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听了这话,虽明知都是些面子上的奉承话,还是听得开怀不已,更喜笑颜开道:“姑娘真是客气了,太妃娘娘肯降贵在小庵修行,是甜水庵上下的荣幸。姑娘这话,太过客气了。”

    苏若华微笑颔首:“太妃娘娘那边还等着我,就不耽搁水心师父的差事了。”

    两人相互道别,各自离去。

    待苏若华走后,水心敛了笑意,又往库房行去。

    跟随她的两个徒弟,一个便问道:“师父,这苏姑娘不过是个宫女,何必对她如此礼遇?”

    水心淡淡说道:“你们莫瞧不起她,自来英雄不问出身。依着这苏姑娘的人物品格,日后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

    那小徒弟似有几分不服气,又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宫婢罢了,能有什么作为?再说了,如今宫里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跟着太妃,能有什么前程?”

    水心面色肃然,说道:“出家人,怎能在人背后搬弄口舌是非?这等话,往后不许说。如让本座听到,必定以庵中规矩惩治。”

    那两名小徒顿时一凛,连忙称是。

    水心又道:“今日,皇帝来咱们庵中上香,面上是为众生祈福,实则是为了探视太妃娘娘。虽说,今上是太后扶持着,然而亦在太妃娘娘膝下抚养良久。往后的事,还难说的紧。”说到此处,她不敢再多议论宫中的事,便闭口不谈。一行三人,往库房去了。

    苏若华眼看左右无事,算着时辰,差不离皇帝也该起驾离去了,便逶迤往怡兰苑而去。

    才踏入怡兰苑门槛,果然见院中唯有两个年小的姑子在扫地,宫里跟来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她缓步入内,那两个小姑子见了她,忙笑道:“苏姑娘回来了,适才太妃娘娘都问了你三遍了。你一会儿不在跟前,太妃娘娘就念叨呢。”

    那姑子说这话时,正逢容桂端了一盆水自屋里出来,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便有几分不自在。

    苏若华向那两个姑子笑了笑,走上前去,问道:“我不在,娘娘跟前可有什么事?”

    容桂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下巴尖细,细眉圆眼,唇色极淡,站在风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回姑姑,无事。只是,太妃娘娘问了姑姑三次,似有什么吩咐。”

    苏若华微微颔首,便径直上阶,打起帘子进门去了。

    容桂立在廊下,呆了一会儿,低头走开。

    苏若华踏进门内,那股子清幽的檀香味儿迎面而来,沁人心脾。

    她垂首屏息,轻步往东暖阁里走去。

    入内,果然见太妃正自躺在梨花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小机上安放着青花瓷茶碗,红漆嵌螺钿细隔棂匣子,匣中放着些果脯糕点,总共约有十来样。

    自从太妃入甜水庵以来,衣食诸般节俭,每日茶点满共不过两三样就罢了,今日如此当还是为了皇帝亲至。

    苏若华轻轻上前,看太妃双目轻阖,便没有出声,先摸了摸茶碗,见茶碗已然半冷,便轻手轻脚把茶碗拿去倒了,依着太妃平素的喜好,重新泡过送来。诸般事毕,便退在一旁侍立,一丝声响也没出。

    太妃躺了一会儿,抬手去拿茶碗。

    入手,只觉茶碗微烫,她秀眉微扬,并不言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热浓淡恰是自己所好,便点头道:“若华,回来了。”

    苏若华这方回话:“是,奴才适才在园子里摘了些月季,已打发春桃送到厨房了,预备花朝节的点心。”

    太妃是个合中身材,圆圆的脸面,眉目秀丽,四旬开外的人,脸上略长了些肉,眼角也微微长了几道细纹,越发显得慈和。她今日穿着一件牡丹缂丝常服,膝上披着一条半旧灰鼠毡子,都是宫里带来的旧物。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些年来,还是你贴合我的心思。你不在这里,容桂一人,颠三倒四的,凡事也指望不上。皇上跟前,险些失礼。”

    苏若华浅笑回道:“惦记着太妃娘娘的茶点,又怕指派了旁人干差了差事,还是奴才亲力亲为好些。原本想着,皇上或许还要再待上一会子,能吃上这口点心。不想,皇上竟走的这样急切。”

    太妃笑瞅了她一眼,并没有戳破她,只是换了话头:“倒是难为你,我来这里三年,多亏了你里外张罗,才能这般周全。指望着那两个,还不知到什么田地。”

    苏若华低头垂眸,神色恭谨道:“娘娘谬赞了,奴才只是尽心尽力办差罢了。”

    太妃没接这话,径自说道:“我身边这三个丫头里,独你是个拔尖儿的,相貌好,性格好,办事妥帖周到。那两个,春桃虽勤谨忠诚,性子却急躁了些。容桂,不消说了,上不了台盘的。若不是我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至于用着这样的人。旁的也罢了,倒是难为了你,左右周旋。”

    苏若华赶忙说道:“奴才辛苦不算什么,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原本,依着宫里挑人的规矩,太妃的位分手底下也该有几个像样的宫人。

    然而,赵太后那一场乱斗,太妃身份尴尬,能保全自身到这甜水庵来已是艰难,又如何敢争长论短,更不想令太后以为她是蛰伏伺机。于是,除却苏若华是执意跟来,旁的宫人便都散了。内侍省虽拨了人来,但恭懿太妃担忧其中或许会有太后的眼线,便只留了春桃、容桂这两个不怎么机灵的。

    太妃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倒有几分伤感,人前却不愿露出来,正欲同她说几句闲话,却一眼瞥见容桂悄然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方托盘,脸上却怯怯的。

    太妃便有几分不喜,说道:“杵在那儿做什么?瞧瞧那副可怜样,好似谁欺负了你一般。”

    容桂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送来的这些个点心,奴才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太妃闻言,坐正了身子,说道:“端来我瞧。”

    容桂应声上前,将托盘放下。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林林总总大约六盘的糕点,大多是太妃素来爱吃的,皆是御膳房的手艺。

    太妃看了一回,指点道:“这果馅椒盐金饼、薄荷凉糕,与住持、监院两位师父送去。奶饽饽并白糖糕,暂且收到橱里,留作日后茶点。这道……”话到此处,她却突然顿住了,看向苏若华,嘴角噙笑:“这桃花酥,是你最爱吃的,你便端去吧。”

    苏若华一怔,说道:“皇上孝敬娘娘的,奴才怎好拿去?”

    太妃眸中笑意渐深:“罢了,皇上也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我到底养了他一场,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自然清楚。”

    容桂就在一旁站着,太妃却说出这番调笑的话来,苏若华还当真是窘住了。

    主子的恩典,她不能不接着,微微一顿,福了福身子,谢过恩,便端了过去。

    容桂立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怯怯的。

    第四章

    不知是否因皇帝今日过来探视,太妃的兴致不错,同苏若华不住说笑。

    又过了片时,春桃回来,她是个嘴甜爱撒娇的性格,见此情形,几句玩笑更将太妃哄得合不拢嘴。

    太妃一时高兴,便把桌上那匣子里的点心,便都分了她们三个,只是独不与容桂说话,将她晾在了一边。

    甜水庵里少事体,苏若华无过服侍一回太妃,略有些差事四处走动告诉一番便罢了。

    下午,太妃午歇起来,住持过来相陪说了几句话,这一日便就完了。

    晚夕,三人伺候着太妃歇下了。

    今日,该苏若华上夜,她独个儿守在太妃床畔,脚蹬上铺了一条红毛毡,她便坐在那毡子上,将头倚着床柱子,看着帐子上绣着的松梅图出神。

    侍寝这差事,可是宫里的上上差,不是最机灵,最能干,最得主子信赖的宫人,是不能当差的。

    毕竟,唯有侍寝的这个人,能守在主子的床畔,屋中唯有主子和这个宫人,两人能一起说说家常心里话,最贴近,最亲昵。这是宫人堆里的头一份的荣宠,人人挤破了脑袋想争取。苏若华当初被太妃亲口提拔去侍寝时,还被屋中的宫女们眼红排挤过一阵儿。

    然而,这也是个苦差事。

    一夜不能睡,不能吃喝,连打个瞌睡都要提着精神,除了听候要茶要水的吩咐,主子一夜翻几回身,咳嗽几声,几时入睡,入睡深浅,都要铭记在心,备着太医每月请脉时问询。

    一晚上熬下来,既渴又饿,且疲乏不堪,但这差事依旧是旁人眼里的最炙手可热的红差。

    还在宫里时,苏若华跟另外三个宫人轮值侍寝,到了这甜水庵,便只有眼前这两个人了。

    春桃与容桂倒也替换着来守夜,然而总不合太妃的心意,于是依然是苏若华当班的时候多些。

    苏若华数着帐子上的掐丝,瞧着哪条不好了,记在心里,隔日要修补。

    这样被人侍奉的日子,她以往在家时,也是有过的。

    苏若华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而是前大司空苏幕怀的掌上明珠。

    苏家世代为官,原本也是京城望族,然因家族卷入党争,最终落得阖家被抄,全族没落的下场。父亲被撤职流放,一道同去的,还有自己的母亲、兄长、姐姐,唯有她自己,因年岁不足十四,充入宫中为奴。

    入宫那年,她才十一岁,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个年头了。

    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身为世家的女孩儿,她更是自幼就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这滋味儿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好受。

    进宫这十年,也曾有不好过的日子,但也都熬了过来。

    往昔闺中的千金岁月,苏若华已大多模糊了,只是如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时,她会隐约想起在家里时,同着姐姐苏若芸手挽手一起登上家中最高的楼阁赏月。

    姐姐长她五岁,是个娇艳美丽的女子,京城之中颇有艳名。她偎在姐姐怀中,大哥苏廷授则在一旁剥橙子与她们姊妹两个吃。

    大哥那一年十六岁,家里已谈好了一门亲事,只待到日子就迎娶进门。

    姐姐温热馥郁的体香,大哥含笑的眼眸,仿佛还在近前,然而这些亲人却已隔了千山万水了。

    这样安闲静好的日子,随着家族溃败而一夕倾颓。

    父亲母亲,兄长姐姐,都远离自己而去,而她则孤苦伶仃,入宫为奴。从大司空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介宫婢。

    边关山高路远,且贫瘠苦寒,母亲的身子一向是不好的,去了那边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苏若华想着远方的亲人,眸子里便有了几分湿热。

    便在此刻,床帐之中传来太妃那轻淡的声音:“若华。”

    苏若华顿时回神,忙直起腰身,低低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太妃却道:“若华啊,你服侍我,多少年头了?”

    苏若华不明所以,只回道:“自从奴才到太妃娘娘身侧,至今已有七年零五个月了。”

    太妃轻轻一笑:“记得如此分明,可见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是一日日熬过来的。”

    苏若华忙回道:“娘娘多心了,正是奴才在娘娘身边过的好,珍惜这些日子,才会记得清楚。”

    太妃笑了几声,似是十分舒畅,叹息道:“你啊,从来就是这样会哄人,怪不得用过你的主子都说你好,喜欢你。当初,林才人离世前,郑重其事的将你交给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果不其然啊。”

    苏若华静听不语,她知晓太妃绝不会无端说出这些话来。

    果然,太妃继续说道:“你这么个人,当宫女可实在是可惜了。”

    苏若华这方回道:“那是娘娘抬爱,奴才只是个平常人。”

    太妃并不理她这自谦之言,说道:“若不是造化弄人,依着你的家世、容貌、品格,必定是一位大家夫人,即便入宫,再不济也是个宠妃。如今落到这等田地,我都替你惋惜。”

    苏若华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她顿了一下,嗫嚅道:“娘娘,夜深了,早些安置……”

    太妃却似是谈兴甚浓,说道:“当初,林才人将七皇子与你一并交给我。一晃眼,你们都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那些年,你服侍七皇子周到体贴,凡事都替他想到头里,又是个最温柔软款的性格。你们年纪相仿,差不离算是一道长起来的,他忘不了你,也是情理之中。”

    苏若华也听,心中越是没底,不由道:“娘娘,为何忽然……”

    太妃却又叹息了一声,似是无限怅然道:“老七虽不是我亲生,但我膝下无子,也是将他当作心头肉一般看养长大的,心血费了无数不说,他更是长在了我心里。赵皇后一句话,就把他从我身边硬生生夺走。是,我不比她,蒙受盛宠,家族显赫,又是皇后。她来夺子,我是没话可说。然而,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呢?!”

    说到此处,太妃的嗓音有些沙哑,透着一丝愤懑。

    而苏若华却神思飘渺,不由自主飞回了当初。

    那时候,她才入宫,负罪之身,能分到什么好差?不过当一个下等宫女,干着最苦的差事。凭靠着聪明悟性,她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睐,被提拔去妃嫔的宫室里当差,这方到了林才人处。

    林才人位分低,出身差,且无宠,若非膝下有个皇子,早就不知被埋没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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