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的眼睛眯成一线,曼声答道:“突然想如厕,也就顾不得腿了。”

    蒲草轻松地笑了:“是奴婢伺候不周,请郡主先上轿,到了住的地方再责罚奴婢吧。”

    “好啊。”何当归上了轿。

    轿子由三个力气大的仆妇抬着,何当归很轻,轿子走的也很稳当,这时,何当归拨开一条窗帘缝,问蒲草:“母妃为何都不等我就走了?我攒了好多话要和她说呢。”

    蒲草抱歉道:“郡主有所不知,王妃身体不好,有个心绞痛的毛病,一旦犯了病必须卧床静养,任何人都不能见。”

    “见不到了啊。”

    “郡主请宽心住下,”蒲草笑道,“住个十天半月的,等王妃好些时就喊郡主过去说话。相信有郡主的陪伴,王妃会很快康复。”

    “母妃真是见外,明知我的医术还过得去,怎么生病了不让我看看?”何当归眨眼,“快,蒲草,带我去给母妃问诊!”

    蒲草语结,大汗,暗骂自己粗心,怎么把何当归本身就是大夫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她只是顺口把王妃有心绞痛搬出来,可这个一直好用的借口,今天不管用了。刚才听说,王妃急匆匆出府去了,这时又上哪儿找去?

    不过,蒲草到底比别的丫鬟机灵些,笑容灿烂地建议道:“王妃习惯午睡,若是被吵醒,奴婢要领一个大不是,不如晚些时候再过去。倒是子尘小郡王,前几天还向奴婢打听郡主,大概有什么话想跟您说吧。索性这会儿闲着无事,不如咱们去小郡王的院子看看?”

    “好啊。”

    轿子在一座被藤蔓包围的院落前停下,蒲草过去敲门,敲了很久都没人应声,一推门,门倒自己开了。

    于是蒲草回身笑道:“咱们进去等吧,郡主。”

    “好啊。”

    抬轿子的仆妇走开,何当归与蒲草笑盈盈地走进这间不大的院落,只见入目一片深绿,除了垂累一地的藤蔓,还有满墙的苔藓,廊下屋前全是蛛网,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何当归奇怪地问:“这是子尘的住处?”

    她对那个五官精致、睫毛比女孩子更长的雪衣少年印象颇深,能看出徐妃对他很倚重,偌大的一座王府府邸,怎么只拨给他这么个荒凉住处?

    蒲草指着院子后的野林子,道:“小郡王要在林子里练剑,就近住在了这里,而且他不让下人服侍,院子才格外荒凉。郡主可能也知道,小郡王并非王爷王妃亲生,他本是京城贵少,另有家人和住所,不过还是住王府居多。”

    “哦?”何当归感兴趣地问,“子尘的亲生父母尚在人世,怎么会想到拜义父母呢?年纪轻轻就获封郡王,前途不可限量啊。”

    聊到关于子尘的话题,蒲草就卸去了沉稳玲珑的面具,多了点女子羞涩。

    她脸蛋红扑扑的,抿唇笑道:“说来也是缘分,我家王爷长年在燕州封地,王妃却住不大习惯冷的州府,每年立冬之后都要回南边儿的应天府邸住几个月。有一次王妃去城外进香,遇上了拦道的土匪,十几个护卫都打不过他们,差点没把奴婢吓死。还好有个少年僧人下山,撞上了此事,救了我们大家,直到现在奴婢还很感激那次救命之恩。”

    何当归又疑惑了:“少年僧人?莫非子尘曾是出家人?”

    “嗯,子尘就是他的法名。”

    “那他俗家名字是什么?”

    “这……”蒲草歪头,“连奴婢也没问过,可能王妃知道吧。”

    两人低声细语地聊着,何当归最先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闭了口。不多时,一身雪衣的身影往这里走来,蒲草面色一喜,刚要扬声招呼来人,但是下一刻,她发现雪衣身影的后面跟了个粉衣,两条影子还贴得很近。蒲草咬唇,话音全收。

    由于茂密藤蔓的阻挡,院子外走来的两个人并没看到里面的她们。

    来人在院墙外止步,一个是小郡王子尘,一个是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脸庞在藤蔓中间露了一下,明艳俏丽。

    女孩子说:“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默。

    院子里的听众很沉默。被告白的子尘也沉默着。

    女孩子毫不气馁,又说道:“我是三小姐的大丫鬟,三小姐一日都离不了我,将来她出嫁了,肯定也要把我带去的。可我不想当陪嫁,也不想再继续服侍三小姐朱谷覃了。别看她年纪小,心肠却毒得很,上次陷害二小姐朱榴然没成功,却也让二小姐丢掉了郡主封号,变成了普通的王府庶女。照这样下去,还不知三小姐会干出什么坏事,我心里好怕。”

    子尘冷冷开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藤蔓遮挡,让何当归和蒲草看不见谈话者的面孔表情,不过却听到女孩子的哭声,“呜呜……就让我跟着你、服侍你一辈子吧,小郡王,我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证明给我看!”子尘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何当归眯长双目,心中沉吟,如果说高绝的冷是霸道,陆江北的冷是疏离,那么这个雪衣少年子尘的冷就是绝对的冷酷,以及漠然。大概是因为他与徐妃之间也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合作关系,从来不把王府当家的缘故吧。

    “我……”女孩子止住哭声。

    藤蔓垂到那两人的小腿位置,只露出脚,一双是金丝黑边快靴,一双是绣花鞋包裹的三寸金莲。只见三寸金莲走近快靴,面对面走得很近,然后,三寸金莲缓缓踮起足尖,向前倾斜。

    这个姿势长久地维持着,恒久不变。即使看不到藤蔓后的一对男女,也不难猜出,他们大约正在亲密地拥吻着。

    只是观众的反应不同。何当归面无表情,悠闲地研究自己的指甲,衣袖花边。蒲草的反应却很激烈,不看脸色,只看那僵直的脖子和握拳的双手,就能明白一二她的心理了。

    何当归暗道,看来漂亮男人永远不缺少倾慕者,漂亮又有为的小郡王,简直就像花蜜吸引蜜蜂一样吸引王府的丫鬟。

    良久,三寸金莲的足跟落回地上,有大口喘气的声音传来。风吹过,藤蔓树影晃动,依稀能看到两个身影是抱在一起的。何当归冷眼瞥见,蒲草将自己的手心掐出了深红的血印。

    子尘的音调并没有回暖,还是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女人朝三暮四的,我见的多了。似你这种姿色和出身,王府中也有很多,看不到有何特别之处。朱谷覃刁蛮无礼,我凭什么费神去招惹她,向她讨人?”

    女孩子连忙说:“其实我出身并不差,我父亲是庄子上的管事,我舅舅还是个员外,我的嫁资有十抬,都是我娘给我准备的!”

    “……”

    “不行吗,我只是想跟着你,当你的丫鬟,也不行吗?”女孩子很失落地问。

    “……”

    “……”女孩子也想不出自己更多的特别之处了。

    就在何当归以为两人要将沉默进行到底的时候,女孩子又咬牙开口,语出惊人地说:“其实三小姐不是王爷的女儿,是王妃从外面抱来的。三小姐的生母生产之时,生出的是个大胖儿子,生下来就能封郡王。”

    何当归略感诧异,莫非那女孩子想用这种情报当嫁妆,自抬身价?太傻了。一般怀揣着这种秘密的人都活不长!

    “关我什么事。”子尘发出不屑地冷哼。

    女孩子继续爆料道:“听说,王妃怕威胁到她的地位,又不想落人口实,直接把男婴换成了女婴,还故意教府中几位小姐斗心机,让她们内斗,不登大雅之堂,失去王爷的心。就像上一次,三小姐污蔑二小姐杀人,最后被清宁郡主在公堂上当众拆穿。本来王爷大怒,要拿三小姐开刀,王妃却故意作出贤惠样子,请罪说,没教好几名庶女是她的责任,求王爷保住两位小姐,容后教导。其实是怕哪一方伤得太重,让另一方独大……”

    蒲草气得全身颤抖,既想冲上去捂住女孩子的嘴巴,又想堵住何当归的耳朵。

    子尘突然出手,掐住了女孩子的脖子,同时冲院子里大喝一声:“谁在那里!要生还是要死?”

    他腾出另一只手,拨开藤蔓,跟何当归二人打了个照面,漂亮的面瘫脸难得的出现了惊诧的表情,显然万万想不到,何当归某一天会成为他的访客。

    何当归的笑容令一院子绿色植物失色,眨眼问:“要生该怎么做,要死又怎么处理?”

    子尘还算沉稳,只见他双眉紧锁,长而翘的睫毛盖住了眼神,仿佛正在迅速地思考着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有王府丫鬟揭王妃的底,却被何当归一字不漏地听到了。那么就只好……

    “绿衣,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蒲草一跃而起,上去揪扯女孩子的头发,恨声骂道,“好一个混账奴才,不要脸的小蹄子,不止背主弃义,妄图勾引小郡王,还在背后胡乱编排王妃,真正是死有余辜!”

    女孩子的细颈仍被子尘扣着,动弹不得,自打看见蒲草出现就吓得几乎晕死过去,眼泪淌成两条河。最后,听到蒲草说:“三小姐不学好,全是你们这起子恶奴挑唆的,看我不禀了王妃,重重的罚你!”女孩子立刻双眼一翻,人事不知。

    子尘缓缓松开手,女孩子的脖子弯曲的角度有点诡异。子尘薄唇半掀,道:“不必让王妃操心这些小事了。手劲大,不小心捏死了。”

    蒲草收声,定睛看了两眼,眼神渐渐透出惊恐。

    院子里端坐着的何当归轻咳一声,将三支钢镖放在石桌上,起身道:“孟瑄一定要我跟他一起吃午饭,我就不久坐了。子尘弟弟,这三支镖,你看合用不合用,我记得你身上不喜配带长兵器,对吧?功夫倒是极俊的,和人一样。”

    何当归施施然离开,蒲草也不好拦着,又要尽快处理绿衣的尸身,不能跟着何当归走,把蒲草急得不轻。

    子尘面色阴沉,破坏了他此刻的清雅俊颜。

    离开了这个地方,何当归足下发力,开始小跑。冷不丁却从路上冲出一个人影挡了一道,何当归收住脚,惊道:“青儿,你吓我一跳!”

    拦路的人正是青儿,她双手捉住了何当归的肩头,跳着脚说:“喂!还有更吓人的事儿呢,你猜燕王府里的小郡王是谁?”

    “谁?”

    “那个叫子尘的,生的好俊俏的那个,他就是何君昊啊。”

    “何君昊?”

    “就是美大叔何敬先的儿子,小你几个月的那个小妾之子。”青儿口齿清晰地描述着。

    ☆、第756章 丫鬟血泪遗言

    何当归拖着青儿,青儿拖着她的甲乙丙丁丫鬟,一长串糖葫芦拖出燕王府,大家俱是松一口气。青儿皱眉道:“这个王府里的人怪怪的,呆得我浑身不自在,以后再也不来了。”

    她们立在巷子口上,不一会儿,有只“五彩大鸟”从墙头落下来,是扛着一个麻布袋子的三公子孟瑛。他足尖点着红瓦墙头,缓缓飘落下来,姿态从容潇洒。

    青儿发牢骚说:“这个时候还摆什么pose?快打开袋子,看看人还有救没救!”

    孟瑛把俊脸拉长,嘟着嘴说:“脖子都断成两截了,有救才奇怪。”

    青儿大叫:“不可能吧,何君昊又酷又帅,从前还是出家人,怎么一下手就要别人的命?小逸你快给她治治!”

    孟瑛的脸变得比马脸还长,瞪眼质问:“又酷又帅?你对小郡王的印象蛮不错嘛,你和他很熟?”

    青儿挥苍蝇的手势说:“别搅局,别打扰我们救人。”

    何当归叠裙蹲下,检查麻袋里的尸身,果然是被子尘单手掐死的那个丫鬟。一般来说,非正常死亡的人,若是身体没有什么重大损伤,譬如枕头闷死、清水呛死的人,紧急施救的话,还是有很大机会能把人救活。

    而就像孟瑛说的那样,子尘下手狠辣,直接断了颈骨。颈骨是人全身上下出头骨之外最重要的骨头,与脊椎连成一线,只要断了一截,整个人就会变得软绵绵的,最好的情况下也要终生瘫痪。

    “没办法救了,咽喉里插进了碎骨。”何当归一边施针,一边叹息摇头。

    青儿没什么接触死人的经验,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有种感同身受的恐惧。大概是在暗自庆幸,没有被子尘的“美色”所迷惑,自己主动贴上去示爱,否则难保下场不同这丫鬟一样。

    孟瑛冷哼一声,伸手捉住青儿的后脑勺,重重按进自己的胸膛里。青儿抗议:“鼻子啊!你撞歪了我的鼻子!”

    “不,不要杀我!”

    地上死挺的丫鬟突然睁大眼睛,嚷嚷出的声音和青儿的闹声重叠起来,吓得青儿脚踝一崴,跌进孟瑛怀里。孟瑛享受地眯眼,脸色也好看多了。

    活过来的丫鬟紧紧捉住何当归的手腕,力道大得留下深色痕迹,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了,嘶嘶作响。

    青儿怯怯地问何当归:“是你救活了她……还是她诈尸了?”

    何当归摇头道:“我确实无能为力了,只剩最后一小撮天机子的神奇粉末,试着喂给她吃了。不过,你们看——”

    青儿孟瑛顺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的地方看,活过来的丫鬟,颈骨还是断成两截的!

    也就是说,这只是回光返照罢了。搭配上丫鬟那一双血红怨恨的眼睛,让青儿生生打了个寒颤。何当归还算镇定,用银针固住了丫鬟几道补气的大穴,让她能尽量多撑一会儿,有交代遗言的力气。

    何当归轻声道:“你叫绿衣,对吧?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也没料想到小郡王是那种人。绿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或者有让我带给你父母家人的话,都可以告诉我。我不是燕王府的人,只是个过路人,我可以替你传话。”

    绿衣的嘴巴张合两下,说话声音极低,双目都凸出来。何当归凑近耳朵听了一会儿,面色凝重,而旁边站的孟瑛、青儿也高竖着耳朵,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最后,绿衣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眼神变直。何当归用手为她阖眼,手指过处,闭好的眼角挂着两滴血泪珠。

    青儿道:“刚才在王府里,我看见何君昊和这丫鬟肩并肩地走,问了别人才知道,何君昊就是王爷王妃的义子,很受宠爱的小郡王。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就咽气了,死得这么惨。上次也是一样,我打发孟府的香芝、荷藕去王府伺候小逸你,结果香芝直接死在王府里,荷藕也没再回去。太可怕了,太残忍了,燕王府会吃人!”

    孟瑛拍着她的头说:“妞儿,别怕别怕,那些能伤害到你的人和事,小爷都让他们滚得远远的。”

    青儿依偎着孟瑛不算宽阔的肩膀,闭眼默思,最后得出结论说:“还是我哥靠谱一点,武功也好,我先回家找我哥治愈一下。那,阿三你也回家找爸爸妈妈吧,咱们后会有期了。小逸,你晚上来我家住,行吗?咱俩一个床上睡。”

    “什么?!”孟瑛气得头顶冒青烟,“你还嫌弃小爷?小爷哪里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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