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与北狄一战轰轰烈烈,果断而干脆,并不曾用太长的时间便取得了胜利,从此动荡已久的边关,在北狄的俯首称臣之后,彻底的安宁了下来。

    这是令唐折深感欣慰的原因之一,还有一点,就是他的钰姐姐,必然已经找回了心爱的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花好月圆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虽然唐折由心里不想钰姐姐离开他,甚至有一段时间可笑的想着,只要钰姐姐留在他的身边,普天之下任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都可以为她找来,到如今经历种种,他觉得无论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只要她觉得幸福,那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其实,走到这一步,面对大梁如今的局势,唐折心里清楚,边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大梁内部的一统了,如今世道,大梁境内能人众多,哪一个没有野心,想要拥有丰功伟绩让大梁天下一统?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论眼下,真正能算得上他对手的,一方是司国魏念程和丞相曾丛,另一方,便是萧家萧逸,永郡燕弭,不过在唐折心里,最让他感到难以应对的,不过是青云岭上,一个小小的苏钰。

    可这世上往往怕什么来什么,如老天爷开起了玩笑一般,这天底下只要是能和他作对的人和事,一瞬间统统联合起来,将锋利的矛头指向了西川,指向了他。这一点,其实军师齐择曾经预料到了,而他自己,心中也有过这类的推断。

    军师齐择曾经在另外两方势力联合起来攻打北狄的时候,鼓动过他趁对方后背空虚,抓紧出兵,到时大梁天下唾手可得。可唐折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站在他唐折的角度,他不能再一次在背后捅钰姐姐的刀子,那是不仁,是不义,站在贤王之子的立场,他更不能做那叛国的逆贼,那是不忠,是不孝。再者,唐折觉得,若是那样做了,就算占得了天下,那得来的江山也会是怨声载道长久不了,若是那样做了,就算整个大梁的土地都属他,但他作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活着或者死了,都感觉再没有了立足之地。还不如眼下,他活着虽然没有亲人陪伴,死了,至少还能有个归属。

    终于啊!西川开始一次次的败了,唐折本还担忧他西川的子民将何去何从,可后来发现,败了的只有他一个,那曾丛手段狠辣,却对百姓倍加柔和,拿下战败的城池,百姓还过着他们的日子,只是他们曾经的主人,被踢下了高台。

    于是,唐折心底输的愈发肆无忌惮了,他为了报仇,为了复兴贤王燕礼的辉煌,奋斗了这么多年,从一个乡村的少年,到被人操纵的傀儡,再到如今统领整个西川,这其中的一步步走的多么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唐折觉得自己累了,伪装的累了,算计的累了,杀戮的累了,孤独久了,也累了。

    罢了,就这般结局吧,想来九泉之下,父亲会原谅他这个无能的儿子的。

    新良城被破的那天,城中喧闹的声音传到了寂静的宫殿里面,唐折细听了片刻,听不出这城中的喧闹声是惊慌还是喜悦,定不是惨绝人寰的哭喊,凝神细嗅了两下,前两天一场大雨,空气中还带着些潮湿的气息,却不是血液的腥气。唐折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宫殿外,开始传来了匆匆跑路的声音,有时候跑的急了,人撞了人,那些宫女太监们藏在包袱里的金银财物,落在地上,发出叮当哗啦的声响。

    一个像张侍卫一样忠心的人跑过来,急促的劝说道,殿下快跑吧,我保护您。

    唐折摇摇头,将发上黄金的宝冠取下来扔给那侍卫,摆了摆手。那侍卫捧着宝冠,眼含热泪,朝他叩了个头,匆忙的往宫外逃去了,唐折依旧坐在那里,静静的,像是在等着什么。

    等啊等!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待的人,终于是来了。

    其实从钰姐姐手持着宝剑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他便看见了,不为她手中的利剑心寒,反而有一丝雀跃,一丝激动,仿佛幼年捣蛋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主意,说出来等着做老大的钰姐姐决断的时候,也是这般的雀跃,这般的期待与激动。

    唐折看的出来,钰姐姐的脸上,不是即将大仇得报的痛快,而是眉心紧蹙,说不出的痛苦,唐折想告诉她,我的亲人啊,不要痛苦,能死在你的剑下,是老天爷赐给我庸庸一生,最好的结局了。

    一步一步,一寸一寸,那剑锋离他越来越近,至亲的人,也离他越来越近。唐折对钰姐姐的身手十分熟悉,她下手向来干脆利落,快的如一只燕子掠过,甚至觉得若她出手,即便人死了,也来不及觉察到痛楚。这样一想,也正好,在青云岭的时候,他是最怕疼的一个了,钰姐姐了解他,想必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出手会比旁人,更快上几分的。

    可他等啊,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等到那剑刺向他的胸膛,唐折抬眸一眼,见那离他不过咫尺的剑,已经颤抖的几乎难以握住,他的钰姐姐看着他,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知道她心里有他,此时此刻她的痛苦,必然要更甚于他。

    “钰姐姐。”唐折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柔,一如之前的时候一样,带着几分撒娇的甜糯,她既然难以面对,就让他率先开这个口。

    钰姐姐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一瞬间被惊的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慌乱到无处安放,眼眸里的恨意,也如一堵遭受重击的墙,破碎出万道裂缝。

    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心,钰姐姐用剑指着他,对着他,也对着自己喃喃道:“你杀了书生,你杀了书生。”

    唐折笑笑,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书生已死这个事实,但是书生和衣衣的事情,他以后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眼下,他只想要好好的看一看他的钰姐姐,渴望时光倒流,他们再回到青云岭,回到小时候,那时他们无忧无虑,这世间掩埋的所有真相与黑暗,都与他们无关。

    钰姐姐一直都没有松开手中的剑,却也始终狠不下心来杀了他。

    唐折伸手,轻轻握住了指向他的长剑,感受到锋利的剑刃在掌间划开他的血肉,鲜血顺着剑身和手腕一滴滴落下,唐哲觉得自己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心里竟由这一“牵”,有了着落。

    拉着钰姐姐,朝着他为自己布置的,那自欺欺人的竹屋走去,在青云岭的时候,他们几个都盼望着,有朝一日定要盖上这样一间竹屋,作为他们一群人商议“大事”的据点,好不至于在谁谁的家里,再想出什么鬼点子被大人听到之后,举着笤帚疙瘩擀面杖追着打。可当他有能力盖起这样一间竹屋之后,能陪他坐在屋里的人,却都各自飘零,生死相隔了。

    作为青云岭的唐折,他悲哀的成了孤家寡人,可作为西川的世子,行到末路,其实身边还剩了两个人。一个是城破之时,在城门前自刎的齐择,他才学过人智谋过人,心中有的是家国天下,而他识人不明择了他这样的主人,导致了他的一败涂地,可尽管这样,他仍旧没有背叛他,而是一腔热血,洒在了新良城的土地上。

    另一个,是心思耿直的宗疗,他有勇有谋,本是天之骄子国之英才,可莫名其妙的,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那长情的毛病,如落叶伴着枯根,老朽守着家门,再没有舍得离开西川,离开他一步。

    唐折承认,他这一辈子,亏欠了太多的人,似乎他生来便负了太多的债务,父亲贤王的救命之恩,唐家爹爹的养育之恩,齐择宗疗的追随之义,钰姐姐婵媃的濡沫之情,还有书生衣衣,还有大奎竹临,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所亏欠的人如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沉的他寸步难行,再也走不动了。

    还好,老天爷对他还存有一丝怜悯,给了他机会,死在钰姐姐的剑下。她下不了手,唐折觉得,由他自己动手,至少死在她的剑下,可以磨灭她心中的一丝恨意,毕竟心中若是有恨,她活着会不痛快。

    罢了!都要了了。

    温热的鲜血从颈间流出,唐折觉得,他的心头果真轻松了许多。

    真好,他没有跌在冰冷的地上,他最渴望的那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

    真好,他看到了钰姐姐关切的表情,听到了她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

    唐折努力的,伸手拉住钰姐姐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她会牵着他回家。这一生里,最美好的事情便是遇到了这些亲人,可活着太苦,若可以,阎罗地狱里,他会求老天再莫给他什么来生,死了呀,是他最好的归宿。

    眼前渐渐模糊,唐折慢慢闭上眼睛,似乎看见来年,燕家皇陵的黄土和青云岭的坟丘遥相辉映,上面绿草茵茵,开着各色的花朵,他的灵魂往北归去,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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