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夜色层层铺染下来,自然而然掩住了太阳万丈光芒,却挡不住人们往酒楼鱼跃居而去的匆匆脚步。

    鱼跃居只是一间很普通的酒楼,价钱实惠,酒菜味道一般。

    平日就算生意再好,也绝对不至于会像眼下这样令人兴奋地趋之若骛。

    今晚它的不同寻常,完全是因为有人传出消息,说近段时间京城的风头人物李学成就在鱼跃居里。

    如果李学成只是突然纡尊降贵的在鱼跃居包间吃饭,自然也没什么可吸引人的。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尝尝粗茶淡饭也很平常。

    但真正如此引人眼球的,却是因为此际他在鱼跃居可不仅仅是为了吃饭。而是听从郦山书院某位西席老师的建议,选择这间平民性酒楼来间接证明他清白的。

    鱼跃居价格平民,其他平民酒楼当然也不少,李学成最后决定选择在这里作为证明清白的场所,是因为这间酒楼位置正处繁华中心,且平时最多学子聚集。

    自古文人多清高,李学成就算是当代大儒,就算他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平易近人的模样,但内心里,他依然有着文人骨子里那种目无下尘的清高。

    他眼下这种被人质疑为沽名钓誉含冤莫白的心情,大概也只有同样内心清高的学子才能体会得到。

    而文人,往往更容易崇拜比他们有才学的人。

    他今夜要做的,就是向这些学子们展现他的真才实学。用他个人魅力去证明,他李学成不需要也不屑去剽窃抄袭他人诗作。

    此刻,很多闻风而来的学子都争相到了鱼跃居的大堂。而在鱼跃居二楼其中一间雅间里,就坐着昔日高高在上令人敬仰的当代大儒李学成。

    那间名为书香的雅间,此刻房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正好让里面的声音可以清晰的透到外面,却又不至于让外面的人一眼窥见里面的私隐。

    一楼大堂坐着的,大多是慕名赶来的学子。这些学子,有出身权贵的,也有出身寒门的。

    此刻听着雅间隐隐作诗声,皆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喧闹,竖起耳朵来听。

    安静下来,立即就听闻二楼包间有朗朗之音传来,“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浪遏飞舟。”

    长吟结束,雅间里立时响起掌声一片,一人赞叹道,“李院首真不愧是文学魁首,瞧这才思着实令我等望尘莫及。”

    李学成倒是谦虚了几句,便将这论诗的机会让给了另外的人。

    这当场以物论诗,考究的可不仅仅是平时的文学功底,还有机敏的反应与心境融会在其中。

    一圈下来,又轮到了李学成。

    如果说上一首诗,李学成表现出来的是豪迈气概,那么眼下表现的就是细腻婉转。

    一圈圈下来,无论是何种题材,到了李学成手里,几乎总能在片刻之间就作出不同风格的诗词来。

    这横溢才华确实令大堂下的学子们陶醉拜服,李学成从门缝瞧见下面的情形,郁闷愤怒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李院首,瞧见了吧,”包间里有人微带得意的道,“今夜鱼路居论诗的事传出去,明日绝对不会再有人怀疑你的才学。”

    其他人当下也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一片欢愉详和声里,李学成终于渐渐放开,原本坚持滴酒不沾的他,也在同僚劝说之下举起了酒杯。

    酒意上来,更加诗兴大发,又当场作了几首才罢休。夜渐渐深了,大堂慕名而来的学子也渐渐散了。

    两名郦山书院的西席老师雇了马车将李学成送回他府邸后,热闹了一晚的鱼跃居也安静了下来。

    但是,李学成酒醉卧榻酣睡的时候,皇宫里头雄壮巍峨的御书房,却灯火通明。

    整齐摆放在御案上头的一叠宣纸,每一张上面都是之前李学成在鱼跃居现场发挥的诗作。

    楚帝本来面无表情的读着,但读着读着,这脸色便越发阴沉起来。

    看了几张之后,连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不过,他还是半眯着眼将所有诗作都拜读完毕。

    末了,将那一叠写满字迹的宣纸狠狠往案上一甩,冷笑道,“好一个李学成,好一个当代大儒,这横溢才华真让朕大开眼界。”

    “藏头,反尾,合纵连横,”楚帝一边冷笑,一边缓缓道,“真是形式多样,变化多彩。”

    留在御书房侍候的内侍听闻他声声愤怒的冷笑,直吓得双腿打颤浑身发软,恨不得能找条缝将自己缩起来才好。

    帝王之怒,堪比雷霆,真不是寻常人承受得起的。

    楚帝冷笑完,又捏着眉心冷眼盯着那叠宣纸。

    李学成竟然敢公开指责批判他失德?将近年来的天灾人祸都归结为上天对他这个帝王不满?

    还暗示他该尽快退位让贤,扶正太子?

    李家,真是好大的狗胆。

    当代大儒?就他李学成这胆敢欺君罔上的东西,也配!

    楚帝捏着眉心在御书房思虑了很久,下半夜两个时辰几乎都是在里面度过的。他就这样撑着额头,一动不动沉思的姿势坐在御案后。

    即使垂首沉思,浑身上下仍然自然散发着让人胆颤心惊的帝王霸气,内侍绝对不敢出声打扰他,只能尽量轻手轻脚的将灯火弄暗些,好让他在沉思中兴许不知不觉就睡上一觉。

    临天亮的时候,一夜未睡的楚帝脸色更加阴沉冷郁吓人。他冷眼扫过内侍,沉声道,“宣林统领过来。”

    禁卫军是直接由皇帝掌管的皇城拱卫,皇帝要见禁卫军的统领,自然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

    林统领匆匆赶到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完全放亮了。

    “卑职叩见陛下。”远远瞥见楚帝一脸阴沉的端坐不动在御案后,林统领心里咯噔一下,心跳莫名加快。

    不过不容他多想,楚帝一个威迫眼神扫来,接着御书房里就响起了那威严令人胆颤的冷肃声,“你领两千精兵,”楚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更加冷锐凌厉,“即刻前往李学成府邸,抄家。”

    林统领大惊,差点失态的抬头直视楚帝,幸好楚帝眼神威逼之甚,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又飞快低下头去。

    “如有无故阻拦抵抗者,”楚帝锋利如刀的目光飞掠过去,又惊得林统领后背冷汗也涔涔直冒,“斩!”

    一个冰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斩字自他方严的嘴唇吐出,落在林统领心头,就如平地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一样。

    林统领垂首敛眉,借着额头低垂的阴影掩住密密渗出的冷汗,不敢半分迟疑的道,“是,卑职领命。”

    两千精兵,除了带齐武器装备之外,就连身手与身上散发的杀伐气息,都比一般的禁卫军强。

    林统领领了圣命,立即便转身出了御书房,点齐人数之后马不停蹄的就开赴李学成府邸。

    待皇后与李怀天大将军得到消息的时候,那两千禁卫军已经将李学成的府邸团团围住并开始大肆搜查了。

    当然,林统领是直接奉楚帝圣旨去抄家,就算皇后与李怀天这会知道也无济于事,他们再如何,也不可能直接与楚帝对着干。

    而林统领前往抄李学成府邸的时候,当然也得了楚帝暗示的,主要抄的不是李学成有多少家底,而是翻找出李学成平时珍贵收藏的书籍或诗作。

    消息传到慕晓枫手里的时候,连冷玥都有些诧异楚帝这迅速高效的行动力。

    “小姐,你说林统领查抄李学成府邸,能抄出那位想要的东西来吗?”

    慕晓枫合上帐册,掠了掠窗棂外头映照万方的阳光,才抬头看着她,道,“会,肯定会。”

    楚帝其实心里想动李家很久了,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而已。眼下有大好机会提供给他,他不牢牢把握,他这个皇帝也是白做这么多年了。

    历来如此,外戚权势过大,势必影响到帝王决策。

    楚帝当初需要借助李家的力量登上帝位,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年,心里就早恨不得将李家除之而后快了。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选择先从李学成下手。

    冷玥见她说得笃定,心里隐忧淡了些,“这么说,李学成死定了?”

    慕晓枫看着她,唇畔噙出一抹玩味笑容,“我们的陛下很圣明的。”

    圣明得想让李学成这个当代大儒去死,李学成还能活吗?

    林统领奉命查抄李学成府邸,很快就从李学成的书房里密室内,抄出数十的前朝旧书籍及他日常私人所作的用词隐晦的诗作。

    他将这些东西中一部份送到楚帝跟前时,还满心忐忑不安,生怕楚帝责备他办事不力。

    楚帝在御书房里翻了翻他送来的东西,冷冷道,“好一个李学成,将前朝旧书籍当宝贝珍藏,这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林统领背后冷汗直流,心中疑问深深,想不明白收藏两本古籍跟什么狼子野心有什么关系,更甚至他现在对楚帝让他查抄李学成府邸这事的用意还懵懵懂懂的。

    楚帝掠了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随即微觉满意的缓了缓神色,林统领明不明白他的心思不要紧。

    接下来的事,自然有能明白他心思的大臣去办。

    林统领只需听令做好他手中锋利的利刃就行。

    一把合格好用的武器,不需要有自己主见,只需听话就好。

    “将东西都交到大理寺去,”楚帝漠然掠他一眼,“另外,在李府搜出的其他东西也一齐转交到大理寺。”

    按伦理关系来说,李学成可是货真价实的国舅,正宗的皇亲国戚,这种大案自然只有大理寺才能接手侦办。

    林统领心下惊了惊,陛下这是要让大理寺严肃查办李学成?

    不过不管心底作如何想,面上他也只是一副忠诚的模样,毫不迟疑就道,“是陛下,卑职这就将东西移交到大理寺。”

    对于处置李学成这件事情上,楚帝的行动可谓雷厉风行,半点也不给李家与皇后思考的时间。

    大理寺收到林统领移交过来的物品,大理寺卿结合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假桃花诗事件,自然很快就揣摩出圣意来。

    有了禁卫军搜出来的种种证据,大理寺很直接的让衙差到李府将李学成请回到了大理寺的牢房里。

    将人押回大理寺容易,但要让李学成心甘情愿认罪这事可就难了。

    “辱骂圣上?暗藏祸心?”李学成盘膝坐在大理寺内还算干净的单独牢房里,冷然看着前来审问的衙差,“无中生有的事,你让我认罪?我认哪门子的罪?”

    虽然李学成眼下成了落魄的阶下囚,不过人家皇后还高高在上当她的皇后呢。所以衙差也不敢对他过份,见他一副愤怒傲然被冤枉的模样,也不动气,只拿出一叠写了诗作的宣纸来在李学成面前不慌不忙的读下去。

    李学成一副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看他,“这是我写的诗没错,但你若想借这个生出莫须有的罪名让我招认,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那衙差显然也是个脾性不错的,对他端着身份冷嘲热讽的样子,仍旧毫不生气,只缓缓道,“圣、上、不、仁,有、失、天、道……”

    只说了这八个字,就见原本一脸愠怒的李学成脸色蓦然苍白起来。

    衙差冷冷笑了笑,“李大儒的才名相信我南楚下至三岁稚儿上至七十老翁,没有谁没听过的。”

    “这藏头诗的文采,当真精彩绝伦!令人折服。”

    李学成脸色白了白,他本是才思敏捷之人,这会听了衙差字字念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前无形中已经踏入一个大圈套。

    不错,这些诗是他写的,但他心中绝对没有辱骂圣上之意。

    眼下心里虽然生出惊心动魄的惧意,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承认这样的罪名。

    “胡说八道,什么藏头诗。”李学成佯装镇定的瞪了那衙差一眼,“我从来就不作藏头诗。”

    衙差似乎有些无奈的看他一眼,“李大儒,你若是执意不肯承认,我也没办法。”

    “不过,”衙差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看他的眼神都透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意味,“我没办法,总有人会有办法的。”

    注:上一章的桃花诗是借用大文豪唐伯虎的《桃花歌》。本章的橘子洲头,嘿嘿,相信姑娘们应该都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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