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爷被这么个小丫头指名道姓当即就骂:“用得着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蒋宽上下打量云卿一番,静下来直盯着云卿暗含警告地说:“没有,他喝醉了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你今儿什么都没听到,可别忘了!”

    云卿打量蒋宽一眼,暗自点点头,接着便转身看向苏少爷,眼神分明是凌厉:“苏行畚,你要三百两吗?我给你。”

    “你?”蒋宽和苏少爷异口同声。苏少爷嗤笑:“就你?”说完猛然想起云卿的身份,顿时又有几分尴尬。

    蒋宽也是说:“小丫头,把自己嘴巴守严实了,去那边儿看花灯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云卿不理会蒋宽,而是逼视苏少爷说:“方才你与蒋少爷说的那件事,从今往后就烂在你肚子里,死也带进棺材里,一个字都别往外说!你要敢赌咒你做得到,我给你三百两。”

    苏少爷立刻一愣,看看蒋宽再看看云卿,一拍大腿当机立断说:“行!”

    蒋宽在云卿耳边儿问:“你个小画师哪来的三百两?”

    云卿再度逼近半步,凌厉的目光直锁在苏少爷脸上,逼得他倒退半步,云卿冷冷说道:“不过咱们可说清楚了,如果我在外头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把三百两连本带利吐出来!”

    蒋宽更惊讶,苏少爷却深知云卿有那个能耐,忙不迭地点头说:“是,是!”

    “你走吧,银子明儿一早我差人送到你手上。”

    苏少爷再看一眼蒋宽,弓着腰道了声谢一猫腰便蹿到柳树后,眨眼便融进人群里了。

    云卿冷眼瞧着,满心都是厌恶。蒋宽抱臂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笑说:“嘿!你这小丫头挺有意思,才这么点儿年纪气就这么大,我看着都害怕!”

    外头素来传蒋宽蒋少爷是物华恶少,但凡扯上他的总归是没一句好话,云卿此刻回了神儿便不由好好打量蒋宽一番。他穿件松垮垮的银雨丝纹黛黑薄稠衫,中间横一道掐银错金极尽华贵的腰带,再没其奢华之物。这般面对面看便能发现他模样有七八分像蒋婉,尤其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简直和蒋婉别无二致地妩媚含情。

    “我也害怕,”云卿虚抹了把汗说,“多亏蒋少爷你明理,我才多几分胆子。”

    015 旧友

    “哟!夸我?”蒋宽嘿嘿一笑,透着份儿傻气,过会儿又问,“你哪来的三百两?要不我借给你?哎,你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裴云卿。”

    “裴家人?”蒋宽蹙眉,上下打量云卿一番说,“怎么会,裴家到‘子’字辈了,再往前也是‘文’字辈……慢着,裴——云——你是裴二爷那边儿的人?”

    两人一道往前走,蒋宽神色生动,几句话变了几个表情,云卿看着有趣,忍不住笑说:“人人都叫我云卿的,可不说我还有个‘裴’姓,你也不会信我拿得出三百两。”

    蒋宽摸头一笑说:“我是蒋家的……我叫蒋宽,咱们算认识了!苏行畚要为难你你跟我说!哎还有,昨儿你那盏灯画得真好,看得我眼花缭乱的!可我姐姐来迟了,前头那部分没看到,你看什么时候能不能给我姐姐再画一盏,我姐姐叫蒋婉……”

    云卿一路寻找云湄,一边想早早跟蒋宽告辞,一边又不好打扰他的兴致勃勃,蒋宽刚刚面对苏少爷脾气甚大,跟她说话却很随和,虽说偶尔言语粗鲁,但透着份儿纯真傻气,倒让人觉得可爱极了。云卿便也不端着,说起来她十五,蒋宽十九,俩人聊着聊着却像一起变回了七八岁。

    “张记的‘四大美人’多好啊,那灯你没给买下了?”

    “说到这个我就恨哪!你跟我姐夫联手害我输了一千两,我真被我姐姐骂惨了!”

    “噗,这也怪我,谁让你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你这泰山也忒嫩了点儿,能认出来才怪!我姐夫肯定早知道你是裴二爷的徒弟了,还不跟我说,连我的银子他都赢,最讨厌了!”

    原来那银子他还真收下了,云卿能想象蒋宽将银子递给慕垂凉时的神色,忍不住就笑了。

    “哦,最讨厌?”

    云卿自然地寻声回头,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果然是慕垂凉。

    慕垂凉站在不远处一栋古老的木楼下,周遭各色柔光在他脸上身上流转,让他整个人变得像是不真实。这里没什么人,他的笑颜也难得地不带任何深意,一双丹凤眼里清光涟涟,挑眉看向蒋宽:“谁讨厌来着?”

    蒋宽立刻看天做无辜状:“有这回事?”又问云卿:“你听见了吗?我没听见。”

    慕垂凉扬起折扇“吧嗒”敲在蒋宽头上,蒋宽怎么说也是蒋家大少爷,在慕垂凉跟前却分明一个小孩子,他摸着头努努嘴说:“姐夫你怎么在这儿?来来来,给你介绍下,我朋友云卿。”

    慕垂凉打量着云卿,大约想起方才她滑到的事,盯着她裙角一块污渍看了挺久才笑说:“我是慕垂凉。”不待云卿回答又对蒋宽说:“你姐姐在蒋宋分号等你,还不快去?”

    “噢,这就去,”蒋宽转而对云卿说,“咱们下次聊,等你手好了帮我姐姐画灯笼,可千万别忘了。”说完果真跑没影儿了。

    云卿看他差点跟人撞上“扑哧”一笑,心想,这人还真有趣。

    回头看到慕垂凉,顿时又觉得不太有趣了。七岁的初识毕竟太早,云卿也不太记得什么,谈不上印象深刻。但最近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个人云淡风轻地出现,轻描淡写地毁掉了她和裴子曜之间的一切可能,她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

    倒是慕垂凉并不与她生分,见面便赞:“灯画得极好,我心说你还小,想为当年旧事登门道谢也觉得不便打扰你,不曾想你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顿了一下,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已什么都懂了。”

    云卿在柳枝间穿行,略过后面的话笑说:“同一间庙里,同一尊佛前,也有生死之别、荣华落魄之分,足见人生种种,不过是因缘际会。慕少爷恰好是有福分的人,如此而已,不必言谢。”

    慕垂凉看她半晌,轻叹一声笑说:“你这年纪,还是少说这种话的好。”

    云卿心底还记着沁河桥上慕垂凉轻佻散漫的模样,这一刻他却忽然化身善良有爱的邻家阿哥,明明不是多亲近的人,可他姿态与神色都熟惯又亲切,若是旁人见了,少不得要以为他们是故交。

    云卿这么想着兀自便笑。慕垂凉用折扇帮她分开柳枝,顺口问:“可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了?”

    云卿欠身致谢。夏日的河边本就凉爽,这一处已离人群远了,更觉得晚风送爽,教人神思清明。云卿脚尖踢着石子玩儿,琢磨着措辞说:“我是笑我自己呢。我自己心头气儿不顺,就草木皆兵,不肯将人往好处想。其实说来又不是我救的你,你不仅念着道谢,还在七夕斗灯上帮我撑足了面子,倒是我该谢谢你。”

    隔着柳枝,慕垂凉就站在对面儿,他穿件宽大的银灰软缎袍子,袖口用银丝绣了大片怒放的海棠花,那花绣得可真精巧,若非选了银色,恐怕足以乱真了。慕垂凉长身玉立,笑意柔和,如释重负。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慕垂凉说,“我念着你爷爷的救命之恩,一心想着若能重逢,定要好好照拂于你。你要嫁人自然是好事,但总该明明白白地嫁了,不是么?”

    “仅此而已?”云卿挑眉。

    慕垂凉看了她一眼,无奈笑说:“好吧,并不仅此而已。还有一些其他缘故,裴家和叶家,裴家和我慕家,诸如此类,琐碎又无趣,若你得空我们倒可以当故事讲,但这会儿就不必了吧?”

    云卿没料到他如此坦白,又见他一脸闲适,确然没什么算计的姿态,便不好将事情想得更复杂。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个朋友也总比多个仇人好,云卿终于释然,倒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一道走着,离最初斗灯的地方越来越远,夜色朦胧,不远处的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都隔着距离,如梦境一般渺远。云卿吹着夜风,近日里心头盘踞的那份紧张敏感也揉开舒展,羽化成蝶,展翅飞走不见。

    慕垂凉手上摇着一柄折扇,乌木错金的扇骨,白色未画的扇面儿,只一角的朱红印章越发显得亮眼:丛箴夏公印。

    云卿看了一会儿,不由赞道:“好一把错金白扇。”

    慕垂凉将折扇递给她瞧,笑问道:“明明什么都没画,哪里好?”

    云卿盯着那枚印章,嘴上却笑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整块留白加印,倒也别致。”

    “我倒无所谓画什么,”慕垂凉指给她看,“我只稀罕这枚印。不过若你喜欢,我可以送你赏玩几日。”

    “这么大方?”

    “对一个帮我赚了三千两的人,我怎么能够不大方?”

    云卿却笑:“我才不要,这么稀罕的东西弄坏了我赔不起,就这么看看就够了。”

    慕垂凉兀自笑了,他是狭长的丹凤眼,薄唇,笑时眼睛微微眯着,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却勾起柔和的弧度,姿态翩然。云卿乍看有些晃神儿,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河边杨柳青青上,隔着柳树却突然瞧见芣苢,她不确定地喊:“芣苢?”

    芣苢一件她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她哭着喊着说:“小姐,咱们跟云姑姑走散了!”

    “走散了?”云卿惊问,“什么叫走散了?在哪儿走散的?白芍人呢?”

    芣苢抽抽嗒嗒地说:“在沁河桥上,突然一个人跑过来,把我们撞开了,那会儿人正多,我跟白芍一晃神儿就找不到云姑姑了。白芍正往另一边找,小姐……”

    云卿拉了芣苢的手就走,面儿上不露,心里确实慌大了。她的姑姑云湄常年缠绵病榻极少出门,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沁河边儿上的路,这里人又这么多。

    “撞你们的是什么人?沁河桥上找过了吗?”

    芣苢忙跟在后边说:“高高瘦瘦,十七八岁,穿着件儿墨绿团花绉纱衫——”

    “什么!?”云卿脚步一顿,面色骤暗。

    苏家大少爷苏行畚!

    云卿犹记得苏行畚方才看她和蒋宽的样子,那是面子上过不去,非出这口气不可的神色。但苏行畚明知她师傅是岚园裴二爷决计不敢动她,所以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若是苏行畚从哪儿知道了云湄,亦或是把云湄看成了她——云卿心底冷笑一声,立刻拔足往前赶。

    “如果知道是谁,我可以帮忙。”慕垂凉在身后说。

    云卿迅速思索一番,回头对慕垂凉说:“恳请慕少爷帮忙找一个人,苏家大少爷苏行畚,今儿穿件墨绿团花绉纱衫。”

    慕垂凉点头道:“好,你去找你姑姑,苏行畚的行踪我会注意。”

    “拜托慕少爷了!”

    云卿一路都没叫过他几声“慕少爷”,这会儿却不得不低头,好在慕垂凉跟她虽说没几分交情却难得愿意帮忙,云卿心中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担心云湄,她虽芣苢匆匆赶到沁河桥上,此刻河水中飘满了各式各样的莲花灯,一群人拥在石雕栏杆旁看灯游玩,这儿又不甚明朗,根本看不见人。

    云卿一急,吩咐芣苢:“把钱袋里的铜钱洒出去,快!”

    016 肃杀

    芣苢一愣,忙照做了,抓了两大把铜钱朝天撒下去,众人还没反应便听云卿高声喊:“谁的钱袋撒了!”

    静了一静,周围突然一窝蜂往地上找,沁河桥上顿时乱糟糟一片,云卿迅速四下一看,恍惚看到另一端桥头有团墨绿并着几道白色,云湄今儿就穿白!她心急往那边赶,地上人拥着捡钱反倒堵了路,云卿心急,又对芣苢说:“再撒,把人引到后面去!”

    芣苢依言照做,云卿在地上捡了一把灯笼大步往对面走,可是那团绿色一闪反倒不见了!云卿脸色越来越暗,眼神充满肃杀之意,整个人像一块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让偶尔几个迎面走来的人下意识地自动躲开。

    到了另一边才知道,方才看到墨绿并白衫的地方是桥最顶头的一处栏杆,云卿提着灯笼仔细瞧了一番,看到栏杆下几缕扯掉的头发和一支散开的茉莉缠枝珠花,分明就是云湄的东西!云卿捡起珠花心底发慌,面儿上却越发沉静,眼底也漫着冷笑。

    就算人群拥挤,她从桥一端到另一端费了些功夫,但就这么一会儿,能去哪儿呢?

    这边恢复人来人往,云卿并不再跑,而是以那一处为中央,一点一点轮番细看,左后方不远处还站着赵御史及其夫人,他苏行畚没这么大胆子;左边是极宽的街道,布满灯笼,太过明亮,不宜躲藏;左前方是苏记的灯笼,苏二太太和孙成还在忙碌,孙成见过云湄,若有异常早就喊了;正前正后都是沁河水,河面上只有莲花灯;右边是方才过来的地方,她不可能迎面错过他们。

    正是这时,白芍也过来了,看着云卿直哭:“这边找遍了,没有啊!”

    怎么可能,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怎么可能没有!云卿一掌拍在栏杆上,心底丝丝泛着冷意,云湄要是出事她可怎么办!

    “咦,云卿?你在那儿干嘛?”

    云卿一看,正是一刻钟之前才认识的将大少爷蒋宽。蒋宽提着灯站在不远处,身边正是蒋宽的姐姐、慕垂凉的二姨太蒋婉。两人都在看她,云卿只得行礼,低头的一瞬间脑子却一声轰隆,神思像被洪水冲出一道缺口——她的确找过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但是没找过上上下下!

    云卿来不及细思,将灯笼往芣苢手中一塞一手攀住栏杆脚上一登翻身便跳入水中。不会错的,怪不得那个身影闪得那么快那么毫无踪迹!怪不得白芍芣苢河两边都找了却就是找不见!怪不得根本就是死路他也能那么快躲起来!

    “小姐!”芣苢和白芍一阵慌。

    河水冰凉,云卿几下挣扎终于浮在了水面,桥下太黑根本看不到什么,偶尔几盏水灯漂过送来浓重的蜡烛燃烧气息,云卿朝上面大喊:“点一盏大些的水灯来!”

    芣苢忙应下了,云卿等不得,小心凫水向前,同时声声喊:“姑姑!姑姑你在不在这里?”

    “喂,云卿,灯!”

    云卿回头,看到蒋宽站在岸边水浅的地方,手里提着一盏极为明亮的木底白色绉纱灯,云卿大喜,忙游过去伸手拿了来不及道谢就往里面游。她要用完好的左手高举着灯不让它灭,受伤的右手又根本没办法让她游得快,只听蒋宽在身后喊:“云卿!你在找什么?我的人来了,让他们跟你一起找啊!”

    蒋宽似乎不会水,一直心急,这时间却有两三个人“噗通”跳下水,他们手中亦提着灯笼,游到离云卿不远处其中一个人便道:“慕少爷派咱们来的。见过小姐,请问是找什么?”

    云卿刚要说,又觉不妥,便指着桥下黑暗处说:“有人落水了,快先救人!”

    又有两三个人跳下水,大约是蒋宽的人,云卿来不及多说只管往暗处游去,几人要挑着灯同时凫水十分不易,又过了半刻钟竟然没找到。

    蒋宽着急,一直问:“找到了吗?你在找什么?”

    难道从一开始就猜错了?云卿举着灯笼的手早就酸了,越找越辛苦,几次呛了水,这时候,芣苢终于找来了一盏磨盘般大的连花水灯,中间像是十几根蜡烛绑在了一块儿,莲花瓣上还有亮晶晶的荧光粉,一放进水里便照的河水清凌通透。

    莲花灯顺水越漂越近,云卿干脆扔了手里的灯笼保存力气,近了,拱形的桥看得一清二楚,更近了,几盏打湿打翻的莲花灯浮在水面上,更近了——

    “云卿,在那里!那里有个人!”

    云卿猛然回头,顺着蒋宽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紧贴着石桥内拱竖壁上有个白衣服的人,河边围观的人吓了一跳,许多人大叫:“鬼,女鬼!”云卿却疯了一般往那边拼命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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