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斑斓雾山无名古洞深处那惊鸿一瞥,已注定了今生之缘。

    或许,是当她俏脸上荡漾着魔鬼般的笑容,向自己连本带利讨要欠款时,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在心底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或许,是那夜从鬼城中风雪归来,看到灯下的她把酒相候,在醉意盎然中轻歌曼舞,他的樊篱便被彻底粉碎。

    又或许并不存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场合,一如春风化雨滋润无声,就这样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仿佛这一场爱恋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发生。

    忽然身后脚步轻响,翼轻扬走了过来,站在楚天身旁双手凭栏远望,说道:“赵师姐方才告诉我,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楚天嗯了声,翼轻扬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们都当你是天意门的巽老门主,万一身份被揭穿,后果不堪设想。”

    楚天漫不经心地“哦”了声,依旧保持着沉默。

    翼轻扬咬咬樱唇,蓦地快速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小方胜塞进楚天手里,低声道:“我刚刚向赵师姐他们问来一些有关巽老门主的资料,还有从前听过的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包括天意门的近况,都记在了纸上。”

    楚天的眼珠终于动了动,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帮我?”

    翼轻扬略作迟疑,说道:“他们还不知道你是谁,你若要走,没人会拦你。”

    “你……为什么想我走?”楚天似笑非笑,扭头望向翼轻扬。

    海风吹拂她的衣发,金红色的晚霞映照在她吹弹可破的玉颊上,恍然已是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她避而不答,徐徐道:“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来禹余天?”

    “是你要我来的,忘了吗?来和你爹对质。”

    “铁证如山,难道你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洗脱罪名?”

    “铁证如山?”楚天嘿然道:“你爹那才真的是贼喊捉贼!”

    “我爹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不许你诬蔑他!”

    楚天定定地看着翼轻扬,半晌后摇摇头道:“信不信由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可以为令尊准备后事了!”

    他轻轻松手,指间的方胜被海风吹起飞速地抛离,远远飘落在海中。一个大浪打起,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

    “你……你无药可救,就是个混蛋,大混蛋!”翼轻扬的泪水冲入眼眶,俏脸发白,转身飞奔而去。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在他的面前落泪?是因为楚天无视自己的好意,将她辛苦写成的方胜像丢垃圾似的抛入海中而生气伤心;还是因为内心深处那柔软的七彩泡沫在破碎幻灭?

    她奔入二楼的舱房,重重扣上门扑倒在床上,心思纷乱随波逐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听到赵红瑶在外面敲门:“翼师妹,你醒着么?”

    翼轻扬一省,连忙拭去脸上的泪痕,起身打开房门道:“赵师姐,什么事?”

    赵红瑶诧异地看了眼翼轻扬微红的双目,说道:“巽老门主走了。”

    “走了?”翼轻扬吃了惊,心里莫名地如释重负,“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我本想挽留,可巽老门主说他自由散漫惯了,稍后会自行登岛,亦无需本门专程接送。”

    “他老人家游戏风尘不拘小节,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辈高人。难怪我们洞掌门对他赞不绝口,敬佩有加。”

    翼轻扬暗笑低叹,她本意是将楚天改扮成一位不知名的老渔翁,天晓得那人竟是天意门的门主巽扬剑,偏偏赵红瑶还曾与之有一面之缘,在江边码头将“他”认了出来。

    如此弄巧成拙也是始料未及,只好将错就错默认了下来。但赵红瑶等人尚可糊弄,一旦到得禹余天,八方正道耆宿云集,不乏与巽扬剑相交多年的莫逆好友,楚天的这层假身份迟早都会被揭破。

    如今楚天选择主动离去,自己也不必担心太多。然而楚天下一步会做什么,翼轻扬却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还会不会去找爹爹对质,抑或和那个自称是洞天机的怪老头儿趁机潜入禹余天?翼轻扬的芳心七上八下,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不会是喜欢上这小贼了吧?”

    翼轻扬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己是疯了吗?

    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诬蔑爹爹的无耻小人,自己头脑发晕才会喜欢上他!

    翼轻扬禁不住心虚起来,耳朵发烫玉颊晕红,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让心中又气又恨,恁的是百味俱全难以自抑。

    “翼师妹,我们快到了,你在想什么?要不要准备一下?”赵红瑶发觉翼轻扬神情古怪,忽而是喜忽而是忧,不由得疑惑不解。

    翼轻扬如梦初醒,忙问道:“我爹爹是否在岛上?”

    赵红瑶笑道:“先前岛上飞简传书,说是翼师叔已接到你回来的消息,正在返程途中。如不出意外,今晚就能到。”

    翼轻扬闻言暗自生出一缕愧疚之意,寻思道:“我这次逃婚出走,一定急坏了爹爹。”

    转念又想到,父女相见后爹爹势必又会逼劝自己嫁给洞寒山,却是大大的不好。

    不错,论身份地位,洞寒山是禹余天的少掌门;论相貌才能,他相貌堂堂前程远大,是无数少女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

    但自己偏偏就是不喜欢他。谁爱嫁他只管嫁吧,只要自己下定决心,谁答应了也没用,谁来劝都一样。

    这时候太虚号开始渐渐减速,甲板上传来一名禹余天弟子兴奋的喊声道:“我们到了!”

    翼轻扬平复心绪,和赵红瑶一同走上二楼的船甲板,东北方向一座雄峻苍翠的仙岛遥遥在望。

    岛上一峰突兀如鹤立鸡群直插苍穹,侧旁的峭壁上银钩铁划刻着“上清境”三字,峰顶隐隐有青光闪耀,正是禹余天上清宫。

    在上清岛周围,还有十二座小岛气象森森围绕拱卫。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些小岛正环绕着位于中心的上清岛缓缓漂移转动,每过四十九日刚好完成一个循环。

    “快看,”赵红瑶兴奋叫道:“洞掌门还有门中的许多长老都亲自来接咱们啦!”

    翼轻扬举目望去,果然看见上清岛西边的一处小港湾里,伫立着许多人影。非但禹余天的掌门人洞上原来了,连龙华禅寺的方丈觉眠大师、碧洞宗的宗主首阳真人、海空阁长老梵一清、天意门长老袁换真等人已悉数联袂而至,可谓盛况空前。

    翼轻扬意兴阑珊,摇摇头道:“他们是来迎接巽老门主的。”

    赵红瑶笑道:“管它呢,反正是我第一个找到了你,这天大的功劳谁也抢不走。”

    说着话太虚号微微一下振动靠岸停泊,在暮色中驶入了上清岛。

    翼轻扬深吸一口气走下太虚号,却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怎样面对爹爹和岛上的一众人等。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岛(下)

    翼轻扬、赵红瑶下了船,向前来迎接的觉眠大师等人施礼问安。

    众人略作寒暄后,洞上原问道:“红瑶,为何不见巽老门主?”

    赵红瑶回答道:“启禀掌门师伯,巽老门主中途离船。他特地交代弟子转告您和翼师叔,明日婚典定会来讨杯喜酒,还要为两位新人备上一份厚礼。”

    翼轻扬站在赵红瑶身边,正在偷偷打量洞上原,见他一袭青衣儒雅洒脱,面如冠玉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好不气派。

    但听赵红瑶说到“巽老门主”送礼之事,翼轻扬不禁心头一震,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在场的所有人等,除了她以外,没谁知道这份礼物究竟是什么!

    碧洞宗宗主首阳真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身穿一袭明黄色道袍背负仙剑“潜寐”,点点头道:“巽门主惯来如此,贫道早已见怪不怪。”

    翼轻扬还是第一次见到号称神陆道家第一高手的碧洞宗宗主首阳真人。和说话时总是脸上含笑令人如沐春风的洞上原相比,此老却要威严得多。

    洞上原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回返上清宫,轻扬奔波万里也该早些歇息。”

    他的眼光轻轻飘过翼轻扬,却绝口不提逃婚一事,只用“奔波万里”四个字便不着痕迹地把所有尴尬掩饰过去。

    当下洞上原在前引路,众人离开港湾拾阶而上,朝峰顶的上清宫行去。

    此刻天色渐黑,岛上升起一团青色雾气,如轻纱笼罩随风荡漾。一轮弯月缓缓从海中升起,皎洁的玉华洒照仙岛,在山林草木上凝起一层银霜。

    天空中归巢的仙禽从四面八方往上清岛飞来,峰顶的上清宫在夜色里显得愈发璀璨辉煌,隐隐有一道青气冲霄,如卧龙般盘踞云空。

    从山脚的止潮门到山顶的上清宫,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石台阶,犹如一条泄落九天的银河劈裂群山直奔大海,亦由此得名“天河之梯”。

    天河之梯两旁树木苁蓉花团锦簇,灵兽仙鸟悠然栖息,见到人来也不惊慌。

    翼轻扬佯装欣赏山色,有意识地堕在后面,耳边听着赵红瑶叽叽咯咯热情地为自己介绍周遭景致。

    “翼师妹你快看,那里就是斩妖岩。听我师傅说八十多年前魔教大举进犯禹余天,千钧一发之际本门发动镇岛仙阵‘锁天河’,霎那间整条天河之梯剑气冲天固若金汤,岛上弟子转守为攻在斩妖岩前痛击魔教人马,经过一夜激战大获全胜。”

    赵红瑶兴致勃勃地手指左前方一块方圆千丈的巨大山石说道:“魔教高手死伤惨重,成百上千人流下的鲜血将山石染红,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冲刷仍然依稀可见。”

    翼轻扬只是静静听着并不答话,一路上出奇的沉默。

    不经意里她的目光顺着赵红瑶手指的地方,望向斩妖岩却是一愣。

    就见巽扬剑正盘腿倚坐在斩妖岩的一株树下合目大睡,鼾声如雷好不逍遥。

    翼轻扬暗吃一惊,前头的洞上原早已发觉,哈哈一笑道:“好你个巽兄,我们兴师动众扑了个空,你却在这里躲清闲。”

    袁换真纵身跃上斩妖岩,笑道:“巽师兄,你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点儿,害得洞掌门、觉眠大师和大伙儿徒劳往返空等半晌。”

    翼轻扬心里一暗叫糟糕,着急道:“这小贼胆大包天,敢明目张胆地装扮成巽老门主在此大睡,却如何逃得过袁师叔他们的法眼。恐怕三言两语之下就要原形毕露,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巽扬剑在树下懒洋洋地睁开眼道:“我难得睡个好觉,你偏要来打扰。”

    他一开口,翼轻扬心中更惊:“不好,这嗓音分明便是巽老门主本人,他怎么也来了禹余天?”

    想到自己为楚天易容改装的事马上要穿帮,连自己在江上和那小贼同船共渡三日夜的经历也遮掩不住,她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边偷偷地往赵红瑶身后躲闪,一边飞速转动脑筋思忖对策,就听觉眠大师双手合十唱诺道:“阿弥陀佛,巽老门主别来无恙否?”

    “托老和尚的福,无病无灾马马虎虎。”巽扬剑的目光透过人群径直看向翼轻扬,笑着招呼道:“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翼轻扬面上极力挤出一丝欣喜笑容道:“巽老门主,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巽扬剑跃下斩妖岩,笑呵呵道:“船上待得气闷,索性溜了出来。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累得大伙儿下峰远迎,罪过罪过。”

    翼轻扬听得呆了,自己已经做好抵死不认的准备,谁知对方的回答严丝合缝,就像事先和自己排练过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俱都蒙在鼓里,首阳真人看到巽扬剑,肃穆的面容上也露出一抹笑意,说道:“你这老猴儿,是不是又去偷酒喝了?”

    巽扬剑笑骂道:“老杂毛,少来冤枉好人。我三个月前已经戒酒了。”

    翼轻扬听他当众叫骂首阳真人“老杂毛”,不由得暗暗称奇。殊不知这两人自打做小剑僮和小道士的时候即已熟识,后来几次正魔大战出生入死肝胆相照,彼此间嬉笑怒骂惯了。

    果然首阳真人听了并不生气,讶异问道:“你居然戒酒了,这是为何?”

    巽扬剑叹口气道:“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三个月前我酒瘾犯了,干脆找上君临峰想跟林盈虚那老家伙拿两坛琼城老窖尝尝。林盈虚倒也客气,把我请进通天塔,说想要琼城老窖也容易,只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众人听得起劲,一直没说话的梵一清开口问道:“什么条件?”

    “跟他拼酒。若是赢了,往后他每年送我两坛琼城老窖。若是输了,就替他办妥一桩事,在那之前必须滴酒不沾。”巽扬剑回答道:“我毫不犹豫当场便应承下来。要知道我打小就是在酒缸里泡大的,跟人赌酒从没输过。”

    赵红瑶靠近翼轻扬,困惑问道:“奇怪,才半个时辰没见巽老门主怎么像是换了个人,连嗓音也变味了?”

    见巽扬剑没有戳穿自己,翼轻扬的心稍稍放下,回道:“他是前辈高人,在我们面前顾及身份,所以矜持一些,如今遇到老友便无须拘束了。”

    赵红瑶深以为然,颔首道:“巽老门主胆子可真大,竟敢单枪匹马上君临峰找林老魔要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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