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意料的是,缇骑们虽然有凛冽杀意,可是汪督主却没有说什么,似乎在默许他跟着。

    临近马车时,汪印便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叶向愚,淡漠的面容上,是一双满是考究打量的眸子。

    叶向愚心中一凛: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他总觉得,汪督主的目光能够穿过自己面上的伪装,能够看到他内心深处。

    他心里想,就算不用说些什么,汪督主想必很清楚他的来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朝汪印鞠了一躬,强自镇定地说道:“小子见过督主大人,给督主大人请安了。”

    汪印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之前纯嫔也是这样寒暄的开头,现在他倒想听听叶向愚会说些什么。

    不,应该说,叶向愚会如何为妹妹解除这门亲事。

    看来,叶家三房的人,极不待见本座啊。

    这门想着,汪印心里竟有一丝笑意。

    不知不觉间,他拉了不少仇恨,眼前就是其中一个了。

    也是,他是个宦官,前去求娶小姑娘。真正爱惜小姑娘的兄姐,都会视他为仇人吧。

    本座的仇人不知几何,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纯嫔和叶向愚是什么态度,倒也没什么紧要。

    让他意外的是,叶向愚并没有像纯嫔一样直接表明来意,而是恭敬谦逊道:“大人,小子入了仪鸾卫之后,对军中战略偶有感发,这是小子的一些见解,请督主大人过目。”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卷轴,恭敬地递给汪印。

    这副情状,看着不似来为妹妹求情,倒有些像考试前给座师投行卷了。

    汪印轻轻点头,一旁的缇骑便迅速上前,接过了叶向愚手中的卷轴,飞快展开后,随即上呈至汪印。

    汪印打开卷轴一看,漫不经心的神情略有丝动容。

    他目迸精光,眼神擢住叶向愚,问道:“这些,便是你的见解?”

    这副卷轴上,记录的确实是一些武略策论。其上有“用兵见机、不以力战”之语。

    让汪印瞩目的,是这么一段话:“故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设备于已失之后者,非上圣也。智与众同,非国师也;技与众同,非国工也。”

    汪印身为缇事厂督主,自然清楚这些武略策论的价值。

    虽然,当中有不少话语看着稚嫩,其所阐发的意义却极为深远。

    这些武略策论,出自眼前这个年轻人之手、之心?那可真是不简单!

    叶向愚点点头,脸色还隐约可见一丝羞赧,难为情地道:“正是小子内心所动。小子听闻国朝出现军中阵图后,心中突发奇想,也试着写下自己的见解。这些乃拙劣之言,让督主大人见笑了。”

    叶向愚当然听说了那本军中阵图,也知道那本阵图用于缇事厂了,便再三说自己的见解,无疑是小巫见大巫,蝼蚁之于高山,云云。

    第173章 亲伦

    汪印没有说话,这卷轴上的内容,当然远远比不上那本《春庭图录》的分量。

    但是池春庭晚年呕心沥血,集一生所成,才写下了那本阵图。

    而眼前的年轻人,才十七八岁吧?

    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的成就,未必比不上池春庭。

    汪印忽然明白了叶向愚此番举动的意思,他和纯嫔一样,其实都在展示自身的价值。

    纯嫔怀有龙裔,她展现的价值,便是国祚延绵;叶向愚当然没有这些,但他有才华,有对武略策论过人的领悟,还能精准地将它们表达出来。

    这种才华、这些领悟,就是叶向愚的价值!

    汪印猜测,叶向愚在拜托余景怀之前,定然对缇事厂作过深入的了解,才会刻意展现了这些东西?

    缇事厂厂公虽然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但有一点,却是朝中官员都默认的,那就是:护短爱才。

    这些年,经由汪印的手,从缇事厂、从军中选拔出许多优秀的武将,他们能文能武,逐渐成长为军中中坚力量。

    叶向愚知道了这些,才会在本座面前展示这些武略?

    叶向愚有如此诚意,有如此心机,本座亦不拐弯抹角了,于是他直接问道:“武略策论不错,既如此,你对本座所求为何?”

    直面相询,这是他对叶向愚……不,对这些武略策论的尊重。

    静默片刻后,叶向愚深深吸一口气,双手拱于前面,恭敬地说道:“小子所求……求督主大人放弃叶家亲事,小子愿永为督主大人所驱使。”

    愿永为督主大人所驱使……只差没有直接说愿意为督主之奴了。

    叶家是簪缨之家,叶向愚是嫡枝子弟,身份贵重;

    而汪印是军中孤卒,是一个宦官,比之便算得身份卑微了。

    谁也不知道,叶向愚是以何种心情说出“永为督主所驱使”这样的话语,他的脸上,只有羞赧拘谨,便再无其他了。

    汪印唇角微微一勾,目光再度落在叶向愚身上。

    又是一个愿为督主大人所驱使!

    叶向愚这些话语,与刚才纯嫔之言如出一辙,莫非这对姐弟是商量好的?

    不,从种种迹象来看,并不是商量好的,他们都说了相同的话语,皆因他们对小姑娘,有着同样的爱护。

    这些武略策论,固然让汪印另眼相看,然而他更看重的,反而是叶向愚此刻的举动。

    簪缨之子,能屈能伸,更重要的是,这种屈伸,是为了小姑娘这个妹妹。

    这种品行,着实难能可贵!

    汪印心头顿时有些复杂。为小姑娘有这样的兄长而感到淡淡的喜悦。

    只是……无论是纯嫔还是叶向愚,年纪毕竟小些,城府着实浅了些,就这么直接把底牌亮了出来。

    若非本座怜惜小姑娘,若真计较起来,怕是这一对姐弟骨头都不剩了!

    汪印想了想,没有逗弄叶向愚的心思,直接道:“人,本座现在一定会娶。但本座可以给你一个期限,五年为期,看你有没有本事从本座手中把人接走了。”

    五年为期?叶向愚倏地抬头,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五年之期,汪印这是什么意思?

    汪印笑了笑,目光看向了马车,边上的缇骑便立刻伸手撩起了车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五年之后,你若能为仪鸾卫副将军,便可来本座府中接人。”汪印这样说道,迈出了脚步。

    叶向愚缓缓直起腰,眸中精光大盛,脸上不复恭谨羞赧,而是锋芒锐利:“督主大人,此言当真?”

    仪鸾卫副将军,官拜正四品上,而现在,叶向愚入仪鸾卫尚不到一年,只领了个从八品下的虚衔。

    从从八品下到正四品上,这五年内,除非叶向愚有天大的功绩,不然,绝不可能做到。

    然而,此刻叶向愚的心“砰砰砰”地鼓动,仿佛看到一丝光亮从缝隙中透进来,眼前所见已不全是一片漆黑。

    督主大人此话当真?

    只要有一丝光亮,他便全力奔赴,绝不会有片刻怠懈!

    汪印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叶向愚一眼,而是登上了马车,只露出了一张俊美不似凡人的淡漠面容。

    缇骑放下的车帘,挡住了叶向愚的视线;而缇骑所散发出来的威势,也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双手紧握成拳头,目光随着车帘而移动,大声说道:“多谢大人恩典!请大人记住今日之言,五年为期,我一定会去拜访大人的!”

    五年,五年之后,我一定会来接走妹妹的!

    马车内的汪印,仿似没有听到叶向愚的话语,脸上淡漠得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姑娘有兄姐若此,乃是一大幸事。

    不由得,他想到了被自己判为“行事尚可”的叶安世。

    他隐约记得,叶安世不曾纳妾,只有妻子所生的这三个孩子。

    小姑娘自然不用说,纯嫔和叶向愚倒也不差。

    这倒令他有些好奇:不曾想,叶安世竟能养出这样的三个孩子,这殊为难得。

    对叶安世这个人,汪印此时也难以定断了。叶安世作为父亲,并不能给儿女们庇佑;

    然而,不管是小姑娘,还是纯嫔和叶向愚,都是正善机变的人,这必定与叶安世的影响密不可分。

    父女、父子、亲伦,果真是奇妙难说。

    不管怎么说,本座亲伦断绝,父子、父女、亲伦,与本座有何关系呢

    马车缓缓而动,汪印在车中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缇骑追随着马车,亦步亦趋地守护着这辆漆黑的马车。

    第174章 决裂

    漆黑的马车、火红的缇骑,这一行人所过之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闪避,生怕与其沾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这辆马车,代表着缇事厂的森严可怖,代表着汪印这个厂公的狠辣无情。

    直至这辆马车驶入城西的汪府,它才代表了另外的意义。

    对门房宁安、对老仆封伯、对隐在暗处的郑七和王白等人而言,这辆马车代表着他们的主心骨、代表着他们的信念,更代表着他们的救赎……与光明。

    只有见到这辆马车、见到这个俊美无俦的人,他们心中才能大定。

    这会儿,封伯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禀道:“主子,叶居谯急送来了书信,请主子过目。”

    汪印接过书信,随意扫了一眼,淡淡道:“叶居谯以叶家族长的身份,应允了本座的求亲。”

    此言一出,封伯浑浊的眼眸便亮了亮,他“呵呵”地笑道:“老奴真为主子感到高兴,这是好事啊!”

    这是好事,叶居谯的应允,意味着叶家姑娘能嫁过来了。

    虽然叶居谯这个人从来就不重要,然而这明路上的事情,当然越顺利越好啊!

    隐在暗处的郑七不无郁闷地想:厂公今日所遇,几乎都与叶家人有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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