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歌在见到燕行前,先见到了一封信。

    送信之人不知是谁,信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落脚的客栈房间里。

    信封上写着:请御史大人笑纳。

    里面是张钱庄的存票——十万两的面额,见票即兑。

    燕云歌冷着脸一把攥紧了存票,他们的行程已一再小心,没想到刚进惠州城里才两日就走了风声。

    此信既是示好,也是威胁,对方能旁若无人的将信送进来,那下次也能吹一管毒烟轻易了结了她,她太轻敌了。当沈沉璧拿着一样的信来找她时,她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也收到了。

    “会不会是何知州派人送来的?”沈沉璧仔细对比着两张存票,企图能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

    “送礼之人未留姓名,一来是想让我们放心收下,二来是想看我们谁收下了。”燕云歌一捶桌面,语气嘲讽道:“你我不过从五品,便是放在边境小陲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官,他们倒是好大的手笔,看来这惠州城年年报灾报难的消息都值得再核实。”

    “你说他们谎报灾情,是为骗朝廷的赈灾款?”沈沉璧想到这茬,大惊失色道。

    燕云歌眼一抬,突然道:“沈大人,你我不妨将计就计如何?”

    沈沉璧微愣,燕云歌已经提笔开始写信。

    半晌后,沈沉璧的脸色颇为吃惊,就这么会功夫,她竟然连布局反击的腹稿都打好了,若之前对云歌还有疑虑,不解她何以能在半年内连跳两级,眼下更多的是惭愧,他萌祖上庇佑一出仕就是从五品,若是他和云歌一样的起点,怕是得要在刑部誊一辈子卷宗了。

    见信写好了,沈沉璧犹疑着问了句,“可这信怎么送?”

    燕云歌罢了笔,一弹纸,自信地笑笑:“不急,送信的人马上就到。”

    过去几日。

    当季幽进了客栈时,燕云歌正在大堂用膳,见季幽进来,她嘴角勾着笑正要招呼,那笑容却在瞧见她身后的无尘后,不由僵住。

    无尘向来寡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一步步走近,翩翩舞广袖,似是海东来,那被平静压抑住的凌然气势瞬间令燕云歌头皮发麻。

    从盛京到惠州的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无尘,不去想她是如何在出发前骗取了他的信任,她一生说谎无数,不会在意也不会后悔这无数谎言中的一个,当日她能下的去决心,今日自然也准备好去承受他的怒火,只是——她看了眼无尘的神色,太平静了,就像即将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平静到让她有瞬间逃命的冲动。

    “无尘……”到底没忍住,她有心想示弱。

    无尘目视着她眼里暴露出的不安和惊慌,一个月来的担忧和愤怒在此时蹿至万丈深远。

    他是温润,却非没有脾气,那晚她刻意的讨好,他心软过,只要她答应让自己跟随,他允她跋涉出发,未料他话还没出口,就被她下了药。

    他如此信任她,信任到被那么拙劣的谎言骗过,她却比他想得还决绝。

    无尘目光下移,落在她平坦的腰腹,闭目,怒火瞬间被压制到丹田以下,隐忍不发。

    他一撩僧袍从容地往她身边一坐,伸出手去,多年默契让燕云歌在同时将右手搁在桌上。

    无尘刚搭上脉,眉头便缓了许多。

    气血充顺,寸关之处尺脉滑顺有力,无碍。

    他不敢大意,诊了又诊,直到无名指、中指和食指三个指头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很欢快的跳动脉象,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可以想见那是个怎么活泼的性子,以后必闹腾的很。

    再冷眼去瞧那闹腾的源头,此时不安胆怯地像只迷途的马崽,明知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他不可免地还是被她这老实讨好的模样打动,心头微叹着:罢了。

    大小无事就都罢了。

    燕云歌不敢动,身体紧绷地如尊石像。

    无尘收回手,因桌上仅一道豆腐而皱眉,燕云歌怕他生气,解释道:“许是之前在船上鱼虾吃多了,我现在闻不得那个腥味,粗茶淡饭也挺好的,这的百姓都这么吃。”

    之前水路走了二十几天,他们要提心吊胆躲避追杀,不时地还要大船换小船,小船换马车,便是沈沉璧也吃不消这般赶路,上吐下泻了好几天,唯她跟个没事人一样。如今下了船,她那五脏六腑才跟回过神一般有反应,老天算待她不薄。

    无尘忍了忍,须臾一叹,他到底不敢——不敢冒任何会失去她的风险。他就着刚才脉象,依照医理,不冷不热地说,“若非诊了脉,知你是脾胃虚弱,胃失和降,才未有胃口,还当你是故意瘦成这样,想招贫僧心疼。”

    燕云歌心里一乐,和尚肯和她说话就是消气了,却偏苦着脸,委屈巴巴地说,“和尚,你别一来就训我,这么多人看着。”

    她看向季幽,季幽赶紧忍着笑,把头撇过。

    若非地方不对,无尘还真想给她念上一百遍金刚经,念得她毫无脾气,他想起那几晚她好话说尽又是求饶又是装乖的模样,终是散了气,双眉平坦,无奈笑道:“总有收拾你的时候。”

    他奈何不了她,但总有个小人能收拾她。

    燕云歌一笑,没把这话放心上。

    入了夜,苍穹星空下的惠州依旧贫瘠,但万家烛火一点,那星星之火,与天上的星河相映衬,夜空和星光赐予每个城镇的美丽都是平等的。

    燕云歌站在客栈屋顶,看着壮观的光瀑斜跨夜空,那温暖又绚丽的光芒让人心头震撼,使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无尘静静立在屋檐的一角,眼看夜风吹得她衣袍翻飞,那缥缈影绰的身姿仿佛要随风去了。

    “净心!”他突然喊她。

    想要摘星的手微顿,她回头看他,迷惘了一下,“怎么了?”

    “风大,回去罢。”他踏着夜空而来,握紧了她的手,那手心的冰凉让他担忧。

    “难得惬意,我想再坐会。”

    无尘面对她偶尔的任性,未有再说。

    两人坐在屋檐,脚抵着瓦片,燕云歌突然想起前几日将燕行比成瓦片一说,突然笑了声道:“和尚,此行我若出了岔子,或是有天女扮男装被发现,陛下发起火来要诛我九族,可怜你也要跑不掉。”

    无尘顺着她的头发,清隽的眉目是温柔笑意。

    燕云歌没等到回应,又抬起头遥望星空,“不过,便是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能得你无尘大师临死超度,或许我还能修个好来世呢。”

    无尘闻此,才变了脸色,认真而执着地道:“净心,若有来世,我必前往,你去哪,我便去哪。”

    燕云歌惊讶,挺起半个身子,打趣道:“烦了我这辈子还不够,还想缠着我下辈子?和尚,你的心好贪呐。”

    无尘心跳加快,捏着佛珠的手收紧,脸色慌乱了一瞬而不自知。

    同样未曾察觉的人还在此时偷亲他嘴角,当他走神是想起往事,语气得意道:“和尚,我可是见过你写家书的,你家里头分明还有人,他们怎么舍得你这么俊的儿郎出来做和尚了?”说着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真有下辈子,你可别再傻乎乎地听他们的话来出家了。”

    “那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苦涩。

    她认真替他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性子沉稳,又好刻苦,做个太傅天天去给皇子讲学也不错。”

    无尘微微笑着,未有回答,陪她一起遥望星空。

    “和尚,你该做晚课了。”她提醒着他。

    无尘摸摸她的头顶,依她说的捻起了佛珠。

    低沉的诵经声黑夜里听来更加抑扬顿挫,易发昏疲倦。

    燕云歌扇动着长长的睫毛,俏皮话结束后是一阵长长的空虚和失落。她发觉她有些在意无尘了,这不是好的现象,无尘的温柔会让她贪恋,会教她松懈——而她要走的道路上,不该有任何人。

    禅音悠扬,不急不缓。

    当无尘结束晚课后,不意外的发现她早睡着了。

    他轻抚她的脸庞,眼里全是如水的柔情。

    他一直想带她出世,想带她云游归隐,她却偏要卷入金戈铁马江山社稷的俗世里,俗世有什么好,他不知,他只知道——江山社稷犹如风中柳絮,亡国孤臣正像无根浮萍。

    他害怕困扰他几十年的噩梦会成真,害怕她终会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的在骗她。

    现在的他,惟愿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能晚点来,至少等他有足够多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抓住她后,再来。

    无尘独自看着浩瀚星河,无人知晓此时的星空如一幅画卷被缓缓打开。

    画卷上是国破人亡,是山河沦丧,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女子不顾副将的劝阻,从大军后方策马奔出一路斩杀而来,她已然失了冷静杀红了眼,她本该与一番帐中出谋划策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她本该意气风发,杀伐果断,可她轻易地中了计,而这一切——

    无尘不愿意再看,痛苦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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