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既惊且愕,不知道此言何出,她无辜地看着楚懋,没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啊。其实这实在是楚懋抬举阿雾了,她人虽然机灵聪明,但在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除了关注自己不要摔倒之外,根本无暇他顾。

    楚懋看着阿雾眼里无声的委屈和无辜的表情,也明白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这时外头传来李延广尖细的声音在斥责马夫,“你不要命啦,停得这样急,惊着主子怎么办?”

    楚懋别开眼不看阿雾,朝外头的李延广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没什么大事,一个小孩儿没看路,从马车前头窜过去,惊着马了。”面对楚懋时,李延广又恢复了和声细气。

    “没事,就赶紧走吧。”楚懋不耐地道。

    阿雾则还纠结在“错看到什么了”的谜语里,一脸的茫然。

    ☆、vip143

    待马车回了祈王府,阿雾见先头楚懋明显有些不豫,以为他定然会转身去冰雪林,哪知却居然跟着自己回了玉澜堂。

    阿雾转进内室,换了身日常穿的衣裳这才走出来。只见得楚懋正立在多宝阁边,正把玩那只她素日最喜抚弄的玉貔貅。

    “殿下。”阿雾出声唤道,她极不喜人碰触她素日把弄的东西,只觉得被他人碰了就不干净了似的,所以阿雾径直走到楚懋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楚懋回头,见阿雾着一袭半旧的鹅黄软绸襦裙,挽一条湖水碧披帛,头上只斜插了一支蝶恋花白玉簪,如此简单的衣裳、饰品,穿到她身上,就俨然别添了雅致昳丽,仿似女子就该如她这般简雅打扮,如出水芙蓉般不加雕饰。

    楚懋只觉得眼前就像是走出了一幅春景一般,一支嫩黄的迎春花横斜在刚刚破冰的春水之上,柔嫩得只要一丝寒风袭来,就会飘落在他手心,轻轻一掐,就是一道水迹。

    阿雾本等着楚懋知情识趣地将玉貔貅还她,哪知他的确是将玉貔貅放入了自己的掌心,可却就势一握,将她的手连同那玲珑的玉貔貅都包入了掌心。

    阿雾便是再无知、再迟钝也知道有些事情在她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比如楚懋的洁癖?阿雾的心犹如雷击,手慌忙地往外一抽,也是她真真乃是肤如凝脂,竟然真叫她滑出了手,但玉貔貅却在她的慌忙中,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了个粉碎。

    “殿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呢。”阿雾娇嗔道,其实这玉貔貅也只是胜在玲珑小巧,颜色颇润,正适合她的小手把玩,要说最喜欢还真称不上。阿雾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发脾气的借口。

    外头伺候的彤文听得里头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赶紧走了进来,也不敢抬头,蹲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把碎玉扫走。

    阿雾立在一旁,瞪着楚懋,深有一股“你不把事儿了了,我跟你没完”的横劲儿。

    “改日我赔你一个可好?”楚懋温声道。

    阿雾撅了撅嘴,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意思是不满还是留着的,但暂且也只能这般了。这等小事,发火也发不出个名堂来,反而显得小肚鸡肠的。

    阿雾随楚懋走到榻边坐下,心里却想着如今时候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段儿距离,可真要做什么事儿,仿佛又不太富余,若要叫她同楚懋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坐着,她现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的书房布置好了吗?”楚懋问道。

    阿雾眼睛一亮,觉得楚懋倒是个会找话说的,她点了点头,“年前,郝嬷嬷就让人来量了尺寸,搬了家具过来,已经布置好了,殿下要不要移步瞧瞧?”

    “甚好。”楚懋起身道。

    阿雾也忙不迭地起身就想出门,却听楚懋道:“披件斗篷才好,虽说不过几步路,但你不是还有些着凉吗?”

    阿雾脸一红,没想到楚懋心细如此,那头的彤文听了楚懋的话,早转进去给阿雾取了件孔雀绿缎面灰鼠里的斗篷过来,她正要给阿雾披上,却被楚懋的手势给阻止了。

    阿雾愣愣地看着楚懋从彤文手里接过斗篷,亲自替自己披上。彤文的脸上早挂起了笑意,等着待会儿就给桑嬷嬷说去,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但阿雾这边心却焦灼得快成灰了,楚懋的意思她大约读懂了,却想装作不懂,什么夫妻之义,阴阳之合,阿雾但愿自己统统不要懂才好。

    “走吧,愣什么神。”楚懋笑道。

    “噢。”阿雾往前快走了两步,让楚懋本来搭在她肩头的手不得不滑下去。

    阿雾的书房设在玉澜堂的东厢,进去后额匾写着“风不宁斋”四字。

    楚懋的眉头皱了皱,“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阿雾双亲皆在,此斋名实在有些不吉。楚懋却哪里知道阿雾的心结。

    “是取居安思危之意。”阿雾不愿解释真正的原因。

    阿雾的风不宁精致秾丽,不同于楚懋的冰雪林疏淡雅致,斋中置榻,上有白狐毛坐毡,并四色绣缠枝牡丹靠枕,是她惯常坐卧之处。

    阿雾还没来得及延请楚懋坐下,就见他行到那张黑漆大画案前,抬头看着她挂在墙上的“数鸭图”。冬日,闺阁女儿挂九九消寒图,多为梅瓣,一日填一瓣,九九八十一日后冬去。但阿雾的消寒图别有意趣,她是一日画一只鸭子,只只不同,鸭鸭相异。或娇憨、或顽劣、或傲然,也亏得她心里头有无数只鸭子。

    “你倒是真喜欢鸭子。”楚懋想起阿雾送自己的那些绣件,不由笑道。

    阿雾也知道楚懋这是笑话自己,她送的那些东西,可没见他戴过一样,苦得她一双手不知泡了多少牛乳才缓过劲儿来。

    此时阿雾手中正端着茶盏,重重地搁在画案上,新仇旧恨相加,一时忍不住冒出酸话道:“我这儿可没有什么三好茶,殿下还请海涵。”她辛苦缝制的荷包、汗巾就压了箱底,那不知所谓的三好茶却叫“进益”,她辨出那游春图伪作,也没得个好字,这人却还厚颜来拉自己的手,想叫自己同他生娃娃。

    楚懋唇畔的笑意加深,说道:“我识苏茂于微末之中。”

    “嗯?”阿雾一时不解,但即可就领悟到楚懋这是以为自己吃醋了,那真正是冤枉。但楚懋话中之意,却叫阿雾惊讶。如果她没理解错,那么这苏茂大抵就该是楚懋的人,而虚白斋的幕后主人也是他,如此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苏茂出身不显,却能在上京经营偌大一家虚白斋。

    苏茂是楚懋的人,这件事儿并不太让阿雾惊讶,楚懋有鸿鹄之志,还在阿雾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为楚懋的铺设之大、隐藏之深而震撼过了。对虚白斋,说实话阿雾也是早就有怀疑的。

    而今日让阿雾惊讶的事情在于,楚懋居然这样明白地对自己说出了“苏茂是他的人”这件事,阿雾不知道楚懋是真对自己打开了心防,还是只是以防自己“醋海生波”,坏了他的大事。

    阿雾愣神的时候,楚懋已经走到她的书橱了,待她回过神来时,见楚懋正翻着一本书,她走过去一看,“殿下也喜欢西梅么?”想来西梅乃绝色女子,名字中又有一个梅字,能入楚懋的眼也不为奇怪。

    阿雾见楚懋将手中西梅的《南雪斋小记》放回书橱里,侧过头来满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虽然阿雾没读懂那深意是什么,但显然那深意里还带着一丝凉悠之气,而这位祈王殿下对阿雾书斋的兴趣仿佛一下就消失了,略略站了站就转回了玉澜堂。

    两人用罢晚饭,楚懋便去了冰雪林,阿雾沐浴梳洗后惬意地歪在床上看书,见楚懋进来,冲他笑了笑,又低头看回了手上那本新出的话本。

    按惯例,这时楚懋就该去净房了,但阿雾迟迟没听到有脚步声挪动,抬头看了看,却见楚懋正立在床畔看着她。

    阿雾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了,忙扔了手中的话本急急下床,“殿下可要唤问梅她们进来伺候?”

    楚懋没答话,看着阿雾,抬了抬双臂。

    这个动作阿雾也经常做,通常是在紫扇她们伺候自己更衣时。阿雾一时懵了,不解何意。

    “玉澜堂的丫头太多些了,你看着年纪,将她们放出去吧。”楚懋道。

    玉澜堂的丫头确实多了些,但多的就是那剩下的八个梅,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不过因着她们身份敏感,阿雾也不好出手打发,如今听楚懋这般说,她便问:“若论年纪,殿下、身边的咏梅、忆梅她们都该配人了,只是殿下、身边也需要用惯的人伺候,你看……”

    楚懋道:“留两个就是了。”他又抬了抬双臂。

    这回阿雾可真是看懂了,只留两个丫头,那今后伺候楚懋的事儿就大半要担在她的肩头了,阿雾想起她刚嫁进来时,楚懋那进个净房都要跟八个丫头的场面,只觉得仿佛隔了许久许久似的。

    阿雾硬着头皮上前,为他卸了腰带和饰物,又将手伸到楚懋的颈畔,为他解开衣扣,幸亏这段时日相处得多了些,没有起初的紧张,阿雾的手指还算平稳。

    只是楚懋的呼吸吐在她的脸畔,有些热濡,阿雾略略往后退了退,总算是将楚懋的外裳脱了下来。“我唤问梅她们进来伺候殿下沐浴吧。”阿雾也不管楚懋答应不答应,转头就出了内室。

    待楚懋出来的时候,见他头发有些湿润,阿雾又迎了上去,主动要为楚懋绞发,才一靠近,她就连咳了三声。

    楚懋淡淡地扫了阿雾一眼,令得她心惊胆颤的,但阿雾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吃药了吗,怎么见着病像是重了些?”

    阿雾大松一口气,道:“吃着呢,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今天晚上太冷了些。殿下在这儿歇着吧,我去碧纱橱里住一晚,免得把病气过给殿下。”

    阿雾见楚懋一双耀若星辰的眼睛牢牢看着自己,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抬,两手在衣襟下绞着手绢。

    “去吧。”

    楚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阿雾几乎是从他跟前逃离而去的。

    ☆、vip144

    不过阿雾的脚才走到槅扇边时,就听得楚懋道,“明日去别院住两日吧。”

    阿雾吃惊地转回身,不知道为何楚懋忽然提起要去别院。

    “槿溪有温泉,那边暖和些,有利于你养病。”

    楚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阿雾从中听不出有任何不满,但总觉得楚懋这是在讽刺自己,只得低声道,“我这就让人去同郝嬷嬷说。”

    第二日阿雾还真是被楚懋那个“乌鸦嘴”给料中了,她昨晚辗转难眠,起床时明显觉得头重脚轻,脸也微微泛红。她强忍着不适,登上了马车。一时里只觉得家里有郝嬷嬷管着,她还真是省事不少,至少不用因为祈王殿下的一时兴起,还要带病安排事情。

    这一趟到槿溪别院,因为安排得仓促,只有楚懋和阿雾成行,郝嬷嬷留在了府中,因是正月里有不少亲朋好友要上门拜贺,还有如雪片一般飞来的宴请帖子。

    槿溪别院在京郊的清凉山下,那一片都是皇家的避暑别院,福惠长公主在那边也有一处别院,只是没有温泉。

    马车才驶入别院的大门,阿雾就闻到了梅花的幽香,果然不出她所料,槿溪别院的梅树几乎可用云蒸霞蔚来形容了。

    只是如雪似海的美景阿雾已经没有精神欣赏了,她无力地由紫扇和紫坠扶着下了马车,风一吹就开始掉眼泪。

    阿雾虽然病得难受,但心头也窃喜这病来得正是时候,至少洗刷了她昨晚装病的嫌疑。

    甫一到别院,楚懋就和门下清客去了仙籁馆,只留下李延广来带了阿雾去“蔚雪敲云”住下。蔚雪敲云,处在槿溪别院的香雪海中心,四下俱静,唯有此斋。

    阿雾因是第一次来槿溪别院,便向问梅问道:“殿下平日来时可是住在这里?”只因这儿的陈设同冰雪林相类,但斋后有一处凉棚,里头是冒着白烟的温泉池子。

    外面冰天雪地,有梅香萦绕,里头温热蒸腾,有云雾缭绕,真是赛神仙的居处。

    阿雾点点头,想着温泉的疗效,不由动了念头,那问梅却阻道:“这处梅汤,殿下不许人泡的,王妃若想泡温泉,可去前头不远的兰汤。”

    阿雾根本不想再动,若非这梅汤近在咫尺,她也不会动念头,因而道:“不了,我去歇一会儿,殿下回来了,你们再叫我。”

    阿雾睡得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在拿手碰自己的额头,她恼怒地一推,谁允许她们碰自己的,哪知那手的力量极大,阿雾根本推不开,这才强撑起眼皮,却见楚懋正坐在床头看着自己。

    “怎么病得这般厉害,大夫来了吗?”楚懋问一旁站着的紫扇。

    “回王爷,已经请邹大夫去了,但今天下大雪,车夫回来说,路上有民屋倒了,车过不去,邹大夫也不知何时能请来。”紫扇道,“不过彤文懂一点儿岐黄之道,好在王妃身子没发烫,只是人绵软了些,前日邹大夫开的药,已经煎了给王妃服下了。”

    阿雾这时候已经彻底醒了过来,坐起身子道:“殿下,我没事儿。”话才出口,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有鼻涕流出来,阿雾简直羞得不知所以,忙拿手绢掩了脸,几乎带着哭声道:“殿下还是出去吧,若是把病气传给了殿下,我……”

    阿雾都不敢抬头看楚懋的脸色,就怕看到嫌恶的表情。

    “怎么不去池子里泡一会儿,你这是外感风寒,不算太厉害,泡一会儿温泉,就能缓解。”楚懋转头吩咐道:“给你家主子更衣,去梅汤里泡一会儿。”

    阿雾抬头看了看楚懋,又瞥见一旁伺候的问梅一脸惊讶,便知她先头并没骗自己,“我去兰汤吧,今日大雪,殿下也该泡一泡。”

    楚懋道:“无妨,兰汤在香雪林外头,你本就病着,再走一会儿指不定更严重。”

    阿雾也知道这时不是推让的时候,她若这时候不防着,指不定小病变大病,她先头也不过是试探楚懋,就怕他后头想起这事儿来,怨怪自己用了他的梅汤。

    当下听楚懋这样说,阿雾便点了点头。

    阿雾在内室换了一件丝袍,外头裹了厚厚的貂毛大氅,走到梅汤时,才想起来这梅汤露天而敞,若四下没人也罢,可这会儿楚懋就在屋里,阿雾有些迟疑,转过头低声在紫扇耳边道:“你去看看,殿下在做什么。”

    紫扇很快就回来复命道:“殿下在次间看书。”

    阿雾点点头,知道楚懋看书是极用心的,而这梅汤又是在内室之外,次间是没有窗户可看到这儿的。至于梅汤的另外三面,两侧是密植的梅树,北面则是楚懋的书斋,此时书斋不亮灯火,也是无人的。

    阿雾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让人抬了扇屏风来,这才绕到后头,退了丝袍,浑身上下只裹了件雪白的小衣。

    一入水,阿雾就舒服得呻、吟了一声,看着周遭飞舞嚎旋的雪片,以及夹在雪中的梅瓣,只觉得那就像是另一个冰雪世界一般,而她所在的世界,却温暖如春。

    阿雾把身子沉下去没过脖子,热气熏得她有些阻塞的鼻子也通了气儿,闻得那周遭的梅香,只觉得这日子神仙也过得。

    “你们去吧,让我在这儿静一会儿。”阿雾啜了一口紫扇搁在池畔的温水,将头枕在岸边的玉枕上头,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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