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反射性地环顾四周——还好,知道两人要说心事话儿,周围的扈从都退得很远,应该没有人能听清何仙仙大逆不道的攻击。

    “仙仙……”她说不出什么话了。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在装,”何仙仙望着脚尖笑了,“我觉得他也多少有些知道我在装,所以他一直都不是太喜欢我,不过那也无所谓,很快我就有了莠子……唉,那时候我也怕,又怕她不是男孩,又怕她是个男孩,我一直都活得好患得患失,有时候睁开眼,我会纳闷为什么我还在喘气,如果我能就那样睡下去再不醒来,那就最好了。不过,后来我有了莠子……”

    她的笑容渐次扩大,透了少许自嘲,“有了莠子以后没多久,我就更怕了,我恨莠子为什么是男孩,为什么不能让我做太子的生母……嘿,那时候谁想得到还有罗嫔这样的事,我就想,胡氏是个不会下蛋的鸡,若我生了个儿子,那就不用殉葬了。我和她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即使现在去讨好,她也未必不会看穿……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殉葬?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生了莠子以后我就失宠了,你说那时候我心里能不怕吗?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没宠,没儿子,就这么活着,身边没一个人是你喜欢的……甚至连能勉强忍耐的人都没有,不是蠢,就是毒,再不然就是那么高高在上,冷傲得很,永远都看不起人。连跟我入宫的嬷嬷都不能信,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就这么孤孤单单的一直这样活下去,不知活到哪天,不是病死就是勒死,老死?老死根本都不可能。嘿嘿,这条路就这么注定了,得这样往下走——我好怕啊,明知道终点,明知道没有一点希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挣扎。我就一直想,我是不是注定什么都落不下,我有的这些东西,有什么能给我带到坟里去的?没有一样,什么都不是我的,连那些金银首饰都要送给别人……我活着不高兴,死了也没人记得,我怎么就这么微不足道呢,我有时候真的都害怕,小循,我觉得我就像是一阵风,刮过去就什么都没了,世上留不下我的一点痕迹,这就是我的命。”

    “要不是有莠子,我真的也撑不过去,那时候我也不想着报答你了,我知道你用不着,就算你落了难,我也没能力救你……我那时候想的就是莠子,莠子就是我在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我宁可我就再活十年,把我的阳寿全给她了,让她活下去,看着我的血脉往下传承,”何仙仙的语调毕竟是低沉了几分,“不仅因为我是她娘,你明白吗?还因为这是我仅有的那么一点机会,最后一点点,把莠子带出来了,我就毕竟还是赢了一点,失宠,我没法改了,殉葬,我也更没法改了,可有莠子在,我走的时候就不会一无所有,五十年、一百年以后,这世上也还会有人念着我、想着我……”

    她哈哈一笑,轻松道,“可人怎么能和命斗呢?莠子生病的时候,我每一天都活在好强烈的痛苦里,现在回头看看,我做了好多傻事,我手下过活的那些宫嫔,的确也不容易,我心里不舒坦,就折腾她们。我难受,不仅仅是因为她难受,小循,看着我女儿受苦,我心里难受,更难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是被我的命带累的,我天生就不该留下什么,我就是注定这样的,选进来,过一辈子,再这么去了……这就是我的命,我不服,我想要改,可它每天都在碾过来,最痛苦的就是这一点,你一点点地被它碾过去,被它磨得粉身碎骨,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你没有一点办法……每一天你都会重新认识一遍自己的无能,可你又不能放弃……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去死,就算有一点希望我都要救她,她喝下的每一口药我都要希望能够奏效,都要盼望她好起来,我不能不这么做,她是我的女儿……她好一点了,我心里不能不高兴,不能不抱着一点卑微的希望,希望她能好起来,希望她能在这世上活下去,这该死的贼老天就这样一次次地让我高兴,让我心里燃起一点火花,然后她又咳嗽了,她又发烧了,我又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这都是我的命……”

    “莠子在这世上活了十年,生了八年的病,每年冬春那几个月,每个月都要这样往复循环,我都不知道我被这样戏弄了多少次。到后来我心里实在很倦了,如果不是我的女儿,我早都放弃了——如果我是要得宠、要活下去,哪怕是登上后位也好,如果我的心愿只是这些,我早都放弃希望了,不管它怎么挑逗我,我都不可能再有一丝想赢的念头。可那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办法放弃,”何仙仙反复地说,“我一直想,一直希望,就算我都不信了,我也还是忍不住希望,希望莠子能活下去,我能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来打赢贼老天,把它给我排定了的命推翻……如果害人能让莠子活下去,如果争宠,甚至如果是杀人,我都会去做——给我一点点能做的事,不管多肮脏多卑鄙,我都去做!可它就是要让我知道,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我只能就这么被它玩弄,嘿嘿,我连在心底稍微想想,稍微希望都不行,老天爷要我知道,我算什么,我就根本不配和它斗,它要我走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活得孤孤单单,没有一丝乐趣,那我就得这么活着,我得听它的命……”

    她转向徐循,黑嗔嗔的瞳仁里没有一点情绪,悲痛、欢快,在那两个小小的黑洞跟前,被一视同仁地吸纳了进去,她道,“所以莠子去了,我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它终于不折腾我了,我终于能认输了……它要我这么活,我就这么活,我认命,我说真的,我还很感激老天爷。起码它没有多折腾我,没有给我安排更多的磨难……”

    她嘿地一笑,“还有莠子也能安歇了,你瞧,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真的不难过,莠子安稳了,我也安稳了,往后都安稳了。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我没什么好不满足的,我的一辈子都看得到头了,这多让人安心啊,数着日子往下走,总有一天能走到头的。”

    徐循望着她的双眼,禁不住打了一丝寒颤,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劝慰何仙仙了,只能本能地、机械地应道,“是啊……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入宫这些年,她也算是经历过了人心的鬼蜮,她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其中有许多人都不让她愉快,道貌岸然的、唯利是图的、愚蠢势利的、冷漠固执的……人心险恶,徐循早已见识了不少,然而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感受到如此深刻的不适。

    不论怎么说,这些让人厌憎的情绪,毕竟还有些活力,那些人毕竟还有些追求,对自己还有点期待……她们总还是活的。

    第222章 成熟

    “后来,后来爹就说,开蒙也要开,等哥哥开蒙以后我就也要上学了。”壮儿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可我不想上学。”

    吴姨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为什么不想上学呢?上学是好事。”

    壮儿低下头玩着积木,“爹说上学以后就不能到处玩了……也不能来南园子,我不喜欢。”

    吴姨姨对他一直都是很和气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要好久好久才能见上一次,但壮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从心底喜欢,打从心底想来吴姨姨在南园子的屋子。有好几次,他都觉得等不及了,和姆姆开了口想来,姆姆才会告诉他,“还没满一个月呢。”

    他自然知道什么是‘月’,不过以前也没觉得,现在就觉得一个月好长,每天看姆姆撕黄历的时候,竟会有些沮丧——都好久好久了,原来才过去一天呀。

    姆姆不喜欢他老提起吴姨姨,这一点壮儿是知道的,每次他问起时间的时候,姆姆的表情都会有点怪怪的,屋子里的气氛也有些不大好——他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却可以感觉得到。壮儿也不喜欢老让姆姆不高兴,所以他不大问了,只是用吴姨姨教他的办法,“你就看看月亮,等到月亮圆过一次,又缺过一次,快变成上弦月时,就能到南园子来了。”

    他便知道了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区别,睡前时常就侧着身子,趴在枕头边上,透过窗户和竹帘子之间的一点空隙,窥视着小小的月亮,盼着它快些变圆,再快些变缺。姆姆和姐姐们都很好奇他养成的新习惯,也都问过他为什么忽然喜欢上了看月亮,但壮儿对谁也没说过其中的缘由,就连对娘都没说,虽然娘也没有问。

    吴姨姨屋里挺干净的,特别好——他也说不清好在哪里,但就觉得特别好,如果有人问他的话,他会说,比起爹住的乾清宫,他更喜欢吴姨姨这里。虽然乾清宫很大,虽然乾清宫有那么那么多好玩的,还有那么那么多人陪他玩,虽然乾清宫里永远有好吃的……但他就是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吴姨姨。

    一开始他不能进屋,姆姆不让他进去,只让他隔着窗户和吴姨姨说话,壮儿很想要进去看看,但央求没有用,学着姐姐哭哭闹闹就更没有用了。吴姨姨为他求情,说,“让他进来吧,我不会吃了他的。”

    姆姆对吴姨姨一直都很客气,虽然壮儿觉得她不喜欢她,但却从来都没有说过她的坏话,她就是不大搭理吴姨姨,吴姨姨说了这话,她当没有听到……还是韩姐姐说,“这是皇爷爷的意思,贵人别为难我们了。”

    ——壮儿记得很清楚,韩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他也一样很清楚,大娘娘、娘,惠妃娘娘,是叫娘娘,他叫,别人也叫。其余还有好多姨姨,比如曹姨姨,焦姨姨,他和姐姐哥哥叫姨姨,别人都是叫贵人的……

    “吴姨姨也是贵人吗?”他问韩姐姐,“可是贵人都住在宫里的,都住在附近的,吴姨姨为什么住那么远啊?住那么远,怎么——怎么——”

    他很费劲地想着,半天才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些娘娘和贵人住在附近都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她们都是住在附近,而吴姨姨也完全应该如此,这样一来,壮儿就能老看见她了。

    “吴姨姨为什么住得那么远啊?”他只好放弃地直接问道。“为什么呀?”

    自从认识了吴姨姨以后,他的问题就越来越多了,而且很多问题都没有人回答,壮儿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来,她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想说……如果他问得太勤快,姆姆的语气还会凶起来,而且她们也不希望他去问娘。

    他很不高兴,不过那天到底怎么闹也不记得了,好像最后是哭着哭着,好累就睡过去了。下一次过去吴姨姨那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能进屋子里了,那天吴姨姨好高兴,抱着他在屋子里来回绕圈,姆姆和姐姐们就在旁边拼命地瞪着眼盯着他们看,但是壮儿才不在乎——他好开心啊!他最喜欢吴姨姨了,最最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比喜欢姆姆、娘和爹都更喜欢!

    “我想和你住。”进屋几次以后,他对吴姨姨说,搂着她的脖子,悄悄儿的,怕被姆姆听到。“就我们俩,不要姆姆她们。”

    吴姨姨的眼睛也闪亮亮的,她轻声说,“我也最喜欢壮儿。”

    壮儿一下就害臊起来,他把脸埋到吴姨姨脖窝里,嗅了嗅,又咯咯地笑了,“酸酸的,吴姨姨没洗澡。”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干什么,但是壮儿就觉得高兴,只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论吴姨姨洗澡没洗澡,她的屋子大不大,她像不像姐姐们私下议论的那样‘有点疯疯癫癫’的,壮儿就是喜欢她。

    他渐渐地大了,去年的记忆已有几分模糊,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的征程,世界在他眼中,日复一日地变得更为完整,在这日渐清晰的自我意识里,壮儿发觉,他和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世界被划分为两个阵营,喜欢吴姨姨和不喜欢吴姨姨的。就他的感觉,所有人都在另一个阵营里,只有他和吴姨姨孤零零地呆在一边。

    他们是一国的。

    察觉到这个事实,令他有些惊慌,他不愿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愿使得娘和姆姆们不高兴,但他又不可能不喜欢吴姨姨,他们肯定是一国的。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一点隐藏起来,跟着所有因吴姨姨而来的疑问一道,就假装这些不解从来都没有发生……一开始他觉得很心虚,好像这么做根本瞒不过别人,但没有多久,壮儿就发觉,真的所有人都被瞒过去了,没有人问他那些他害怕的问题,大家都高兴了好多,姆姆和姐姐们都高兴得很,带他去见吴姨姨的时候也很爽快,还让他多玩得久一点。只要他走的时候干脆利落、开开心心,别再流露出不舍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很想要什么,但却得不到的经历,以前壮儿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情,他就是学着姐姐,哭啊,闹啊,有时候能奏效,有时候不能。现在他发觉,原来还有一种全新的做法,一条非常管用的秘诀……

    他没有和姐姐说,只是把这秘密维持在自己心底,和吴姨姨一起,和那些疑惑一起,和随着而来的新世界一起,牢牢地埋藏在心中。

    在这个年纪,壮儿渐渐开始明白,原来他的身躯,就是最好的屏障,就算是姆姆和姐姐们,也不能知道他心里的话——他也渐渐的,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很多事,也许只要细心观察、耐心等待,就可以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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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鲜感一过去,倒是就又还好了。”齐养娘向皇贵妃娘娘汇报工作的时候,心情都轻松了不少,“现在虽也喜欢过去,但却没和前一阵那样着急。到了那里玩玩,也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前一阵壮儿发了疯般想往南内跑时,她心里虚,便拉了韩女史来一道面见娘娘,现在虽然事情过去了,但也不好过河拆桥,只好带了她来,也算是一道帮腔佐证了,“是过了劲儿了,从前还老问什么时候还能过去,什么时候才过一个月,如今都不问,有时候故意错了两天,他也不着急。”

    徐循也是松了口气——她并不怕壮儿和生母亲近了,就要和她生分云云,不过壮儿在渐渐懂事以后,对生母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却是已经引起了皇帝的警惕。他前阵子那成天就想往南内跑的表现,已经是让皇帝频频皱眉了,差些就要发话,让他日后都不能上南内去:主要是实在怕他被小吴美人教坏。之前壮儿怕小吴美人时,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应该是高兴的,现在他自己又跑回去粘生母了,他便很为壮儿的本性担忧。

    按徐循来看,母子天性,此也难免,只是碍着皇帝,她也不能再增加壮儿去南内的次数了,免得惹恼老大,连一次都没得去,顶多就是尽量不限制壮儿在吴美人那里待的时间而已。听说壮儿热情减退,也是松了口气,和齐养娘笑道,“大哥也是太小心了点,其实都有你们在一边,哪里带得坏呢?”

    齐养娘自然表了一番忠心,直说自己会好生看着壮儿云云,徐循也就随便听了,又想起来道,“是了,这两次过去之前,吴美人都有洗过澡吧?”

    虽说吴雨儿是罪有应得,但徐循看在壮儿面上,对她也有三分怜悯,将心比心,以自己最落魄一面展示在孩子跟前,对母亲来说实在是最深切的折磨,上回齐养娘回来汇报时,说起了吴美人身上发酸的问题,徐循便发了话,让她好歹在壮儿来之前能洗个澡。也把自己不穿的旧衣裳检点出来,给吴美人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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