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剑修心,以心修剑。

    六岁习剑,八年有成,然而这柄剑却战乱中含恨折断,又意外地另一方天地醒来。

    这不是大唐。

    这就是瑶光醒来后得出主要结论。

    瑶光几人潜伏邺城,自然不会身穿纯阳道袍,而是身着浩气盟制服,那一身蓝衣早乱斗之中破得不成样子、几乎都给鲜血染成了褐色,因此当瑶光再次醒来,她褪下这身破损战甲,换回了纯阳宫道袍,全身只见蓝白二色。瑶光是于睿亲传弟子,又是门内精英,一身道袍自然比初入门弟子要繁复许多,这种繁复终体现出绝不是令人生厌富贵堆砌,而是如清风明月、蓝天白云一般疏朗自,又因为瑶光久经战场,眉宇间早已磨砺出一股充满锐气锋芒,这样冷厉锋芒和清净蓝白色相合,不由得使人想起千里冰封冷傲。

    这本是瑶光习以为常装扮,但是当名为雪女银发女子推门而入、满脸诧异地看着她时,瑶光这才惊觉:或许这一身衣饰这里是“不寻常”。她虽略有懊悔,反省自己思虑不周、行事不够谨慎,但已经换上衣服却无可能收回。

    有了这样认识,瑶光接下来言行谨慎了许多,巧妙地掩饰了师门前提下,她从雪女那里得到了很多信息。虽然对方也说不不实,但是,即使只是一些片段也足够瑶光去猜测思索了。

    之后几日,先后有数人来“看望”瑶光。

    纯阳与李唐皇室关系密切,本是国教,素来擅长与权贵打交道,所谓权贵多半长袖善舞、能言善道,真真假假,一句话里藏着十个陷阱,既要与这种人打交道,当然也要有相应本事,瑶光跟随于睿耳濡目染,对这种言谈谋算相当熟悉,只是还不能驾轻就熟地用来,但只是适当地隐瞒真相和探听消息,这就完全难不倒她了。

    或许是因为瑶光看起来实是年幼,若是刻意收敛掩饰,看来就如同略有些冷清道童一般,并不会使人联想到一人可破军剑客,这种无害外表成功地蒙混了一些人,再加上当日瑶光身受重伤,有人猜测瑶光是遭受军队追杀道家子弟没有被瑶光否定后,这个猜测就迅速变成了众人认同理由。

    瑶光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但从众人得出上面那个结论后迅速消除了戒备心将她当做单纯客人、可怜女孩来招待,她若有所悟。

    被军队追杀——若那不是叛军,被追杀之人纵然不是坏人,也是当廷眼中罪犯。

    这些人会对被军队追杀罪犯释放善意,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和朝廷作对。

    和朝廷作对人有几种,若是没有获得胜利改朝换代,那就是反贼;若是终赢了,改天换地,那就是义军。

    一个隐秘地方,一群不知是反贼还是义军人士……

    瑶光乖巧地只住处附近活动,看着来往人若有所思。

    无论是房屋格局、建筑风格,还是这里人服饰材料、染色裁剪,无一处不显出几分怪异。

    这绝非大唐风格。

    瑶光短短十四年过得不算坎坷,却也历经开元盛世,亲眼见过盛唐繁华,历经安史之乱,粹过乱离战火,因而她对大唐该是怎生模样相当了解。

    盛极之时,金碧辉煌、歌舞升平,衰落之时,饿殍遍野、残垣断壁。

    而她苏醒后所见这一切却不符合大唐任何一个时期风格。

    如果单单从建筑上来看,这种选材和建造风格,大约比大唐要古老千年——这种风格,她曾师祖吕纯阳手札里看到过记载。

    这里人所传衣服以棉麻为主,而不像大唐常见丝罗绸缎。大唐织染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丝绸可以做极薄,即使身披五层丝绸依然能透出肤色,盛唐之时,即便只是一般人家也能负担得起这些用料,作为国教享受供奉纯阳宫是予门中弟子配发上等布料,不但质地精良、有明暗绣纹,即使只是简单入门道服也会于古朴中透出一种雍容气象。

    若大唐,便是普通民众也会知道质地精良蓝白道袍意味着什么,雪女却没有叫破瑶光师门,反而因这一身道袍显露出诧异,反观此地诸人衣物,瑶光不难发现,若不是这个地方织染技术不过关,就是这里人并不富裕。

    满是秘密地方啊……

    瑶光倚着凭栏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人来来往往。

    她非常清楚,现有不止一个人明里暗里监视自己,如果她有任何不合适举动,恐怕都会迎来刀光剑影,此刻她失去佩剑玉清,全身上下可做武器唯有师尊于睿所赠拂尘,但她精修剑道,若是持剑,还有信心从这里冲出去,若用拂尘,那就没有半分把握了。既无把握,此刻又无危险,那就绝不轻举妄动,等到伤势完全恢复,再作打算。

    就如瑶光所料,不远处,几人聚一起,有意无意地看着瑶光所方位,低声议论。

    “雪女,你究竟何处发现此人?看她这一身气派,恐怕不是什么无名散修子弟,会不会是函谷……道家?”

    “……我城外山崖边发现了这个小女孩,当时她倒血泊之中,气若游丝……我见她一身正气,不像是心怀鬼胎之人,就将她救了回来。”

    “……此子身怀剑气,必是剑客。”

    雪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来放几人眼前。

    那赫然是断成三截一柄长剑。

    剑身雪亮,不沾鲜血,虽已断裂,剑刃依然锋利,毫无锈蚀卷曲模样。

    “这是当时她身旁发现……我本想求徐夫子修好,他告诉我……这柄剑已死,无法修复了。我想……这孩子刚刚生死之间走过一遭,若是见到心爱佩剑变成这般,恐怕是……所以……”

    高渐离狠狠皱眉,想要怒视雪女又不忍心,后只低声哼了一声,小心地捏起断剑端详,片刻之后,他咦了一声,将断剑放回石台上,拔出水寒剑一剑斩落。

    雪女不由得惊呼出声。

    出乎众人意料,“叮”一声后,那截断剑只是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因水寒剑斩击有所损伤。

    高渐离收剑归鞘,冷声道:“果然没错。此剑之锋锐当世罕见,绝非寻常人可有。剑谱未曾有所记载,若非成,就是藏世多年未曾现世。”

    一个短发青年弯下腰凑过去,盯着台上几截断剑看了好一会儿,挠头。

    “再锋利都断了,要是这么说,能断了这柄剑该是什么?哎?你们看,剑柄上好像有个图形,这个是——”

    “是太极。”班大师沉声说,“这是太极八卦图案。那个女孩,恐怕真是道家弟子,而且不是一般弟子。”

    “道家啊……道家什么时候也出来了?”

    “这就要问那个女孩了。”

    石台上断裂玉清剑反射出一道炫目阳光,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恰好晃到了瑶光眼。

    瑶光转过头向着光线反射来方向瞥了一眼,冰雪般清冷视线遥遥地对上一道藏着敌意阴沉目光,她不退不避,微微一笑,收回视线,继续以悠闲姿态倚栏边。

    那种悠然自若姿态,仿佛她并不是才来到这里客人,而是这里主人,既没有分毫紧张也没有半点忧虑,清朗自然,就如同山间静立白鹤,又像是晴空静止白云。

    这种风姿霎时间看呆了几人。

    “……道家啊……”

    ☆、第3章 项氏一族

    “道家”这个世界并不等同于“道教”,而是代指诸子百家其一函谷|道家。

    道家分天人二宗,掌门于两宗之内轮流选出,如今掌门信物名剑“雪霁”归属人宗掌门逍遥子掌管。天宗主张避世,自掌门松珑子而下全宗隐世不出,而人宗似乎另有主张,这或许与人宗掌门逍遥子原本江湖豪侠身份有密切联系。即使如此,外人对道家所知多半也就只有这些了,天宗、人宗究竟如何,无人知晓,江湖亦多年未见道家子弟。

    因此,墨家众人骤然见到一袭道袍身配拂尘瑶光也就想当然地将以往世人对道家印象往她身上套,即便有些不合,众人也会以“传言不实”说服自己,丝毫没有考虑过天下修道者众多,瑶光或许并非函谷一脉。以他们看来,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淡泊宁静中暗藏着高华气度,若不是那些经世权贵世家,必要是源远流长门派才能培养出来。若无华服珍馐、金玉珠宝供养,断不可能有这种以上等布料裁衣而习以为常表现,细观瑶光服饰,无一处不精致、无一物不精美,即使只是束发绳扣,也拇指大小银面上以阴文刻着太极八卦图形,而那一柄断裂长剑细细看来,是做工精致到令人叹服,徐夫子道即便不考虑剑身如何千锤百炼方得如此韧性锋利,便是剑柄上垂坠玉珠都价值连城,那并非普通玉,而是昆山之玉。以富贵供养,以安乐为居,才能养成那种雍容气度,而过惯了这样生活,却也能平静地接受墨家不作不餐规矩、咽下粗糙饭食,足以说明其人本性并非骄奢淫逸,要困苦中磨砺心志易,而富贵中锻炼心志却难。

    静时如晴空停云,皎皎兮悬于天际,身处自然,不急不躁;动时如和日清风,徐徐兮拂面而过,落落大方,姿态娴雅。

    蓝白道袍瑶光就像这天地间任何一处都会存风和云、光和影一般,无比自然地融入周围,化作其间一景。

    这种风雅自然、逍遥安宁气度与墨家诸人想象相去不远,甚至比他们想象还要加贴近传说中那些朝游北海暮栖苍梧仙人,因此众人毫无疑义地接受了这样猜测。

    ——瑶光是道家高足。

    有了这种认识之后,墨家对瑶光监视也就放松了许多。

    诸子百家虽然并不同心协力,但是面对暴秦立场上,至少道家绝不是站秦那一方。

    慢慢,原本被墨家统领若有若无划出那一道隔开瑶光和普通墨家子弟线变得模糊了。

    瑶光活动范围慢慢变大,会主动和她打招呼、攀谈人也越来越多,就连几位统领之中也不乏和瑶光关系融洽。

    瑶光本身相貌秀美,肤白发黑,双眸如星,常年于华山雪岭之中修道使得她染上了几分冰雪清静。与这些乱世中挣扎墨家子弟不同,瑶光自幼接受正统道门教导,识文解字不话下,师从于睿所学庞杂,除去道家典籍,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均有所涉猎,岐黄一道曾远赴秦岭向万花谷医圣讨教。限于年岁,瑶光还做不到触类旁通、集大成于一身,但有了如此见识,当她有心和人打交道时候,绝对不会出现无话可说尴尬情形。

    一个女孩,相貌既美,气质又好,谈吐优雅,气度高华,只要不是有仇旧怨,谁会对这样人印象不好?

    因此瑶光半月之内成功地消除了众人对她敌意、戒备和疏离并不是太奇怪事情,而那一柄断裂玉清剑回到瑶光手中也就理所当然了。

    雪女送还玉清剑时候,瑶光怔怔地盯着那三截断剑看了许久,后竟不知不觉地热泪盈眶。

    “……多谢……雪女姑娘……”

    雪女见到瑶光哭泣落泪,当场就有些慌了,暗道或许还该再等些时间、等瑶光完全好了再还剑不迟,现她心神如此动摇,恐怕会伤及脏腑。

    “瑶光,我……”

    瑶光隐约猜到了雪女想法,抬头向着她勉强笑了笑,摇头叹息。

    “请不要道歉,雪女姑娘。非常感谢你将玉清一并带回……非常感谢你此刻让它回到我身边。玉清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不逊此身……”

    剑宗弟子素来剑不离身,因修为未到,她还没有到达“一生修一剑,一剑修一生”境界,但是自师尊赐下玉清起始,她与玉清相伴已有五年。

    邺城除夕夜,她抱着人亡剑毁之心不顾走火入魔风险强行催动内力震断长剑。

    剑断,人亦半亡——她一身经脉毁去七八,没有几年休养恐怕难以恢复。

    瑶光自行囊取出剑鞘,细心地将断剑一一置入鞘内,摩挲着剑柄上太极图标,不由得想起师尊将玉清剑赐给她那一日。

    那一天是个难得晴天,华山竟没有飘雪,师尊唤她到纯阳宫内,让她跪师祖吕纯阳塑像前起誓,而后赐下玉清剑。

    当日誓言不曾有片刻忘记,此刻誓言未毁,剑却已毁,是否冥冥之中暗示了什么?

    瑶光忽而自觉好笑,将已不能使用玉清剑放回行囊,拭去泪水,再次行礼。

    “非常感谢雪女姑娘还剑之情。救命之恩,片刻不忘,来日定当相报。”

    雪女端详着瑶光神情,想到高渐离曾经说过剑客剑人之说,不禁猜想当时到底是何等险境才使得瑶光佩剑断折、重伤濒死,她不是不好奇,但是旁敲侧击之下所得只言片语也太过残酷,她不忍继续追问,此刻见到瑶光眉宇间那一抹深深哀痛是为之心疼。

    “瑶光无需如此。你安心这里休养,等到蓉姐回来,说不定她会对你伤势有什么好办法。”

    瑶光微微一笑,“生死有命,便如草木枯荣,岂能强求。我逆转经脉、强运功力,合该如此,如今没有变成只能缠绵病榻废人就该庆幸了,又怎能奢望什么。”

    雪女本想说什么,但对上瑶光那一双明亮璀璨不染尘埃星眸竟为之语塞。

    那双眼睛就像是雪峰之中潺潺流动溪水,于清静温柔中暗藏着一分仿佛看透了世情冷意。

    瑶光见状一笑,柔声道:“雪女姑娘来寻我,是否另有他事?若只是为这一柄断剑走上这许多路,这个人情我可就受大了。”

    雪女闻言不禁暗叹一声,很就调整了表情,笑着说:“今日有远方朋友来到城中,瑶光与我一同去见见他们吧,自从瑶光来到这里,似乎一直闷屋内,这次来客人里恰巧有人与瑶光年岁相去不远,或许能成为好朋友?”

    瑶光故意蹙起秀眉,叹道:“定是瑶光年幼,使得雪女姑娘觉得与我来往似是照料孩子一般劳心劳神,此刻才急着将我推出去。”

    雪女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极为懂事、甚至可以说某些方面不逊于而立男子瑶光忽然做出这般小女儿情态,怔楞之后不禁莞尔,这才有几分“眼前女孩真只有十来岁”真实感,忍不住伸手轻轻点了瑶光额头一下。

    “瑶光这张嘴我可算是领教了。”

    瑶光笑而不答。

    这些时日来,雪女和瑶光来往颇多,即便还称不上“朋友”,至少也是比熟人还要熟悉一些,而瑶光还是雪女亲手救回来,雪女对瑶光自然多几分照顾。原本雪女还因为瑶光素日以来出尘脱俗形象多少有些不敢和她说笑,于“怜爱”之上明显是“敬重”,多少有些把凡人对神仙天然崇敬代入到极其有道家风范瑶光身上,此刻因为瑶光这个玩笑,两人距离拉近了许多,雪女也就自然地去牵瑶光手,领着她往外走去,一路小声说着来访是什么人。

    “楚国……项氏一族啊……”

    瑶光看着大厅中老老少少十数人微微眯起眼睛。

    总算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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