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头久了,皮质可能有点变形发软,早已系不牢了,应该好好加固一下的,他十分后悔地想,其实今天出门时,他曾犹豫了一刻,如果大概率会碰见周少川,那自己还要不要带着这串手链?后来再想,反正大冬天都穿长袖,只要他不撸胳膊挽袖子,对方也应该看不见。
    可能是因为老物件戴习惯了,他每天出门手腕上如果缺了它,那这一整天下来,好像都会觉得不大自在。
    向荣记得上场打球那阵儿,链子明明还在,所以多半掉在篮球馆了,他跟党毅说了声“你先走,我一会儿自己过去”,然后转头就往篮球馆方向跑。
    午饭时间,校队的人都走光了,篮球馆里空空荡荡,他扫一眼场地上,并没发现手链,只好从座位席开始,一排一排地找,已经是第二次弄丢那条手链了,他不禁又急又悔,打球前应该先摘下来的……如果真找不到,那他就真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弯着腰,开着手机上的电筒,他正找到第三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清洁阿姨么,他想,没准阿姨捡到了手链?
    向荣直起身子,向后看去,只在这凝眸的刹那间,却见周少川正站在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好像这见面的时机总在他意料之外,向荣棍子似的戳在那,须臾之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能救场的词儿,他只好微微点头,权当是在跟对方打招呼。
    周少川显然比他放松多了,至少从身体语言上看是这样,他单手插兜,也以一记颔首作为回应,随后他开口问:“你在找东西?”
    一句极为普通的问话,可惜那答案却透着尴尬,向荣哪敢据实以答,做了个吞咽动作,才说:“是,刚才打球的时候落下了,你怎么……”
    “是这个么?”周少川没等他说完已再度发问,而随着话音落,向荣就见他伸出插在兜里的左手,那手上拿的,赫然便是那条手链。
    耳畔轰地一响,如果说之前的尴尬只是集中于一点,现在则丝丝缕缕的,从那一点上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向荣整个后背都是僵的,分手了,却还带着旧情人送的手链,带了多少年且不说,弄丢之后又恰巧被对方捡到……好像,除了能证明他精分,一面将人弃如敝履,一面又在心中暗自怀念以外,还能证明出因不妥善经管人家的心意,而彰显出来的那份混蛋属性!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向荣多年来修炼得云淡风轻神功已趋化境,此时稍稍调整两下呼吸,他迎着周少川往前走了几步。
    “幸好被你捡着,”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感觉一滴汗正沿着脊梁骨在缓缓下落,“那麻烦给我吧,谢了。”
    周少川没说话,只把拿着链子的手往前伸了伸。
    向荣也伸出手,然而下一秒,周少川却突然一把将链子抓在了掌心,左臂回撤,停在了胸前。
    向荣一怔,跟着就听周少川用平静无波的口吻说:“这条手链是我做的,做来送给我喜欢,并且也同样喜欢着我的人。”
    微微顿了下,他再道:“你确定,它现在还应该属于你么?”
    第60章故地重游
    周少川问完了那句话,目光寸寸不移地盯着向荣看,等待答案的同时,心里翻江倒海地涌起了前尘往事,甜蜜满足,怨憎失望,轮番粉墨登场,直刺激得他全身的神经,都在发出一阵阵亢奋的颤栗。
    轻轻咬了下舌尖,他发觉自己的牙齿是软的,而舌尖却是苦的。
    向荣又何尝不是?
    周少川抛出来一个致命的问题,宛若一记生着荆棘、长满利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把他本来就已难以聚拢的三魂七魄,彻底抽了个支离破碎,连肉身亦是血肉模糊。
    脑子里好像又分裂出两个小人,左边那一个恶狠狠地在说“不属于,你根本就不配”!右边那个则抵死挣扎,哀软又无力地一遍遍在重复着“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从来没停止过”。
    可这仅仅也只是回答了半句而已,周少川的前半句可说得十分清楚,“做来送给我喜欢的人……”,向荣就算有泼天的胆子,此时也没有勇气去奢望这是个拥有当前时态的肯定句,更没胆量开口询问一句。
    八年的光阴,说起来不过弹指一挥间,向荣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可再回首,他却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抓住,什么也都没留下,唯有当日坐在502沙发上苦苦思索,作出艰难决定的那一刻,仍然铭心刻骨,历历在目。
    那时节,他只有22岁,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令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也第一次品尝到除却“死别”以外,生活本身所带来的不可承受之重。他于是胆怯了,退缩了,因望而却步而想要逃避。
    彼时,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那一腔决绝上,他决定孤勇地面对从今往后生命里永远附带着的那份惘然,却没能及时退开一步,想清楚是否还有更佳的解决方案,是否,可以把对周少川的伤害做到至少减半。
    如今,他即将三十岁了,午夜梦回或是醒着发呆,已能顺顺当当地把过去的决策梳理一遍,是以,也就愈发明白自己当年的“狠”和“绝”都太过火了,倘若重新来过,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做。
    可惜流水一去不回头,他也无法重新书写彼此的人生。循着从前至今,那一道道清晰的脉络,他感同身受,亦能完全理解周少川心底藏着的恨意,斯人外表凛若冰霜,内里则热情如火,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最后却只落得个人去屋空……至今,周少川能语气平静地站在他对面,只是发出一声诘问,想来那最强烈的情绪已经过去了,现在再看他这个人,就只剩下满心的鄙夷和厌恶。
    厌恶到原本那样慷慨大方的性子,送出去的东西按说绝无道理再收回,但此时此刻,却连一个老旧的手链都不愿意让他再保有。
    所以,那一句“我还喜欢你”,除了矫揉造作,目下已毫无意义,而但凡他还有一线良知,也绝无可能宣之于口,否则,就不光是恶心别人,更是在恶心他自己了。
    向荣嘴唇翕张了两下,良久,把视线从周少川攥紧的左手上移开,垂下了眼眸。
    “不应该了,”他先是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随即眼神飘向别处,艰难地提高了一点音量,清晰明白地回应,“我受之有愧。”
    说完了,他总算能呼出一口短促的气,微微颔首,和周少川擦肩而过,仓惶地离开了篮球馆。
    跟周少川之间最后那一缕牵绊已不复存在,自此后,往事如烟,昨日果得今日因,亲手酿下的这杯酒,只能由他自己去品咂个中滋味。
    周少川待人走远,兀自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僵直的左臂方才无力地垂了下去,这并不是要他想要的结果,阖上双眼,他无奈又怅惘地想,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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