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素白的天地间,漂浮着寥寥无几的几团彩色亮点。

    那便是傻子王三喜为数不多的记忆。

    “果然还是人傻一点,才能更单纯一些啊……”

    望着王三喜的神魂世界,陈小川默然想着。

    他零零散散,也进入过好几个人的神魂世界了,大多是昏昏沉沉,浓雾弥漫。

    像这般素白一片的色调,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该从哪里开始入手?

    抬眼打量那些星星点点的彩色亮点,陈小川微微皱眉,随即选择了一颗最为明亮的亮点接近。

    人的记忆会随着岁月的冲刷而消退,那些彩色亮点也就会变得模糊。

    越是久远的记忆,也就越发暗淡无光。

    这颗最为明亮的记忆亮点,或许,便是王三喜最后一次,见到他老娘的记忆。

    神识靠近那团记忆,陈小川的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

    光线有些昏沉,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开裂的土砖来。

    瞧着几步之外燃烧着柴火的灶台,陈小川暗暗猜测,这应该是王三喜家的厨房。

    “真要这么多钱啊?”

    一个女人的身影坐在灶台前,明灭不的火光映照在她紧张的脸上,留下一片斑驳。

    她抬起头,朝着蹲在一侧的男人惊讶开口。

    “可不是?县城里的小学,光学费贵得要死,一个学期就得几大千,开春就得交钱呢。”

    男人的嗓音透着股烦躁,狠狠吸了口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朝夜幕悠悠的门外吐出口白烟。

    借着灶洞内的火光,陈小川看清了这个男人的侧脸。

    他,赫然就是王二喜。

    不用说,在给灶洞添柴火的女人,自然就是他的老婆了。

    “那怎么办?秋天里刚给你妈买了药,家里也没剩几个钱了……”

    女人咬了咬嘴唇,很是发愁。

    “实在不行,就让孩子回镇上的小学吧。”

    “你这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一听这话,男人顿时就火了,一把将烟头在地上狠狠按灭。

    “镇上的小学能学个啥?难道你想让孩子跟我们一样,以后去给大老板修房子?”

    恼火的发泄之后,灶台前的两人都沉默了。

    “要不,干脆把你妈的药给停了,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瘫痪了十多年,干花钱不说,还得让我给她端屎端尿!”

    女人有些生气的嘟嚷道。

    “那药才几个钱?”

    男人犯愁的盯着灶台内炯炯燃烧的柴火,眼中透出浓浓的无奈之色。

    “只有明天去镇上问问,那征地的赔偿款,看能不能快点批下来吧。”

    一听到“赔偿款”三字,女人眼中泛起一抹期望之色,可随即又暗淡下来。

    “那一万多点的赔偿款,给孩子交完学费,还得交住宿费,学杂费,生活费……”

    她絮絮叨叨说着,突然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二喜,我听说隔壁村有人在工地上摔死了,大老板给赔了几十万呢!”

    “你个臭娘们在想啥?是不是想老子做工的时候摔死啊!”

    男人没好气的骂了句,习惯性的摸向裤兜,却只摸出个瘪瘪的纸烟盒。

    丢开空荡荡的烟盒,男人烦躁的抓了抓脑袋,起身准备去掀锅里的蒸笼。

    “诶,你急啥?我的意思是……要是咱们家也死了个人……”

    “你说,那征地的赔偿款,是不是得多给点才行?”

    被男人臭着脸骂了句,女人明显有些畏惧,嗓音低了许多。

    男人伸向蒸笼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锅内蒸汽翻涌,笼罩住了他那张发愣的脸。

    看到这里,陈小川隐隐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心下不由得一沉。

    果然,男人明显有些动心了。

    他喉头耸动了下,僵硬的转过头,望向脸色不安的女人。

    女人默不作声,眼神朝门外偏房的位置斜了斜。

    偏房里,正是住着男人瘫痪了十来年的老娘。

    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男人浑身一颤,脸色阴晴不定,额头慢慢渗出了点点细密汗珠。

    很明显,他的内心在不停挣扎。

    灶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灶洞中的柴火,不时燃烧出轻微的噼啪响动。

    “……家里杀草的百草枯,被,被你放在哪儿了?”

    终于,男人涩声开口,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说完这话。

    他死死扶住灶台边缘,掌背青筋翻涌。

    女人明显也有些害怕,苍白着脸, 指了指屋外,“搁在地窖里了……”

    男人没有吭声,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灶房。

    留下女人一个人坐在灶洞前,对着一腔放肆燃烧的柴火发呆。

    过得几分钟,男人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个漆黑的塑料袋。

    袋底下垂得厉害,看那模样,像是装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陈小川的脸色阴沉下来,心里怒火翻涌。

    “还剩多少?”

    女人飞快扫了眼那黑色塑料袋,连忙又挪开目光,低低问道。

    “大概还有小半瓶……应该够了。”

    小半瓶百草枯,毒死一个风烛残年的虚弱老人,的确够了。

    男人蹲下身,将一个深褐色小瓶子从塑料袋中取出,搁在地上。

    两双眼睛,齐齐盯着瓶盖发呆。

    “哥,娘饿了!娘饿了!”

    门外响起道嚷嚷声,随即进来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人。

    灶台前的两人豁然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来人正是傻子王三喜,他咧嘴嘻嘻一笑,就想伸手去掀锅内的蒸笼。

    “三喜,你先给娘把饭菜送去。”

    男人默不作声,把装有百草枯的小瓶子拾起,藏在身后。

    他脸色阴沉,转身背对着自家这个傻子弟弟。

    倒是女人勉强挤出点生硬笑意,抢先掀开蒸笼,露出了锅内热着的剩菜剩饭。

    “娘先吃!娘先吃!”

    傻子高兴的咧嘴大笑,顾不得烫,伸手端起锅内的白瓷大碗,就要转身而去。

    “等等!”

    女人连忙拦住他,心虚的低头笑了笑。

    “三喜啊,娘不是喜欢吃油辣子吗,把碗给嫂子,给娘加点。”

    她抬眼望向默不作声的男人,岂料后者脸色犹豫,眉目间一片苦苦挣扎之色。

    女人瞪了他一眼,伸手从他背后,一把夺来小瓶子。

    当着王三喜的面,飞快拧开了瓶盖。

    深褐色的液体夹着着滔天的罪恶,就这么,缓缓流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当中。

    女人犹自不放心,操起筷子往碗内搅拌了番。

    略一犹豫,她对猴急得直措手的王三喜道:“我们一起给娘送饭去。”

    “快走,快走,娘都等饿了!”

    王三喜急不可耐的端起碗,一溜烟直奔门外,朝着偏房而去。

    男人面向墙壁,默不作声,就是不肯迈开脚步。

    女人一生气,使劲扯了扯他。

    两人这才对视一眼,默默跟上傻子王三喜的步伐。

    画面一转,一道破烂的的木门被推开,露出了狭小房屋内的光景。

    一张门板拼就的小床,床上铺着干稻草。

    上面躺着个瘦巴巴老太太,身上盖着床烂棉絮。

    她卷曲着身板,仰头望向门这头。

    大概是瞧见了端着饭菜的王三喜,两腮深陷的苍老枯瘦脸颊,露出了一抹慈爱的笑意。

    “娘,吃饭!”

    王三喜到了床头前蹲下身,拾起筷子,将白瓷大碗端到老人嘴边。

    “好,好,吃饭,吃饭……”

    老人有气无力的说着,缓缓张开了嘴。

    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她显得极为高兴。

    一口饭菜被送入嘴边,老人脸色一愣,就这么望着王三喜,没有说话。

    侍弄庄稼几十年,她哪里能闻不出饭菜里,那散发出的异味?

    “娘,快吃吧,等会儿饭菜都凉了。”

    偏房内亮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昏黄灯光下,门口两道人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有些看不清脸。

    听到这话,老人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嘴角蠕动几下,终究没有多说,笑着点点头。

    “嗯,我吃,我吃……”

    吧嗒,吧嗒……

    浊泪滚出深陷的眼窝,滴落进热气腾腾的饭菜之内,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老人老泪纵横,慈爱笑着,任凭乐呵呵的王三喜,将饭菜,一口一口的喂进嘴里……

    咔擦一声,却是陈小川豁然睁开了怒火炯炯的眼睛,死死捏紧了拳头。

    硬生生切断那缕神念,陈小川脑海一痛,仿佛被针刺一般难受。

    他无动于衷,脸色阴沉的抬眼望向王家村方向。

    目光深处,闪过一抹深深的痛恨之色。

    “小川,你这是咋了?”

    瞧着陈小川这副狰狞的模样,陈一发吓了一跳,急忙过来问。

    不是说在和傻子玩游戏吗?

    难道输了就恨不得想杀人?

    这脾气,也忒大了点吧?

    “一发叔,我想,我们还得去趟王二喜的家里。”

    陈小川吐出口浊气,生硬的露出了点笑意。

    只是落在两眼迷茫的陈一发眼中,那抹可怕的笑容,简直就是种惊吓。

    “你,你该不会想去,打王二喜那王八蛋一顿吧?”

    陈一发暗道声坏了,陈小川这小子打架可厉害着呢。

    要是任由他胡来,指不定还得惹出什么乱子。

    他连忙劝阻道:“小川你可别冲动,那赔偿什么的,急不得,慢慢商量就行了。”

    “呵呵,赔偿?”

    陈小川笑了,转头拍醒依旧牢牢闭着眼睛的王三喜,“三喜,你赢了。”

    “我赢了,我赢了!”

    三喜一瞧陈小川先睁开了眼睛,顿时高兴得连连大喊大叫。

    “走吧,我们去你家转转。”

    说完,陈小川拉着一脸不解的陈一发,跟着脚步飞快的傻子王三喜,再次往王家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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