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从没有过这么痛快,这么开怀的时候。心里的郁气和伤悲一再借着妖声宣泄,又平生头一次亲手杀了妖兽,只觉着心也随着这片天地宽了。而且这一路上师兄都在旁边细心关照着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历练机会,只为了让他多用这种和他水准相当的妖兽试剑……

    他的脸上凝满了喜色,哪怕任卿将他的双髻扎得一高一低,碎发都没束起,乱披在脖子后面,他也满心愉悦,丝毫不觉着丢人。

    ——这可是师兄头一次给他束发,哪怕手艺潮一点,他也恨不得让整个武学院、不、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

    徐绍庭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提着木剑往猇羊尸身处走去,想要从这只亲手猎的妖兽身上割下几块滑嫩的肉给师兄尝鲜。然而他才走到羊身边,耳边便忽然响起一道破空之声,有什么快而有力的东西擦着他的耳朵直飞过去,擦得他的耳廓和脸颊都火辣辣的。而那样东西去势不减,深深地扎在了羊腹内,却是一柄银光流动的细长宝剑。

    他蓦然回首,盯着长剑飞来的方向,却发现几丈之外站了三个修为他都看不透的武学院弟子,其中两人横握长剑,当中的却是双手抱胸,冷笑道:“徐师兄莫不是要抢外院弟子的猎物?那羊可是师弟我刚刚杀的,有长剑为凭证,师兄不信可以拔出来看看,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呢。”

    他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壮硕,笑起来脸上挤出一条条横丝肉,显得凶煞无比,声音也放开来,响得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两位师兄方才不是一直不把这么低阶的妖兽放在眼里,现在怎么要出手横夺师弟猎到的东西了?”

    另两个人同样神色不善地看着徐绍庭和任卿,高声应和道:“任师兄要仗着自己是洗髓圆满的修为欺负我们这些书院来的弟子吗?这可不行,我们虽然不如师兄家世好、修为高,可也不是真传师兄就能随便欺负我们武学院的弟子,抢我们猎到的东西的!”

    他们特地将内力融入声音中,响亮地传遍了山峰。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在山林中呼喊:“真传弟子欺负咱们武学院的弟子了!”

    徐绍庭气得胸脯不停直伏,眼中射出冰冷愤恨的光芒,右手握紧长剑,盯着那三个人:“刚才我师兄杀的猇羊就是你们偷着收起来了,现在你们故意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抹黑我和师兄,我岂能容你们!”

    他提着剑便往前走,那三人看他向自己这边副来,反而露出了笑容,仿佛等着他动手似的。但走到中途他肩头便觉一重,被人按得不能前进,胸前的清心符同时激发,清凉的灵气抚平了胸中燃起的无名火。

    而后他的视线就被一个比他高不了多少,却有如孤松修竹般清高疏离的身影挡住,耳边听到清脆而平缓的熟悉声音徐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我等身为师兄,在师弟有过犯的时候不能只想着处罚,须要教他们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才是。你且在这里站一站,看我教导这几位外门师弟。”

    第17章

    为首的高大弟子往前跨了两步,逼到任卿面前问道:“首座师兄是要倚仗身份欺压我们这些书院里的低阶弟子了?陆某虽然修为低,却不是没有骨头的人,能对着一个小孩子百般巴结,连自己剑下的猎物也能拱手让人!”

    他个子比任卿高了一头还有余,说话时居高临下,想让任卿心生恐惧,呆会儿和他动手时无法施出全力。那张精悍的脸渐渐压低,扯出一抹讥笑,压低几分声音说道:“真传弟子又怎么样?我也是华亭城主陆敬的堂侄,师父与我伯父相善几十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因为你这个才入门两三年的毛孩子的话而不相信我呢?”

    此人就是赵祎刚刚介绍过的陆遥,已经是洗髓初期修为,比任卿低了两个小境界。但练的是罡体功,这种功法能将身体锻炼得比钢铁还要坚固,而且身上全无破绽,同阶之内几乎无人可破。就是高一两个小境界的,大多也只能靠消耗战耗尽他体内罡气后才能伤到其人。

    而任卿若真敢动手伤他,在他身旁的两名同窗自然也就有理由同时攻击这两个真传师兄。周围所有武学院的弟子都是见证,是徐绍庭先强夺他的猎物;而任卿包庇亲师弟,以洗髓后期之身挑战洗髓初阶的同门。哪怕他们几个一同出手伤了任卿,回到师父面前也有话说,绝不至于受到什么惩罚。

    反而是这两名真传弟子,今天就要在武学院众多同们面前狠狠地丢掉面皮,以后再也没脸在他们面前充什么师兄了!

    他越想越激动,再度跨步上前,头低得几乎要贴到任卿脸上,狂傲地逼问:“师兄不是要教训我吗,怎么不动手?”

    赵祎和吴伯晏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探头看到双方对峙的模样,两人都是一片心惊——一个师父的真传弟子,一个是华亭城主的侄儿,也算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师弟,哪个受了伤他们也要为难。两人高喊着“首座师兄不可”“陆师弟小心”飞奔下来阻止他们,可眼看着还是晚了一步。

    “陆师弟既然求我教训,那我就教训得透彻一些,好让各位师弟一体受教。”任卿态度一如平常,好像身前站着的不是这么个高大的武人,而是才开蒙读书的黄口小儿:“第一,你们身为关山武学院弟子,不能友爱照顾年幼的师兄,反而以剑气伤了徐师弟的脸颊,是为无情——”

    情字还没吐完,他手上的浮伽木剑忽然横扫出去,生生逼退陆遥。然后手腕一抖,剑尖便从下方挑起,对着他抓来的手掌横拍过去,一沾就走,眨眼功夫就用剑身在他掌上连拍了十下。剑身虽然不能伤人,可里面饱含洗髓上阶的凝练真气,渐渐打肿了陆遥的手心,简直像是蒙馆先生给小学生打手板一样。

    十记手板一过,任卿立刻收剑后撤,继续开了口:“第二,你等都是几十岁的人了,竟以成人的心志手段算计一名才满八岁的幼童。不仅要抢徐师弟的猎物,更颠倒黑白,反诬他抢了你们的东西,是为无耻!”

    无耻二字吐得更是铿锵有力,没等陆遥反应过来,任卿再度提剑纵上,又横过剑身去找他的手掌。陆遥被打得掌心火辣生疼不说,更难忍地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这么教训,怒火从心头勃然烧起,运起一身真气向任卿抓去——

    不行,手掌已经被抽肿了,换手背吧。

    他变掌为拳,怒吼一声,揉身扑了上去。大如醋钵的拳头挟着威势赫赫的风声压向任卿,劲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衫猎猎飘扬,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拳风压得摇摆不定。

    然而一道剑光忽地划破天地,将这拳风也切成两断。衣衫与人摆动的感觉仿佛镜花水月般消散,只剩一柄不显厚重锋利,却令人无法抵御的长剑狠狠拍在了陆遥手背上。无论他是趋是退、是出招或是抵挡,那把剑都能恰好封在他的拳掌前头,足足连拍了十五下,打得他脸与拳头一样通红才停。

    而任卿的声音也在拍击声消失的同时响了起来,清清楚楚地钻到在场所有人心里:“第三,我与徐师弟均为师父亲传,论身份自然在众人之上。你不知尊卑,从见面起便一再挑衅于我二人,是为无礼……”

    他长剑一撩,正打算再打一回手板,眼前却忽地一花,有无数半透明的文字自他眼中掠过,耳边也听到连绵不绝的叮咚声,有一个熟悉得让人生厌的声音在清脆乐音之间说道:“恭喜您越阶领悟到‘脑残光环’中最具威力的攻击招式‘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脑残光环试用系统已提前开放,只需五十点圣母值即可况换一次‘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攻击试用机会,受攻击者会陷入自我厌恶中,反省自己的无情、无耻和无理取闹,同等境界以下百分之百有效,高于使用者一个小境界以上会因修为差距而逐步产生无效化现象。目前使用对象修为低于使用者,可以保证成功,是否立刻开始试用?”

    这声音好久没响过,怎么忽然又来了?他正在教导师弟的关键时刻,却被眼前一片乱糟糟的画面和这聒噪的声音打断,连已经覆到剑身上的真气也因为心境不稳而散开。若是这时候陆遥忽然发难,他就算反应得快,也难免要吃些亏了。

    任卿心下焦虑,双眉微皱,低低说了声:“住口!”

    引导者却没像之前那样乖乖地住口,而是又说了一句:“使用者未选择,默认开启试用版脑残光环。已扣除五十点圣母值,剩余45点。”

    眼前半透明的文字一行行飞速上移直至消失,他眼前终于清亮起来,却看到刚刚还满身戾气与他对峙的陆遥竟已经跪坐在地上,满面羞惭,诚心诚意地悔悟道:“任师兄说得对,是我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挑衅两位师兄,硬将徐师兄所猎的妖兽认作是自己杀的,还想骗书院各位师兄弟帮我欺侮师兄们,我陆遥实在是大错特错,求首座师兄责罚!”

    刚才任卿说了他第三条过恶时,这人还眼露凶光,打算拿出堂伯赐下的灵器偷袭反击;这么眨眼工夫就跪地痛悔,别说是两个和他心意相通的同窗好友,就连赵祎和吴伯晏都惊呆了。

    任卿其实也和师弟们一起惊呆了——他始终觉着鬼神拿出来的必定都是祸害他的东西,谁想到这个脑残光环竟真能有用,而且功效还这么强悍的?这是生生把一个以势凌人的小人改造成了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啊!

    徐绍庭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师兄”,还扯着袖子来回摇他,任卿才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陆师弟快起来吧,我与阿继都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后时时记着自省,勿再犯下同样的错误就好。”

    陆遥脸上还带着几分惭色,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又对他们两人深施一礼,取了自己的细剑,顶着周围同窗看妖物一般的眼神退到远处,还跟那两名跟班说道:“任师兄胸怀宽广,我们也不能得寸进尺,一再打扰他们猎杀妖兽,还是到那边的岩犇群去寻猎物吧。”

    正主都走了,其余看热闹的人自然更站不住,纷纷离开。赵祎和吴伯晏脸上还挂着既惊讶又敬佩的神色,对任卿拱了拱手:“徐师兄竟能几句话间就说得陆师弟那样自负的人诚心悔悟,真让我等佩服!”

    他们对任卿的态度也稍稍亲近了些,毕竟武人并不太看重年纪,更重的却是资质和武道修为。这位师兄年纪尚小,一手剑术却是十分精妙,打得修炼天罡武体的陆遥跪地悔罪,那可绝不可能只是把手打红了能做到的,其中暗藏了什么手段……

    修为增长的快还罢了,那些他们无法接触到的高阶手段,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两人也是经过多年苦修,心如磐石一般,看到任卿的手段之后只有些羡慕,并没有更多想法,反而指点他们挖开猇羊肚腹,从中取出其一身精华所在的羊肝。

    这种低阶妖兽腹中没有妖丹,可是妖力在体内凝结,却将它的肝炼成了一种含有含气的特殊美味,武士以下的人吃后便可淬炼灵气、排除杂质,更有清肝明目的功效。而它的肉虽然无此灵效,却也味道鲜美,饱含温和灵气,也是武人用来进补的不错食物。

    徐绍庭提着郑卫特地寻来的浮伽木剑剥开羊尸,先从中取出呈淡金色的羊肝放在几枚宽大的草叶里盛着,然后又拿宝剑割下肋条处肥嫩的羊肉,到一处浅溪边清洗。而任卿自然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干活,自己只是闲着,便从那枚玉佩里拿出了火盆、火箸、小刀和锅盘碗筷之类东西,又去一旁树下捡了些干树枝来生起火盆、架好烤肉用的架子,等着徐绍庭料理羊肉。

    虽说是君子远庖厨,可也不能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忙前忙后,他自己却擎吃坐喝吧?

    徐绍庭拿了小刀切肉,果然比用剑顺畅得多,不一时就剔骨去皮,割下了约有三四斤的一大块羊肋肉,串在树枝上烤制。羊肝因为是灵物,他便料理得更为精致了些,接了烤肉时滴下的羊油,然后用铁锅细细煎了羊肝。

    他也不曾进过厨房,但小时候在徐家过得清苦,干活时显得颇为利落,刀工也因为练剑练久了,相当精准。这猇羊是天生妖灵,并没有寻常羊肉的腥膻气,现烤现割下来,入口便是一股浓厚的焦香,多嚼几下能尝出不易查觉的淡淡腥咸,却更显出野趣。而羊肝切成薄片后用油煎香,只稍稍洒点盐就能提出本身的鲜香,口感鲜嫩滑腴、软糯细腻,滋味之美难以尽述。

    徐绍庭吃了一片羊肝之后,就觉着一股灵气从喉中流下,然后化作气雾一样的东西散到全身各处,当即便是精神一振。他回味般舔了舔嘴唇,颇觉可惜地说道:“之前那些猇羊的羊肝都被他们取走了,也没还给咱们。当时咱们若是取了,就能带回去慢慢享用了。师兄你真是太好心了,那些人是故意欺侮咱们的,只是看着赵师弟他们来了,才不敢再闹下去……”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爱用咱们这个词,任卿也听凭他随口抱怨,将盘子里的羊肝都给他夹到碗里,自己只慢慢割着羊肉吃。又连吃了几块羊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吃得太多,而师兄还一口也没碰过,连忙夹起自己碗底仅剩的那块递到他唇边:“师兄你也吃。你也是突破境界在即,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虽然都快被我吃完了……”

    他的声音渐渐放低,脸上也有些发烫。任卿看了他一眼,嘴角浅浅地扯出一抹笑意,张口咬上了那块微凉的羊肝。

    第18章

    猇羊肝中饱含着灵气和药力,两人吃过了饭,便在清边找了清净地方,打坐运化那些灵气。徐绍庭果然天资过人,闭目之后就立刻陷入了深定中,身周灵力翻腾,化成一片淡淡云气包裹住他,细细修补滋养骨骼。任卿就坐在他身旁三尺以外,目光一直关切地落在徐绍庭身上,见他潜心入定了,才向空中轻轻叫了一声:“引导者?系统?”

    引导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似乎是因为憋了许久没能好好说话,激动得连口气都不换,滔滔不绝道:“你已经体会到脑残光环的好处了吧,是不是特别想现在就把圣母值充到满点,开启真正的脑残光环?等到你能圣母光辉照耀天下时,脑残光环就可以不需要圣母点交换,随时随地展开,那些想来打脸的脑残不用你出手就能主动给跪了……”

    任卿极冷酷、极残忍、极无理取闹地轻叱道:“够了!这东西的效用以后再说,我现在找你是想问,怎么得到那个圣母点数?”

    引导者虽然一口气哽在喉头,但听说他要主动提升圣母等级,都快要感动哭了,连忙主动替他介绍:“圣母点非常好积累的,平常多帮助别人做好事就可以,但有一种方法会更快捷——就是忍受别人的误会和伤害,然后毫无芥蒂地原谅他们。圣母的最高品质就是无怨无尤地被人伤害,用自己高尚的情操感化那些人,让他们和你一起升华思想境界,达到生命的大圆满……”

    “原来如此。”任卿眉头紧皱,努力从引导者的话里挑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只消我平日积德行善、助人为乐,这圣母值就能提高了,然后积满五十点便可对人说一次‘无情无耻无礼’,令其悔改初心,成为有德之人,可是如此?”

    大丈夫当周济天下,做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算什么。至于凭白忍让别人的委屈伤害,还要谅解感化对方之举……那就不是圣人而是痴傻了,岂不闻孔子也曾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么?

    引导者飞快地答道:“恭喜你,都学会抢答了!我们的脑残光环就是这么功能强大,无论多心狠手辣的人,只要被脑残光环照到都能立刻改过自新,而且效用持久,绝不会因为同一个理由来找你两次茬儿。”

    他说得信誓旦旦,就等着任卿崇拜惊叹抱大腿了,可惜等了半天却只得了一句:“这些日子我不曾和你说话,你便一直没开口,也是为难你了。”

    虽然没有崇拜,能体谅他们的辛苦也不错了。引导者大人有大量,慨然答道:“没什么,谁叫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个呢。只要你能懂事一点,早早去追求白明月,再努力给徐绍庭送经验送人头、帮他当上皇帝,就不辜负我一片苦心了。”

    任卿点了点头,诚恳地答道:“以后我不招呼你,你就不必再开口,之前那样乱得人眼花的提醒也不要再出现。只须简单提醒一句,令我知道你们弄出了新花样,等到安静无人时,我自会再问你的。好了,咱们就此别过。”

    自从上次一句话斥得引导者闭了嘴,他就慢慢领悟过来,这引导者看起来灵异非凡,却只能用话语引导他做事。也许是因他今生转修武道,体内阳气升腾健旺,才使鬼神不得轻易侵体吧?

    那两个引导者这回却是作茧自缚了。不过他绝没有同情的意思,反而打算更进一步破坏他们的计划——还有两年他就该被征辟入朝了,到时候想法积攒够了圣母点,就把这脑残光环用在白明月身上,断了他争天下的路,也叫那时时刻刻不忘了引他走向死路的引导者自作自受,岂不痛快?

    他想得畅快,心里堵着的千钧重担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仿佛头顶密密枝叶之间落下的阳光照进他颅顶,照得心底一片明澈。周围的灵气不知不觉也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争先恐后地冲进他全身骨骼中。直填至全身骨髓无法再吸取灵气时,灵气竟如巨手一样开始压榨他的骨骼,从胸口当中那一节胸骨里攥出了一滴精纯的灵液。

    灵液滴落后,就顺着血肉渗入最初入武道时打通的气海穴,化成一颗柔软润泽的明珠悬在其中。这颗珠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残之处,可是才一落入膻中,同属任脉的上下两个穴便一同震动起来,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被日光照到的薄冰一般化去,整个胸膛都是一片清爽通透。

    洗髓完毕,灵气开始打通经脉,就是晋入了武士境界,骨髓内可以自生灵液,流入气海中存储起来,不像初入武道时那样依赖天地间的灵气了。

    此时他体内臻于饱和的灵气也有了去处,纷纷拥向那滴灵液照映到的地方,一点点消融着穴道间的无形隔膜。任卿整个人都像被包裹在灵气的茧子里,心神深深沉浸在那两处穴窍里,完全没发觉一旁的徐绍庭已经从入定中清醒过来,正怔怔地看着他。

    “本来以为这回入了洗髓境界,就有机会再接近师兄一些,想不到现在差距却是更大了……”刚刚晋入洗髓阶的兴奋还没完全过去,却看到了师兄再度提升境界,走到了更远、更难追逐的地方,徐绍庭心中颇觉复杂。

    他是真心为了任卿能在武道上更进一步而高兴,可是洗髓与炼骨之间只是小境界的差别,武士与普通武人就可谓隔着山岳了。以后师兄还会看得上他这么个小小的洗髓境武人,像以前那样关照他吗?还是会和书院里那些武士来往更多,把他这个本就是舅父硬塞过去的师弟忘到脑后……

    任卿这些年待他越好,他的依赖之意就越重,也就越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份关爱。看着那道仿佛要随着灵气飘然而去的身影,徐绍庭忍不住伸出手,虚按着他胸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以后会更听话,师兄可否一直这么留在我身边?”

    任卿还在入定中,并没做出回应,林间却忽然响起一道迅急的风声,直撞向他背后。徐绍庭急转身体,本想避开那道厉风,却又想到任卿就在他身后突破境界,受不得打扰,硬生生将身体拔起之势止住,右手一招,将长剑挽了几个剑花,层层灵气便从剑上迸出,拦住了那飞来之物的势头。

    灵气消失之际,浮伽木剑也化作一线流光刺中了那东西。如今他已突破到了洗髓境,剑气自然比之前狠戾强横了不少,这一剑如中败革,生生将那东西打了下去。

    待落到地上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一只木雕的小人,刻画得活灵活现,嘴里粘着一丝细不可查的淡青色毫毛。却不知是什么人放出的东西,为何要对他们师兄弟不利?

    他弯腰去捡那木偶时,却发现草丛之间趴着只皮毛蓬松,毛色却作青碧的奇异狐狸。那狐狸伏在草丛中就如同一蓬野草,唯有一双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又不时瞥那木偶一眼,像是急着取走那东西,又怕被他发现似的。

    徐绍庭心思一动,捡起木偶看了看,似不经意地往空中一扔。趁着那只狐狸专心看毫毛时,便悄然将灵气在胸前一转,激发了任卿给他的那枚石化符。一道清光在他灵气指引之下打进草丛中,眨眼便将狐狸化作了一只光泽莹润的石雕。

    他这才丢下木偶,垂眼看着那只石化的狐狸,冷笑着低声自语:“竟知道把追踪自己的木偶这到这边,让我和师兄替你挡灾,也有几分小聪明。可惜我不是师兄那样心善的人,你既然算计我们,就别怪我拿你这身皮子抵剑钱了。”

    狐狸肉虽不好吃,但这皮子丰厚浓密,回去解除化石符效力,可以留着给师兄做衣掌。他脑中闪过任卿穿着碧水般亮眼的狐皮大氅的模样,脸上的冷笑也染上了几分温度,低头去捡那只狐狸。

    然则就在此时,不远处空中却传来一道雷鸣般的厉喝:“何人竟敢毁了我的寻踪傀儡,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声音才至,人就已经飞到了,见面后不发一言便砸下一柄缠绕着雷光肃杀暴烈之性的巨剑,将他和在旁打坐的任卿都笼罩其中。这样不讲理,简直像是刚刚和他们抢夺猇羊的陆遥等人一样,却又更狠戾无情,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徐绍庭看不透他的修为,却是知道自己与他相差太远,凭剑法破不了他的雷剑,反而会令任卿受其波及,打断进晋后的领悟。于是当机立断用灵力激活胸前雷符挡了一挡,借着这空档放出了传讯焰火,等着赵吴两位师弟救援。

    头顶威势惊人的一剑被雷丸炸开,终于露出了执剑者的脸庞。那人年约二三十岁,外表十分精悍,看着却极眼生,并不是他们关山武学院中的任何一人!

    眨眼之间,后面又追上来了五六名有男有女,均作仆人装束的人,都在那个武人身后垂手侍立。其中一名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中年男子扫了他和任卿一眼,神色立刻为之一变,贴到那男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个之前还要杀了他的人也变了脸色,眼中凶悍的光芒褪去,满面笑容地向他走去:“方才是误会了,误会!小友便是郑大宗师的外甥徐小郎吧?那位定然是令师兄,荥阳任少城主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乃华亭陆城主夫人的外甥钱谦,一时鲁莽,险些伤了两位郎君,还望徐郎多包涵则个。”

    他眉梢眼角全是春风,仿佛刚才不问青红皂白便挥刀杀人的是别人似的,亲亲热热地便要拉徐绍庭的手。

    那只手握上来的时候,一道剑风却倏然划过,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开楚河汉界,不远处本在入定的任卿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冷然问道:“汝等是何人,竟敢在关山武学院地界对我师弟无礼?”

    他刚刚清醒,只看到一个大汉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抓向徐绍庭,因此也不问前因后果,一剑便劈了过去。这一剑包含着他晋阶之后的感悟,虽然无声无息,剑气中却带了几分流云无常的灵活,灵气一半儿压制壮汉,另一半儿卷着师弟落到了他身旁。

    钱谦受了一惊,却是丝毫未显出不悦之色,涎着脸凑上去套交情,一口一个任郎、贤弟,恨不得立刻随他回荥阳城,把自家的祖宗也都改了姓任。任卿伸手把师弟划拉到身后,与他客套虚应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打听他们的来意。

    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如乌鸦立在灵鹤身边,徐绍庭只看这画面,心中就油然生出一个念头:师兄身边怎么能站上这么个人,哪怕师兄只是敷衍,他也不配。能够立在师兄身边的人,至少该有一片纯善之心,该有追得上师兄脚步的天赋,该有同样俊美的容貌……该有……

    有他一个就够了。

    第19章

    钱谦好容易能遇上任卿这样的高门子弟,怎么聊也是聊不够的。若不是对方的态度已经敷衍到了明面上,他都已经打算来一句“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义结金兰”了。因见任卿与徐绍庭都丝毫没有折节下交的意思,他琢磨了琢磨,就觉着光靠嘴说不够诚意,要更深一步发展情谊,就得上点干货了。

    可是凭着眼前这两人的身份,普通的干货他们必定是看不上眼的。于是钱谦的笑容越发豪爽,打算拿自己追捕许久的那头妖兽来借花献佛:“其实我带从人来这山里,是为了捉一种名叫鉴狐的异兽。这兽是禀天地山川灵气而生,外表像是毛发碧绿的狐狸,实则与狐狸并不是一类,而是介于妖灵之间的一种动物,对灵气特别敏感,可以用来寻找灵脉和天材地宝。方才我的偃偶追踪它到了这附近,想来还没逃得太远,不知任贤弟愿不愿意陪愚兄一同去寻找?若是贤弟能寻到,便是贤弟受气运所钟,愚兄愿将此兽拱手相让!”

    一般人听到这种异兽,十之八、九是愿意同行赌一赌运气的,剩下那十之一二少不得也得考虑一下——哪怕任家再豪富,法宝灵药也是不嫌多的,将来他总有历练的时候,带着这小东西就能发掘前人留下的天材地宝,有谁不愿意要呢?所谓要考虑的,只是衡量一下值不值得为了得到这狐狸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然而钱谦就打算不要任何代价,只求和这位任家子弟套个交情,献上份忠心而已。这样便宜的事,他们主仆一行想了又想,都觉着这两个少年没有推拒的理由。

    于是他开口相邀,然后就踢到了铁板上。任卿本该是年少好新奇的时候,可惜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他少年壳子里装的是个积年的道学先生,对怪力乱神的东西仅止于接受,却没有任何好感;而徐绍庭倒是个真正的少年,也对那能寻物的狐狸有点好奇心,可那狐狸已经给他石化了,现正丢在草丛里,自然更不会跟着这群人去找。

    任卿微微点头,客套又带点矜持地说道:“家师这次安排我等弟子出来历练,指明了是只允许在知返峰上下见识见识低阶妖兽,又有赵吴两位师弟守在这里,我们也不好随意离开。妖兽狡猾,钱君还是莫在这里耽搁时间,早些去寻找为好。”

    恰巧赵祎也被徐绍庭之前放出的焰火引来,他跟在郑卫身边多年,自然也认识钱谦这个华亭城主的外甥,就把这一行人引到山上说话,还了任徐二人一片清净空间。徐绍庭看看周围无人,才从草丛中拎出那只碧狐化成的石块,双手托到了任卿面前:“方才那队人就是在找这东西,还险些用一个木制傀儡打伤了师兄。我削掉傀儡、用石化符定住了狐狸,不想这群人出现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想伤我,多亏师兄及时醒来才救了我。”

    他说到这里缓了口气,微愠的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本来想拿这小东西的皮给师兄做衣裳的,既然还有这么好的用处,就送予师兄以后寻宝用吧。”

    他这个师弟养得太成功了,小小年纪就知道谦让兄长,将来说不定能有孔融那样的品性。任卿心情颇为愉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狐狸,翻手收进了玉佩里:“活物不好管束,先这么带回去,叫师父帮你订了血契之后就不怕它乱跑了。”

    徐绍庭连连摇头:“我难得能送给师兄一样东西,师兄就收下吧。再说你我养还不都一样,将来咱们也总能在一起,你……总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怎么可能不管,任卿的计划都已经列到入朝后该帮他寻什么官,何时娶妻,娶哪一家的女儿了。他摸了摸那头绑得乱七八糟的细软短发,感慨地低叹一声:“我已经养了个会说话的了,这个不会说话的还是你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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