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荣被兄弟们拽着,盛情难却地在宿舍逗留最后一晚,犹是见识了一群荷尔蒙过剩的家伙们各种撒欢儿、散德行,疯到十一点,也不知是谁率先往楼下扔了一只酒瓶子,宛若平地起风雷,一下子解锁了这帮秃小子体内的疯血,接二连三的展开了扔瓶子大赛,碎裂声此起彼伏,一度连说话都得提高音量,向荣想像着明天早上出门,那地下该是怎样一片绿汪汪的盛况……
    向荣的室友们还算斯文,花生瓜子就着啤酒,打算来场通宵夜谈,谁知被李子超的鬼哭狼号给惊着了,向荣出来一问,才晓得这哥们的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孙娇在几个月前,认识了一个本校的博士生,该博士正打算申请赴美留学,日后就在美国落户生子,美帝的吸引力显然盖过了帝都,孙娇果断抛弃李子超,投入了博士的怀抱。
    李子超憋了有些时日,正准备今天攒在一起来它个大爆发,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整个人撒癔症似的,向荣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会儿,又拖着他进浴室去洗脸,哪知扭头看见墙上孙娇送他的毛巾,当场又触发了新一轮的神经病,李子超拽着毛巾不松手,可一转身,却把浴室的门给卸下来了,准备顺着窗户丢到楼下去。
    自己的一块破毛巾舍不得扔,毁坏起公物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当代大学生的素质可见一斑……
    当然最后还是没扔成,李子超被向荣死死地抱住了,半晌安抚好,方才将失恋的酒鬼弄上了床。前半夜劳心劳力,后半夜总算安静下来了,就着一点花生米,哥儿几个忆起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后,又不免展望了一下来日那未卜的前程。
    第二天刚好是周六,向荣补了一会儿觉,九点多也就自然醒了,想起周少川说十点来接他,忙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和兄弟们话别,出门时小心翼翼地踩着虽然已被清扫,但仍有个别残留的玻璃渣儿,溜达着来到学校大门口。
    上了车,向荣却发现周少川兀自专注地看着手机,并且罕见地没有扭头看自己,他好奇地瞥了一眼,见屏幕上是一则国外的新闻,再定睛一瞧,全是他看不懂的法文。
    向荣已经快忘记周少川不是中国人这件事了,此时乍见法文,才想起自己毕业了,周少川的留学生涯也该结束了,会不会被家里人催着回去呢?特别是翟女士,斯人消停了那么久,该不会又在酝酿要放什么大招?
    “看什么消息呢?”向荣轻轻碰了下周少川,问道。
    周少川似乎没听见,良久过去,并没有开口作答。
    这感觉不大对头,向荣又咳嗽了一嗓子,察觉身边人也回过了一点魂儿,这才又把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周少川放下手机,抿着嘴唇,半晌方答:“早上我爸的助理打电话来,说他进医院了,是脑出血,后来我……妈也打给我了,我刚刚是在看相关新闻。”
    刚才那画面上,好像是有一间制药公司的图片,还有Pharmacie的字眼,向荣转头看着少爷,晓得他刚才是在间接求证,所以……听到父亲脑出血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是求证于新闻?
    这搁在谁身上都够啼笑皆非了,可搁在周少川的身上,又带着几分合情合理,向荣沉默了一会儿,问:“现在情况怎么样,那边还是夜里吧,要做手术么?”
    “已经在做了,出血量15毫升,必须做手术,问题……应该不大吧。”周少川阖上双眼,说。
    他语气十分平静,但终不免流露出了一些不寻常,盖因这是他第一次提到父亲,而没有用惯常轻蔑冷峻的口吻,平静的叙述之下,隐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毕竟是亲父子,哪怕感情有限,彼此间依然血脉相连,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向荣思考了一下,心想既然事情属实,那么下一步,周少川无论如何都该回去探望一下才对。
    然而话行将出口的刹那,却又被他强行给咽了回去,向荣的心里忽然隐隐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时点上,周少川回法探病,要逗留多久暂且不提,未来……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呢?
    喉结动了几动,向荣又觉得自己是在疑神疑鬼,就在此时,周少川转过身子,看向他:“我……我想回去一趟。”
    “回去”两个字,倏地一下触在了向荣最为敏感的那根神经线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十秒钟之内,居然没能做出适当的反应来,只无限纠结于这个措辞——如果法国是“回”,那么北京呢?又该算作什么,一个短暂的旅行栖息地么?
    见他默不出声,眼神还显得有些虚空,周少川多少猜出了他在想什么,但更多的,却只以为他陷入了临别前的不舍,拉起来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对着掌心:“就回去一下,他没事了,我立刻回来,不会耽搁太久,你……”
    我?我什么?向荣轻轻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从沉溺的思绪里释放出来——人家是回家正常探病,这里面又不存在任何阴谋诡计,干嘛非要浮想联翩呢?而且患得患失不好,他对自己说着,爱人间应该互相信任,更应该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方体谅和支持。
    所以我……没办法陪你一起了,想到这个,向荣还是略微有点遗憾,他转正在即,第一年只有五天的带薪假期,也不可能刚转正就提出要休假,社畜的自由度有限,是以他只能回握住周少川的手,对他点了点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一句至为普通的对白,落在周少川心上,却有着如神圣契约般稳定情绪的作用,他相信自己和向荣之间的感情牢不可破,而与此同时,向荣心底的隐忧,他一样也会有。
    翟女士一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先飞去香港,之后和她一同赴法。有段时间不能陪在向荣身边,偏偏翟女士手底下那些人见缝插针、离间人心的本领都很强大,向荣直到此刻还没真正见识过,而周少川也希望,他永远不要有机会见识到。
    好在翟女士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关注形同陌路的丈夫的生死健康,而是关心他会否改立遗嘱,翟女士不缺钱,但她更想要儿子尽快成为公司的掌舵人,然后成家立业,把拥有她血脉的基因传承下去,天长地久的占有住这间家族企业。
    那么在人前,她总要扮演一下妻子的角色,翟女士的精力有限,或许没那么多时间理会向荣?周少川这样想着,并且告诫自己一定要时时刻刻,盯紧翟女士的一举一动。
    当然最最关键的,也是让他最有把握的,是向荣一不会被轻易收买,二为人机智又敏锐,对爱人的人品和智商足够放心,是以他虽做出了暂时离开的决定,但除却不舍,并没有觉得后悔。
    事发突然,走得也难免匆忙,周少川订好了两天后的机票,一大早直飞香港,向荣帮周少川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装,看着满柜子他留下的衣物,没什么来由的,向荣反而生出一种安全感来——东西都在,那么,人也一定会回来。
    这念头刚一闪过,向荣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笑,都什么年月了,又是法治社会,周少川要走谁能拦得住,难道翟女士还能禁锢他不成?又或者,非逼着他和一个门当户对的淑女联姻么?
    连电影都不这么拍了好么!
    临行前一晚,两个人不免又缠绵了一番,向荣极力避免那种醉生梦死般的抵死拥吻,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意头不好,于是一切照旧,折腾得累了,他也就心大似海般睡了过去。
    周少川一直握着他的手,睡到午夜时分,却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向荣提着个小箱子跟他挥手作别,一句话没有,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但他就是能清楚地感知到,向荣是在和他诀别,心里蓦地一惊,他瞬间就醒过来了。
    起身去倒了杯水,回来再看,爱人依旧睡得很沉。这是有毛病吧?怎么还杯弓蛇影上了,端着水杯的周少川在暗地里笑自己,梦都是反的,可不是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又哪里会是向荣要走呢!
    只是这么一折腾,困意已全消,周少川索性躺在向荣身边,从眉到腿的,仔仔细细观看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爱人熟睡的脸上,那样清俊干净的模样,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
    于是,周少川活活看了有半宿……
    翌日清晨,出发去机场,向荣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开车把周少川送了过去。因为要出关,只能送到安检通道的入口处,那条通道很长,足以慢慢消磨彼此的缱绻,周少川是个不张扬会死星人,踏进通道口的一刹那,他突然回身,一把揽住了向荣,随即,送上了一记绵长而又深情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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