口上……

    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个机遇。长公主这样的贵人,她正愁没有机会接近呢。不管是为了前一世的疑惑也好,还是为了这一世在闺学过得舒适些也好,这次听琴考核,她一定要好好表现。

    她是不会弹琴,但她有两世的历练和眼界,对人心的猜度有几分把握。长公主殿下不是说了吗?琴乃心声,对此,她深以为然!

    第22章 答话

    只见碧山君随意拿了一张琴,然后在院中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双手轻抚着琴弦,而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一碰着琴,碧山君的神情就变了。本是意态俊逸的人,看起来神容坚毅,竟带着十足的豪迈之气。

    叶绥凝神细听,只听到“琤……”的一声响起,这声音松沉而旷远,只一音响起,便让人觉得现在不是琴院之中,而是置身于松林之间。

    原来,碧山君弹奏的正是他的成名作《万壑松》。据闻碧山君在弹奏此曲时,正遇皇上微服经过,皇上听罢此曲后,连声称赞道:“好曲,好曲!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绝世琴音当如是!”

    由此,陶九归得“碧山君”之号,然后名动大安。

    碧山君一曲奏罢,院中包括长公主在内的人都静默了,所有人都在回味刚才的琴音,耳际似乎还能听见万壑松风经过,心中油然生起了无数壮阔豪迈……

    叶绥内心也颇为起伏动荡。原来,这就是碧山君的琴音!难怪,皇上会赞叹不已,难怪,碧山君会是琴院之主,这琴音,的确恍如天籁动人心神。

    长公主最先回过神来,朝叶绥说道:“你来说说看吧,这琴音如何?”

    这时,碧山君已经放好琴,慢慢站了起来。他面容温和,意态从容俊逸,很难想象刚才的雄浑壮阔的《万壑松》是出于他之手。

    叶绥合了合眼,想起了前世碧山君的遭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长公主的问话。

    碧山君这样的人,她其实没有多少兴趣点评啊……

    碧山君陶九归,在永昭末年极为有名,比现在有名得多。

    他之所以出名,一是因为出神入化的琴技,每每能动人心弦;二是因为其苦恋熙平公主、为了她酿下弥天大祸。

    那段时间,京兆权贵夫人们几乎日日提及他,末了还惆怅叹息道:“可惜了,碧山君这样的人,可惜了……”

    叶绥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碧山君为了心仪之人,连师门、弟子都舍得出卖,他死了有何可惜的?她还想额手称庆呢!

    算算时间,这时碧山君与熙平公主应该认识了吧?难怪她从万壑松风中听出了一丝沉郁之意……

    思量片刻,她便知该如何回答了,于是说道:“此曲音调铿锵有力,意境壮阔,本是雄浑豪迈之作。但细听来,却带了霜雪沉暮之意。许是琴主心有沉郁。学生斗胆作评,请琴主见谅。”

    听了此话,碧山君眼神微动,然后开始认真打量着叶绥,心中思忖:这个姑娘,虽然不会弹琴,却会听琴……

    长公主略有些吃惊,却不是因为叶绥这番评价,而是,这样的评价她已经听说过了!

    昔日汪印评价陶九归,曰:“壮阔成名,可惜有霜雪暮气”,不想这个小姑娘的评价与汪印的几乎一样,这倒有些意思了。

    她赞许地点点头,满意道:“不错,不错。碧山君,我看这姑娘于琴上也有天赋,不如就入你门下,由你教导如何?”

    碧山君神色如常,眼神却甚是犹豫。宫琴师为人心性尚且不说,但琴艺造诣在琴院中可算上乘,她这么不喜欢这姑娘,恐怕这姑娘真是不会弹琴。一个不会弹琴的姑娘入他门下,这不是笑话吗?

    长公主这个要求,实在是为难他了!

    他在瞥见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心中蓦地一凛,当即答道:“在下感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收徒也讲究缘分,不知这姑娘可愿意入我门下?”

    他温和地看着叶绥,似在询问她的意思,眼神却倏地冷了下来。

    长公主仿似无所觉,同样看向了叶绥,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这时,明眼人都看出碧山君不愿意收叶绥为徒,却又不宜违背长公主的意思,才将事情推给了叶绥。

    沈文惠暗暗为叶绥捏了一把汗,不禁紧张地咬了咬唇。这可怎么办呢?若遂了长公主心意,则肯定会令碧山君不满,就算入其门下,也不会好过;

    可是若顺着碧山君意思更加不行,很简单,长公主得罪不起啊!

    叶绥却没有丝毫纠结为难,她状似欣喜感激地说道:“学生很愿意!能得琴主教导,是学生的福分,多谢殿下厚意,多谢琴主教导!”

    碧山君窒了窒,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

    长公主唇角扬了扬,心情似乎极好:“恭喜碧山君得此佳徒,今日闺学重开,这便是一桩美事,甚好,甚好!”

    见状,院中众人便叠声恭贺碧山君,也顺便恭喜了叶绥,更多的则是称赞长公主的独具慧眼。

    至于面色惨白的宫琴师,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长公主笑眯眯地看了叶绥一眼,眼神通透锐利,当中有叶绥不能完全懂的深意。

    随后,长公主对琴院中的姑娘勉励期许了一番,便如同来时一样,带着碧山君等人离去了。

    长公主和碧山君一走,琴院这里顿时就沸腾了。姑娘们不再避忌,各种目光大刺刺看向叶绥,嘴上也不断议论着。

    “她真是好运!被长公主另眼相看,还入了碧山君门下,太好运了!”有姑娘羡慕不已。

    有姑娘不屑地嗤笑道:“她连琴都不会,何德何能可以入碧山君门下,烂泥扶不上壁,还不是废物?!”

    还有不少人幸灾乐祸,笑着道:“碧山君明显就不想收她为徒,以后可有好戏看了!”

    是了,姑娘们都能看出碧山君的不情愿,勉强得了师徒名分,恐怕对叶绥来说是祸非福。

    第23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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