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长庚却接着秉道:“爷让咱们查裴家近日里有什么大难处,恐怕只有这一件了。若爷果真去求裴大爷为大丨奶奶医治,恐怕裴大爷只会提这件事来换。但此事老爷子心里头也跟明镜儿似的,一心等着看裴大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爷今儿为大丨奶奶的事反去帮裴大爷解决运药之急,老爷子那里恐怕——”

    “我知道,”慕垂凉再度闭上眼陷入沉思,半晌方说,“我都知道。但是她虽不说,那手腕岂能不疼?罢了,拟拜帖吧!”

    036 挥拳

    却说这两日阴雨连绵,房中湿寒潮闷,云卿手腕子越发痛得厉害,而且即便郑大夫不说,云卿也能察觉那手腕上的伤分明是更重了些,显见上次落水之伤根本未曾妥善处理,不过拿着裴二爷留下的药蒙混过去罢了。

    但是疼却是真疼。

    孔绣珠心细,云卿不愿被她察觉,就拜托阮氏帮她盯着些家务,阮氏一来总觉愧对于她,巴不得她好生歇息,二来又不舍好容易夺过来的掌家之权流失到二房,因此不多想便答应了。如此一来阮氏与孔绣珠都极少再过来,白天慕垂凉又通常不在,云卿方能自在些,偶尔痛得额头直冒冷汗、蜷缩在被子里直打颤,也不过唯有蒹葭等人知道罢了。

    这一日外头又是淅沥小雨,云卿午睡中恍惚听到细碎的窃窃私语,像两只老鼠躲在暗处偷吃东西。云卿乍一想到这个,更觉浑身无一自在之处,略一动,忽觉手腕处仿佛有人拿了石头一下一下狠命地砸,云卿疼得筋骨都痉挛之后恍惚明白是在梦里,然而拼命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能动,不能呼喊,不能求救。然而此时手腕处一起一落的石块却并未停止,直砸得血肉模糊,白骨都碎成了渣,云卿看得毛骨悚然,却见那拿石块的人身形越发清晰,仿佛是熟悉的面容,一时却又难以分辨是谁,惊叫着要逃窜,一回头却猛然惊醒。

    “怎么了?”

    云卿一抬头,见竟是慕垂凉坐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正稳稳当当扶着她的肩膀,神色中满是关切。云卿长舒一口气,微微带喘地问:“什么时辰了?你都回来了……我睡了这么久吗?”

    慕垂凉用手帮她擦着汗,静静回答说:“未时。蒹葭说你睡了还不到两刻钟。是我回来早了。”

    云卿渐渐平静下来,由慕垂凉扶她起来,方勉强对慕垂凉笑说:“梦魇,醒了就没事了。倒是你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垂凉略一顿,平和笑说:“请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云卿微微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说过……”

    “都已经请来了,”慕垂凉道,“就让他试试吧!”说着不再多劝,只是帮云卿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接着对身后秋蓉点了点头。秋蓉见状,便出去请了一人进来,因隔着门上珠帘和床边帷帐云卿一时没有瞧见那大夫样貌,只是一眼看去就觉得十分熟悉。那大夫却也不急着进来,隔着珠帘顿住脚步,于是云卿隐隐可见那大夫一袭石青色广袖大袍和……黑色回纹宽襟。

    云卿忽一凛,登时明白来者何人了,一时刚刚被慕垂凉擦掉的冷汗再度细细密密渗出来,眼见秋蓉要打开珠帘请他进来,云卿突然握紧慕垂凉的手说:“我不治了。”

    慕垂凉眼睛只盯着她受伤的右手腕子,低低说:“听话。”

    云卿忽觉烦躁,抽开手压着声音冷冷道:“我说我不治了!不治了你没听见吗?”

    慕垂凉略顿片刻,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清清楚楚说:“听话!”

    云卿怒火猛然窜起,然而碍于人前,只得生生忍住,竭力平稳说:“这么做不合适。况且我自个儿的手腕子,我做得了主。”

    “听话,”慕垂凉恍若未闻,极轻地坚持道,“听我的。”

    毕竟珠帘后面尚有人听着,云卿一时不便再多言,只得一忍再忍,不再开口。便见慕垂凉打开帷帐退出去,立在旁边道:“秋蓉,请大夫进来。”

    打开翡翠珠帘,裴子曜一眼看尽房中景象,阴冷着脸,稳稳迈步进来。秋蓉随之搬了凳子放到床边,裴子曜也并不客套,直截了当坐下,干净利落打开药箱将垫枕等物一一取出,然后简单直接道:“伸手。号脉。”

    云卿心头翻江倒海,一时只觉手腕更痛,却固执不动,三人僵持一会儿,却是慕垂凉率先开口道:“给大夫号脉。”

    云卿抬头冷冷看了慕垂凉一眼,执拗半晌,终是只能伸出手来,裴子曜似乎极轻地冷哼了一声,然后捉住云卿手腕在垫枕上放妥,然后静静好起脉来。过一会儿,他神色古怪抬头看了云卿一眼,伸手就要去打开帷帐,云卿心一紧,急问:“你做什么?”

    裴子曜手生生顿住,隔着帷帐与云卿四目相对,最后冷冰冰说:“我看伤。”说着又要伸手去拨帷帐。

    “慢着!”云卿冷喝,说,“你虽是大夫,我无甚好避忌,但我已是人妻,你要看伤处我可以出来给你看,但你进不得!”

    裴子曜一手已经探进幔帐,听闻此言反倒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果真收回手,起来转身退到三步开外,望着窗外负手而立。慕垂凉与秋蓉都要去扶,云卿冷冷看她二人一眼,秋蓉一时不敢再碰,唯有慕垂凉神色如常,仿佛不知云卿之怒。待云卿起身,秋蓉自为她披上斗篷,扶她在桌旁坐下。

    见几人都不开口,秋蓉只得轻声道:“裴大爷,还请继续为大丨奶奶诊治。”

    裴子曜闻言转身,但却并不坐下细看,只是走到跟前解开包扎翻看,那里疤痕扭曲,如今大片黑红,难看之极,裴子曜越看神色越奇怪,一时兀自冷笑,一时目光深邃看向云卿,云卿正自不解,却见裴子曜放开她手腕,用云卿最熟悉的谦谦君子之浅笑温和说:“秋蓉姑娘可否暂且出去一会儿?我有些事要做,怕吓着姑娘你。”

    他这话如此客气,倒令秋蓉有些无措,慕垂凉略点了个头,秋蓉这才告辞。秋蓉这一走房中只剩他们三人,慕垂凉默然立在云卿身后,裴子曜笑意温润,目送秋蓉出去。然而等关门声音一落,便见裴子曜轻描淡写地略挽了挽袖子,然后疾步上前挥拳揍在慕垂凉脸上。云卿惊叫一声当即起身,见慕垂凉防不胜防未曾躲开,那一拳已落在右眼正下方,人也趔趄两步离她远了。裴子曜冷淡之色突然迸发仇恨,挥起拳头就要再上前,云卿两步闪到二人之间冷冷道:“裴子曜!”

    裴子曜拳头生生刹在云卿眉心,这一拳用了多大劲儿连云卿也后怕,想必若不是他刹得急,恐怕云卿真要被一拳掀翻。慕垂凉一把拉过云卿,细看无事,方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云卿却立刻闪身躲开他。

    裴子曜见状冷冷收回手,略过云卿,只对慕垂凉道:“我答应你治病时就曾说过,我以大夫身份前来,那么病因病况你一律不得瞒我!如今是怎样,利用我对她的手腕也有几分愧疚,就以为你随便糊弄两句我也非治不可?”

    慕垂凉略一想,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至于骗你什么?我自然是为了治好她,所以从一开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者,如今我既请你来,有什么事你大可以明说,何必言辞闪烁装腔作势!”

    “真是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我就明说!”裴子曜冷笑一声道,“你说她这手腕子是冷水浸泡所致,的确,表面上看的确是冷水浸泡,而且恐怕比你跟我说的要更疼百倍千倍!可你既知她疼,巴巴地求我救她,又何须故作隐瞒!为何不早一点来找我?为何不早一点说清楚!你究竟是想治她还是想害死她!”

    云卿不知所为何事,却见慕垂凉仿佛也不明所以,犹疑一番更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冷水浸泡造成的伤?那还会是什么?还是说她游水劳损筋骨所致?”

    裴子曜神色阴冷,怨毒地嗤笑道:“还会是什么?打的!是重击造成的!虽只有一击,但正砸在从前骨伤之处,那儿本就没养好,如今让这么一砸才伤及根本,所谓冷水浸泡游水劳损不过是害及皮肉筋脉,这一击才是致命之伤!你说她疼?我捏碎你的骨头看你疼不疼!早知你竟然打她,我就不该承你的情来帮你惺惺作态!”

    云卿闻言何止惊愕,来来去去多少大夫都未曾看出来,却叫裴子曜一眼看破!他如今果然已是……神医了?

    云卿怔然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不会错了,这几日伤口疼得不寻常她便隐约猜到了——是起初为救曦和,小丫头一头栽在手腕处砸伤的!曦和只作玩笑,并不会说,云卿当时一心只想平息事态,自然也不曾提起,所以慕垂凉根本不知还有这一出。

    “我打她?”慕垂凉从未听云卿提起过,震惊之余听闻此言不免气急反笑轻哼一声说,“你不要把旁人想得都跟你一样。”

    从前裴子曜岚园之外雨中作别碎了玉镯伤了云卿手腕,才是她这只手腕多灾多难的开端,裴子曜素来最悔不过此事,因此十分介意被人提起,尤其如今还是当着云卿面被慕垂凉提起!当下神色便不对了,云卿见他右手再度紧握成拳,两步上前稳稳站到慕垂凉身前紧盯着他道:“够了,裴子曜!没错,如你所言的确是重击造成,但此事他根本毫不知情,轮得到你乱安什么罪名!”

    慕垂凉愕然,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裴子曜忍无可忍,上前紧紧抓住云卿肩膀咬牙切齿道:“我乱安罪名?我为了谁!毫不知情不是错吗?你嫁给了他他是你相公他凭什么毫不知情!你一只手要废了他甚至连因为所以都闹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究竟还为他开脱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他?那么乖顺听从他?那么连命都不要地当着我的面一再维护他!云卿,我是大夫,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重,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痛!你竟然忍着骨裂的痛楚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十一天啊,云卿,你疼了整整十一天!”

    “所以呢?”云卿冷冷道,“究竟与你何干?”

    037 开局

    裴子曜松开手,踉跄倒退两步,一时如遭双打,恍惚惨笑喃喃:“与我……何干?”

    云卿原本紧盯着他,一时也不得不移开目光,沙哑着声音道:“对,早就与你无关。我们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若你看不惯,大可以现在就走,而且以后也都不要再来!”

    “呵……不要再来?”裴子曜恍惚笑问,“怎么,你怕别人说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裴子曜突然放声大笑,形状癫疯,云卿一点一点收了笑,神色冷凝看着他,却见他大笑之中神色悲苦,喜怒都撑到极致、且明明白白都摆在她眼前,云卿心下如翻江倒海,一时越发握紧了拳头,却听裴子曜笑声戛然而止,伸手指着她尖声道:“好,与我无关!从此都与我无关!到你被他折磨殆尽,趴在地上哭着喊着求我的时候,我也只会说一句都是你活该!从一开始都是你活该!”

    云卿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裴子曜,闻言便僵在原地,却见裴子曜拎起药箱大步流星就要离去,才与她擦肩而过,却听一直未曾开口的慕垂凉低低冷笑:“这就要走?莫不是忘了什么吧?”

    裴子曜被拦下,阴仄仄看向他。

    恰是此时,却听外头传来响动,一个稚嫩声音模糊传来:“……蓉姨,我们只是来看一眼阿娘,就一眼,就偷偷看一眼就好,蓉姨你让我们进去吧……”

    ……昭和?

    三人都是一愣,尤其云卿更是惊讶,昭和与曦和来看她?

    却听曦和声音也传来,却高傲得很:“哥哥是慕家长孙嫡孙,便是来向大丨奶奶请安也不行么?蓉姨一味只是拦,却不先进去禀报请示,是为何意?看不起我们吗?还有,蓉姨休要再拿阿爹当挡箭牌,他什么时候这个时辰在家过了?素来他眼里银号比什么都重要,蓉姨此刻拿他作借口岂不笑话?”

    接着便是秋蓉的声音,但她刻意压低了许多,并不能听得分明。云卿于是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与裴子曜仍冷冷紧盯着对方,各自都似有深仇大恨。云卿一时烦躁,加之手腕疼得厉害,便高声打破僵局:“秋蓉,由着她们进来吧!”

    外头乍然一静,不一会儿便听到秋蓉开门声音,紧接着便见昭和小心扶着曦和跨过门槛进来,于此同时房中二位男人几乎同时别开目光,慕垂凉看向窗外,裴子曜目光则投向珠帘,两个娃娃原以为只有云卿在,一脸小心翼翼谨慎周全,待及看到裴子曜却惊喜地喊:“舅舅!”然后昭和便一把扑上前来。

    裴子曜看到孩子面色便稍缓了些,他弯腰抱起昭和,又向曦和伸出另一只手,却见曦和并不过来,只是怯怯仰面看着云卿。云卿便问:“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曦和目光又移到背对她们的慕垂凉身上,看了半晌方紧闭着嘴巴瞪大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云卿见是惧怕慕垂凉,便也不强求,于是点头道:“好。”

    曦和眼神中透着失望,又偷偷看了眼慕垂凉,毕竟不敢说什么,这才上前蹭到裴子曜怀里,亲了亲裴子曜的脸颊说:“舅舅。”

    裴子曜点点头,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就要往外走,到了翡翠珠帘处,两个孩子乖巧地一人为裴子曜拨起一边珠帘,裴子曜这才笑了,分别亲亲二人脸颊,正要道谢,却听慕垂凉在背后冷冷道:“脉是号过了,你究竟能不能治?”

    裴子曜顿住脚步,回头一眼看尽他二人,轻笑道:“她自作自受,大罗神仙也治不了!不过同是废了,我却能让她疼得轻一点。所以当初你许诺我的条件不如仔细掂量,看究竟值不值得与我交换!”

    裴子曜既来了,少不得要顺道去缀锦楼看一看裴子鸳。到了门口下人们慌忙请安,但他要进,却是被拦住了,下人道:“大丨奶奶丨房里细辛姐姐吩咐下来,说大丨奶奶身子不宜见客。”

    “客?”裴子曜怒气未消,冷然反问道,“你说谁是客?”

    “奴婢失言,还请裴大爷恕罪。只是细辛姐姐特特交代了,纵是裴大爷您来,大丨奶奶也是不见的。说不论您是来请安,还是来问诊,此时入此地都不大合适。更说请裴大爷顾及大丨奶奶的难处,往后若无事就不必再来了。”

    裴子曜一脚已踏上台阶,听闻此言僵硬收回。裴子曜自小敬慕裴子鸳,如今听下人言下之意她竟如此委曲求全,一时恨得牙根痒痒。不合适?有难处?新人换旧人,来了新的大丨奶奶,旧的那一个是怎样尴尬的境地他不必细想也能明白!

    昭和见裴子曜不走,歪着脑袋轻声问:“舅舅,我们不进去看阿娘了吗?”

    裴子曜低头一笑,再度轻吻他二人脸颊,柔声问:“你们阿娘近日里可好?病有没有好一些,药吃完了没有?”

    昭和与曦和相视一眼,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裴子曜狐疑问:“不知道?”又笑说:“你们不乖了,舅舅不是嘱咐过你们,要常常来看阿娘的吗?”

    “从前常来的,”昭和小声说,“那一个阿娘来了之后,阿娘就不让我们来了,说让我们去跟那一个阿娘亲近。可是为什么呢,舅舅?”

    裴子曜默然看着两个孩子,忽轻笑一声,抬头看着空荡冷清的缀锦楼,绵绵轻叹说:“真是欺人太甚哪……如此,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曦和闻言略想了一会儿,小手搂着裴子曜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撒娇说:“舅舅不开心么?”

    裴子曜便笑了,将两个孩子放到低声,半蹲着说:“没有,只是想起还有许多事要做,舅舅需得回家去了。你们既到此地,就没有不去给亲娘请安的道理。昭和,你是哥哥,拉着妹妹的手进去找你们阿娘,告诉她舅舅来过了,也听她的话不会再来了。曦和,你嘴巴甜,告诉你阿娘,说你与哥哥永远只有她这一个娘,你阿娘听了会高兴,病痛也会轻一些的。乖,去吧!”

    亲眼看着昭和与曦和进门,裴子曜方转身大步离去,出了门自有马车候着,裴牧伶俐地接过他手上药箱并收起伞。裴子曜上了马车略行一会儿,约莫离慕家远了,方过分沉静地冷淡开口说:“飞鸽传书大兴城,让人给三叔公递个话儿,说上次他问的事今儿我准了!就依他的,先从宫里开始动手吧!”

    裴牧惊问:“爷,此事一旦开始,可就回不了头了……”

    “回头?我不回头,我以物华裴氏一族荣耀为赌注,誓要让慕家、让慕垂凉,付出代价!”

    马车走过沁河桥,裴子曜在车帘晃动中隐约可见一脉碧波清影。远处雨雾蒙蒙,春花春柳都如在梦中,明明熟悉,却又遥远。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裴子曜收回目光,轻轻闭上双眼。慕垂凉,我们……开始吧!

    038 骚动

    自四月初起,云卿不再用裴二爷留下的药。裴子曜说话算话,一连七天每日来为云卿施针,其后开方子、抓药、定期号脉,严格尽到了一个大夫的本分。并且在初次不愉快之后,裴子曜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该做的做完之后即刻离去,决不拖泥带水,以云卿看来,即便是有心挑刺儿的人在裴子曜这里也寻不出什么不妥当之处的。

    因裴子曜常来,昭和与曦和便也常常凑过来,但裴子曜一味只做事,两个孩子就不多言,并且通常裴子曜一走两个孩子就跟着离开,连日来每日相见却也从未与云卿说过话。但至少也算相安无事。

    等到裴子曜七日施针结束,当着慕垂凉面儿明明白白告诉云卿她手腕之伤所需非治,而是养。这一养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大约此生都要十分注意,否则别说好起来,只怕连疼痛都会不可抑制。慕垂凉自然点头应了,亲自送裴子曜出去,接着遵照裴子曜的方子去裴家药房取了药,外敷内服双管齐下,丝毫不敢大意,因见果真稍好了些,才算略略放下心来。

    走之前裴子曜曾问云卿:“这几日可疼得轻一些了吗?”

    裴子曜、慕垂凉、秋蓉、蒹葭、昭和、曦和齐齐看着,云卿一来躲不掉,二来也无甚隐瞒必要,便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于是,裴子曜便不再来了。

    云卿暗暗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慕垂凉也开始重新忙碌起来,甚至连着几日直到天快亮才一脸倦容地迈进房门。当日种种别扭、种种怒火如今甚至都没有闲暇发作,难得一见之后,慕垂凉通常要细细问云卿手腕之事,可曾敷药、可曾疼过、可曾惊风,云卿听他哑着嗓音、眼带血丝,却偏又一脸温柔,于是往往还没开始计较什么,就已经先行软了口气。最终便只能一如既往盛了汤递给他,待他喝完二人再一道入睡。而所谓裴子曜当日所言条件究竟所指何事,慕垂凉始终含糊其辞一笑带过,云卿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再者,真就有那么巧,待裴子曜七日施针过罢,物华的连绵阴雨突然停止,天上沉沉压了小半个月的暗云像被人用手拨开,一朝雨歇后忽就露出瓦蓝透亮的天色,于是骄阳如火,光满乾坤,山水花树乍然显现鲜明色彩,让古老的物华城一夜之间焕发出不可思议的新活力。

    便有算卦的老瞎子背着幡儿在街上捋须轻叹:“回光返照啊!”惹众人皆皆嫌弃。

    但即便云卿不出门,也知慕家园子已率先活过来了。

    先是阮氏,某一日清早急匆匆过来,进门直寻慕垂凉,云卿便道:“已出门去了,太太有事?”

    阮氏接过蒹葭敬上的茶猛喝一口,压了压焦躁之气,方屏退下人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眼皮儿连跳了几日,总觉不是好兆头。昨晚……又梦着敬亭与垂绮了,敬亭早不是阳世之人,却牵着垂绮的手往前走,父女俩说说笑笑往前走,我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叫他们,却仿佛都听不见,好似我根本与他们不在一处!这一觉醒来……云卿,我是一身冷汗哪!所以急着来问问阿凉,看近日里可有垂绮消息。”

    “慕美人?”云卿尤记这慕美人如今是深得圣宠,虽宫里没正式给慕家报喜,但依慕垂凉所言,这慕美人已是怀了龙胎,身份较之从前大有不同了。然而慕垂凉近日事务繁忙,每每回房已是深更半夜,哪里还能说起这些?于是劝道:“太太思女之心我也能懂,但老话儿都说梦是反的,越是梦到凶险的,越是好兆头呢!太太又何须如此困扰?虽阿凉近日里未曾提起,但咱们大姑娘如今身怀龙裔,正是上天庇佑的时候,断不会有闪失的。再不济,老爷子也好阿凉也罢,谁会大意让咱们大姑娘有任何差池?若不然,晚些时候我问了阿凉,或是他或是我,自会去给太太回个话儿的,太太切莫胡思乱想了,放宽心便是。”

    阮氏仍然心有余悸,然而听云卿如此劝说,也不得不点头轻叹一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云卿自去送她,出了门又见孔绣珠与垂缃带着一个熟面孔过来了,仔细一瞧,是了,黄庆儿。

    当日赶走了黄坎婆,黄庆儿却并未作明确处置,这几日黄庆儿倒是来了两趟,但云卿病着,慕垂凉又不许她出门,于是两趟都没见着。黄庆儿听外头皆传云卿病重,甚至不得不去求裴家大爷过来医治,就留了个心眼,认定她云卿恐是要和裴子鸳一样病病歪歪的,以为这掌家之事终究还是要落到二房孔绣珠头上,所以转身就去求了孔绣珠。孔绣珠虽不敢推拒,但也不敢隔着云卿就轻易允诺她什么,于是听说云卿大好之后干脆与垂缃商议过,将黄庆儿一道带了过来。

    黄庆儿见到她终是又须得服、又显然不服,虽跪地行礼,但神色僵硬,并不看她。云卿不免笑了,说:“如今因我这厢耽搁了,所以让你在园子里多做了几天事,我按你往日一月例银补给你,不动公中,我自己给。”

    黄庆儿何曾多做过什么事,这几日一心都在钻营上,哪里论得到补偿?于是一时羞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是越发厌恶云卿了。云卿只作没看到,对孔绣珠与垂缃说:“说来从前毕竟是领一等例银的,我总也觉得她必是有些长处,老太太和太太们才会如此赏识她。只可惜对我倒也罢了,明里对你们二人不敬,便是我有心要用此人,也当真是狐狸咬刺猬,张口不敢下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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