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朝,一暮暮,一年一四季,一度一轮回。

    这世上最狠毒的东西便是时间,人也好,物也好,都敌不过在时间的摧残之下,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死了的人,也便是死了,活着的人,各有各的活法。

    三年前,整个大梁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祖皇帝东征西讨一统下来的江山,在那一年,又重新被许多的后辈之人,割的四分五裂。

    如今大梁名义上的皇位,还是由那魏家皇后所生的小皇帝在坐,不过掌权的人,依旧还是魏家公子,司国大人魏念程。

    令那小皇帝糟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个魏念程,整个大梁的天下,都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用一句话来讲,就是祖宗的基业到了他这里,算是散了。

    先不说西边,那所谓的贤王世子燕折占据一方,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两年前并州燕启,永郡燕弭,都纷纷自立大旗,趁乱分了这大梁一杯甜羹。

    一时间,整个大梁,各方各派拉一个打一个,回过头来转换角度,再打一个,拉一个,战火纷纷不间断,老百姓苦不堪言。

    不过论起来,这也便是大梁的事情了,遥远之地的南疆,既不广阔,也算不上富裕,却是一片太平之象。

    南疆气候温热,一年四季都有长青的树木,到处都是深到极致的密林,许多的珍奇异兽,也纷纷在这里落了根。

    南疆的人,大多的村寨,都隐在了深山密林里,许多寨子的道路位置,只有寨子里的人才会知道,而且每个寨子里,都有祖先留下来的,极其古老的文明,这里的人崇尚自然,也热情古怪,就比如说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黑脸小童,在该玩耍学习的年龄不曾出去捉鸟摸鱼,也不曾在屋里摇头晃脑学写大字,而是不停的跟在自己的师傅后面,一张小嘴如倒豆子似得,不停的念叨。

    “师傅,这招式分明不是这么练的,师祖是那么练的。”

    “师傅,这药材里须得添几钱蜂蜜,蓝长老便是那样的。”

    “师傅,隔壁寨子里的努克哥哥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师傅,有个尖嘴猴腮的女人说你和师祖的坏话,你要不要去教训一下?”

    对于身边不停絮絮叨叨的徒儿,那独自捣着药材的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一脸淡漠,自动无视了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

    过了片刻,见徒儿不知疲倦,还要开口说话,那身为师傅的人转过身来,一双凤眼轻轻一斜,挽了挽身上青灰的袖子,面上不见怒容,嘴边却教训道:“小小年纪,学那长舌妇做什么?”

    那晒的皮肤黝黑的小童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的道:“师傅呀!你倒是辜负了我和师祖的一片苦心,哪里有半点我们师门敢爱敢恨的样子!”

    身为师傅的女子一扭头,学着所谓师祖悉心教育的腔调,道:“老娘年轻的时候,自也是爱恨过一场,不过如今,都淡了吧。”

    谁知那小童子一听,第无数次鄙夷道:“师傅,莫要再提你那些窝囊事情了,好么?”

    那女子听了,回过头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心中过去的种种,也不像之前那样,稍稍触碰便会疼的彻骨,在自己这可恶徒弟和师傅口中反反复复提起议论之后,那些不愿念起的事情,竟也如家常便饭一样,时不时拎上桌来品味一下了。

    用她徒弟来形容她那坎坷的半生,就是两个字,“窝囊”。

    若用她那师傅来形容,便会上升到四个字,“极其窝囊”。

    这一点,苏钰有时候想想,觉得确实也是。

    看看身旁这黝黑黝黑的徒弟,其实苏钰以前打心里,也是十分嫌弃的,一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爱选个好看的守在自己身旁,先不说功课学的如何,最起码看上去也会赏心悦目些,而她手下的这徒弟虽然五官倒还可以,但是一入了夏季,这晒到通体发黑的皮肤,使得本就不算出众的气质,显得更加磕碜了些。

    事实证明,不光是苏钰一个人这么觉得,她的师傅,她徒弟的师祖,也是这么觉得的。

    这黑徒弟本名叫花羌,从小便死了爹娘,由族中一位长老收养在身边,据说这花羌的亲生阿娘是个傻子,阿爹上山采药的时候,被山里的大蛇卷进了洞里,再也没有回来了,他那傻娘亲不管家里嗷嗷待哺的他,到了丈夫回家的时间还不见丈夫归来,就呵呵傻笑着,赤着脚出门去找丈夫,第二天村里人发现她时,她已经跌进了林子的水沟里,手里握着个啃了一半儿的毒蘑菇,嘴里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泡。

    关于苏钰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她在寨子里,各个角落里,小河边,和自己这徒弟一起,听着族里的人悄悄谈论的。

    对此,师徒两个还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几个不同的版本,不过有一点,倒是相通的,就是自己这徒弟后来被心地慈悲的长老抱走,养在了身边,而那长老前几年意识到自己寿命将尽,即将归西的时候,便将那孩子,托付给了他那收徒收了许多年,却一直都没有收到徒弟的徒弟,拂棠手中。

    当时的拂棠面作慈悲状,长叹一口气,只说她已感悟到上天的旨意,她的徒儿在西方,不在此地,她与这孩子有缘,却不是师徒。

    那时,竟如踩了狗屎一般,奄奄一息的苏钰刚被人从河中救起,又被人抗在肩上,踏着余晖从寨子西边走来。

    如此,苏钰刚刚醒来,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热络的唤一声徒儿,还有人端茶倒水,关切的叫上一声师傅。

    突然之间,苏钰刚刚踏过鬼门一关,就得了这么两个活宝。

    再后来,伤势好了之后,苏钰与她那天上掉下来的师傅喝酒,总算是摸透了她那师傅的心思,其原因不过有二,第一,师傅是嫌弃那花羌生的寒碜了些,带出去与她的花容月貌不甚相符,二来,就是收下苏钰,再由苏钰收下花羌,她便会一跃变成了师祖,级别瞬间,上升了两个档次。

    苏钰听完,呵呵一笑,想着其实这相貌上,她还不至于嫌弃她这徒儿,毕竟相貌天生,不是他能左右的,可最令苏钰嫌弃的,便是他那小小年纪,如长舌妇一般絮絮叨叨的嘴巴,尤其是絮叨起她这师傅来,又毒又狠,总能一语切中要害,仿佛他那嘴巴里吃的,不是五谷杂粮,而是蛇蝎砒霜。

    可也正是有这絮絮叨叨的徒弟,才让苏钰这三年里,一天一天慢慢过来,有这徒弟的时候,苏钰忍不住了,还会插上一句嘴,他若不在了,苏钰便会沉默着,一静就是一天。

    以前的事情,她不愿意去想,有时候又忍不住去想,先是想起来就会痛,后来她那便宜师傅和徒弟知晓了个大概,总会将她上上下下鄙视上一番,一个说她丢了师傅的教诲,一个则说她负了徒弟的期盼。

    听到这里,饶是沉默许久的苏钰也忍不住嘴角抽动,想着那时候,她还没有这般的师傅和徒弟呢。

    门外传来脚步踢踏的声音,有人走近了,似是个中年男子,敲敲门道:“棠儿姑娘在么?”

    一旁絮叨的黑徒弟已经习以为常,到门前开开门,朝着那男子摇摇头道:“师祖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那男子有些不信,朝着屋里看了看,瞧见苏钰在,上下扫了几眼,热络的打招呼道:“鱼儿姑娘在啊。”

    苏钰点点头,不言语,也没有再理会那男子。

    这里的人都唤苏钰一声“鱼儿姑娘”,并不是苏钰有意隐瞒身份,而是旁人问起自己这徒弟,说你师傅叫什么的时候,正赶上她那黑徒弟掉了两颗门牙,嘴里跑着风,逢人就说,我师傅叫“鱼”,为此,苏钰并不曾纠正,而是将错就错,依着这里的称呼,唤了她那徒弟一声“阿虾”。

    师傅拂棠听闻了这件事情,这次并没有多做评论,而是默默的笑了笑,去到了她的阁楼上梳妆,生怕待的时间久了,再给她按上个螃蟹贝壳之类的名字。

    其实自己这师傅,比她大了也不过七八岁,三十不及,风韵却是十足的饱满,生的妩媚多姿,看似性格柔柔,内里却带着几分毒辣,起初苏钰觉得认她做师傅,不过是闹个玩笑,后来才发觉,她这师傅,除了行事作风,哪一方面的实力,也确确实实担的起师傅二字。

    寨子里几位年龄大些的长老都说,不仅在这个族里,就算是放眼整个南疆,她这放荡的拂棠师傅,也算的上是年轻一辈儿里的佼佼者。

    这一点,苏钰也信,最起码后来一次意见不一交了手,才发现她那师傅功夫胜她,内力胜她,只轻功上,两个人还算不相伯仲。

    但令她那师傅沾沾自信的,并不是这些,她说什么功夫人人练得,只这纵情风月,女人身上独有的一股狠毒的媚意,她胜了十倍。

    说这话的时候,苏钰看了一眼师傅波澜起伏的胸口,确实自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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