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方和大厦管理方的一再请求下,小林先生终于放弃了“让全组成员进入爱媛大厦展开地毯式搜索”的原计划,同意只带四名亲信干部进入商场。同时,作为失踪孩子的直系亲属,浅野先生、细谷先生、金井夫妇和关系人宗像先生,以及我和勘五郎也获准进入大厦,但搜索全程必须在两名警员的陪同监视下进行。临行前,爱媛大厦的值班经理又以“保障安全、熟悉路线”为由,派了一名年轻保安跟随队伍。最终,搜索队的人数锁定在了十五人,符合我预想中的人数规模。十五人在当晚十点四十分左右整装完毕,步入商厦,寻找失踪的四名孩子和未知的“姑获鸟”。

    一行人听取了商场保安的意见,同意从最有可能藏匿孩子的地下停车场开始搜寻。爱媛大厦的地下停车库覆盖了地下一、二两层,占地足有近千平方米,由于还租借给附近的办公大楼做商用停车场,即使是歇业后的深夜,这里长期停泊的车辆也足有一二百辆,要一部一部地逐一检查着实不易。半个小时后,一无所获的小林先生气喘吁吁地从一辆suv后面走出来,冲我吼道:“沙耶呢?我的女儿呢?你作为灵媒侦探,到现在都没想出一点有用的建议!现在你需要的所有线索和元素都提供给你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他们!”

    “小林先生,是你们自己急匆匆地决定先从停车场开始搜查的啊,我可从没说过我认为沙耶小姐他们会在这里。”话虽如此,但自从进入爱媛大厦内部以来,我便感到有种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场跟随在附近,但此时多说无益,还是先把位于火山口上的组长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为妙,“虽然停车场里是很容易藏匿人质,但这里的车流不比平日里购物闲逛的客人少,被发现的概率同样巨大。我的意见是,犯人很有可能是把这里作为寻找孩子们的系列线索中的一环,或者被藏在了比较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正在装修未经营的商铺、被锁住不能用的试衣间之类……总之,在提示的午夜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先逐层上去排查一遍为好。”

    “上去,再逐层仔细搜查一遍!不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东西都马上向我报告!”性急的小林先生将手中的猎刀向上一挥,一行人又忙不迭往楼上冲去。看着一众家长和干部们将底楼的母婴用品区翻了个底朝天,勘五郎站在身后,不无担忧地凑近我道:“这样下去不太好吧?万一彻查一遍后还是找不到孩子,他们岂不是要来找你的麻烦?”

    “别急,已经开始了。”我站在商场中央,闭目凝神,追踪着身边那股微弱的气流——宛若隔河相望随风飘来的乐曲声,每每在仿佛要捕捉到形迹时便失去了方向,“……很熟悉的感觉,‘它’已经在附近了。”

    “什么?”

    “……也难怪,上次感觉到这股妖气的时候正值朔夜,你的灵力正处于最弱的状态。”我睁开眼睛,看了下位于商场大门口的电子钟,“时间差不多了……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现在的气氛,很有些像我们在‘蓝宝石号’上那一晚的感觉?”

    “诶?被你一说还真是……小心!”勘五郎正待仔细探查周围的气息,忽然神色一变,一把挟起我扑了出去。在他跃起的同时,我看到有个人影从楼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我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寂静的商厦内部猝然响起一声钝重的撞击声,在楼层间激起了阵阵回响。

    “怎么回事?”声音惊动了四下散开的众人,家长们纷纷围拢过来,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我们看见了一个身穿学生制服的年轻女孩身体扭曲地躺倒在地。她的脸完全被长发遮挡,看不清面容,但仅仅只是瞥了眼女孩身上的制服,小林先生和细谷先生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呆站在原地发出低沉粗重的喘气声。

    会是麻美子?还是沙耶?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同样的问题已经写在了在场众人的脸上。我推开勘五郎的手,走上前撩起了女孩的头发——黑发下出现的是一张人偶毫无生气的脸孔,还好,只是一具酷似年轻少女的塑料模特。

    “混账!尽搞这种吓唬人的鬼把戏!”小林先生这才吐出一口长气,走上前来狠狠踢了一脚地板上那酷似真人的模特。受到外力撞击,原本便已碎裂的人偶脑袋彻底四分五裂,从破开的颅腔中掉出了一部手机。我掏出手绢将其捡起,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显示有一条音频短信进入。我望了一眼围拢来的众人,摁下了播放键。

    “嘿嘿嘿嘿。”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录音机中传来,紧接着便是和之前收到的邮件中类似的古怪童声,“掉下来了掉下来了,笼子从四楼的窗台上掉下来了!小鸟从笼子里飞出来,歌声啾啾啾羽毛扑梭梭,红色的羽毛掉下来,红色的小鸟飞远了……嘿嘿嘿!”

    歌声又在诡异的笑声中嘎然而止。我转头看一眼电子钟——十二点,姑获鸟出没的时刻到了。

    “岂有此理,竟敢三番两次地戏弄我!”此时的小林先生已从紧张转为暴怒,抽出手中的猎刀拔脚便往楼上走,“四楼是吗?我一定要把这可恶的家伙揪出来,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慢着,别走电梯!从安全通道上去!”虽然大厦内部的主要电源已经关闭,但位于中庭的观光电梯还是处于运行状态。出于安全考虑,我出言提醒。小林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闷哼一声带着手下转向了另一侧的安全通道。我看了看手中屏幕黯淡的手机,招呼了勘五郎一声,正待离开时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回头盯住了那个碎裂的塑料模特。

    再寻常不过的服装展示道具,粗糙的假发和妆容,如今连头部都已碎裂,身上的水手制服显得滑稽又狼狈……可是,记忆中的确有什么被狠狠砸中了,只是时间久远,如沙海寻金,只是光芒一现后便又不见了踪影。

    “喂,怎么了?”勘五郎跑了几步,回头看我,“快点,他们已经上楼梯了!”

    实在想不起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摇了摇头,将拾获的手机塞进衣袋内,追上了众人的脚步。中庭地板上那具残破的人偶一直盘桓在脑海中,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未曾想到会招致如此惨烈的后果。

    六

    小林先生在愤怒的支配下一鼓作气地冲上四楼,挥舞着手中的猎刀,甫一踏上楼板便一刀挥断了一个柜台前的纸质招牌。面对戾气狂溢的组长,干部们也不敢贸然近身,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听着小林先生一边踢倒碍事的广告牌一边咆哮:“混账东西!给我出来!”

    我们一行人保持着三三两两的队形亦步亦趋地跟着小林先生,在各个冰冷的电子产品柜台之间梭巡。四楼是数码商品专区,整个楼面被中庭一分为二,分为东半边的品牌专柜和西半边的配套服务区。从我们所到达的东区前往西面,就必须穿过位于中庭的体验活动区。这里白天似乎举行过什么宣传活动,活动区中央用了三十七台大小不一的电子显示屏围成了一个小型舞台。当我们走过中庭时,舞台周围的灯忽然全亮了起来,环绕在周围的音响设备也传出震耳欲聋的欢乐劲曲。所有的显示屏都齐刷刷亮了起来,以俏皮可爱的字体不断滚动着“特别大放送”的字幕。

    “啧,又是这种无聊的恶作剧!”小林先生正准备上前关掉音响,可接下来显示屏上出现的内容却让他停下了动作——字幕背景是沙耶的一张艺术照,其下配套的字幕则是“父亲不知道的我的日记”。

    “我的父亲是个无趣的男人,完全不了解我的想法。”当字幕消失时,显示屏中出现的是沙耶的身影。她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被绑架,相反,尽是些仿佛是便利店和街道监控探头中无意拍摄到的,轻松单调的生活画面。与此同时,音响中也不断播放出沙耶的声音,宛如朗诵一般,从这些古怪的机器组合中流淌出来的的确是沙耶的青春记录,“从我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没有带我去过迪斯尼乐园或者三丽鸥,就连举家出游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他与我交流的最多的内容,便是我有没有听话,学校里的表现如何,钢琴考试的曲目练习得怎么样之类……真是的,明明自己只是个流氓头子,却希望女儿成为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这样顽固又不通情理的父亲?”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获知了父亲的阴谋:在我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上,一向极少过问我生活的父亲忽然大张旗鼓地替我操办了生日宴会!虽然有乐队和五层蛋糕的生日感觉的确很棒,假如没有后来那些讨厌的家伙们的出现,或许我会感激父亲……他带来了他邀请的宾客们:xx会社的董事长及其东大就读的儿子;xx财团的年轻继承人;xx市议员的长子和xx厅的年轻干部……我一下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过去的种种都是要把我打造成最好的商品,然后叫卖出售,以换取他生意上更大的方便!”

    “沙耶,不、不是这样的……”面对女儿的独白,小林先生站在原地,脸孔逐渐失去血色。显示器中的画面一转,色调继而变得幽暗而暧昧:画面中的沙耶穿着暴露坐在酒吧柜台边,正在和身边的几个年轻男子眉目传情。

    “我决定报复父亲,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我不再去上钢琴课,老师很好打发,多塞些钱即可,她也乐得不用再指导我这个缺乏天赋的资差生。我跟着朋友去酒吧、去歌厅,去应援公司作了登记……那些大叔们和我父亲一样无聊,不过看他们除下面具原形毕露的样子却很有趣;偶尔也会遇到年轻又帅的哥哥们……啊啊,男人们都是这样,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最真实。呐,父亲,如果被你知道我的这副样子,你会是什么表情呢?你的女儿是个应援女啊!你找来的那些精英子弟,他们再不可能会出高价来买走她,你的愿望就要破产了不是吗,父亲……”

    显示屏中的画面越来越淫靡混乱,画面中的沙耶或坐或躺,在不同男人的怀抱里脱衣解带,主动献身。看着女儿那熟悉的脸孔在起伏中呻吟喘息,小林先生彻底崩溃了!他举起手中的猎刀朝屏幕砍去,边挥舞边狂叫:“不是这样的!停下来……停下来!沙耶!”

    被击中的显示屏闪烁着电火花陷入一片漆黑,然而周遭的数十台显示屏仍然在不间断地播放着沙耶不同场景不同角度的交欢场面。小林先生如同一头困兽一般,独自在显示屏组成的牢笼中做着殊死搏斗。身后的干部们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有人想上前劝阻,却被小林先生一刀划破了手臂:“都别过来!这是阴谋!沙耶……我的沙耶不是这样的!这是阴谋!”

    “呐,父亲,作为‘仁王组’老大的你平时总是威风凛凛呢,不过,假如让您所有的部下们都见到我的这副样子,他们会作何感想呢?”音响中又传来沙耶银铃般的笑声,“呵呵,告诉您一个小秘密哦:当您在这里看到我的日记的同时,大厦外的巨型广告屏幕上也在同步放送!如果不赶紧切断播放器的电源的话,你留在外面的那好几百名部下可就全——部——看到了哦!”

    “沙耶,不……电源,对了,电源!”“不可以!”闻听此言的小林先生如遭五雷轰顶,转身像头豹子一般直扑显示屏后面的播放器电源。我连忙上前阻止,可已经赶不及了——耀眼的电火花闪过,所有屏幕和灯光霎时又失去了光彩,空气中升腾起一股淡淡的焦煳味;小林先生趴在地上,四肢抽搐,手指边缘还闪烁着幽蓝的火花——是遭到电击了!

    “小林先生!”“组长!”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干部们找来商场装饰用的假树枝,挑开了小林先生手指上的电线,俯身试了试他的脉搏:“不行了,已经过世了。”

    我从勘五郎手中接过手电,默默上前仔细查看了一遍小林先生的遗体:手指已被电烧黑、双目圆睁但毫无生气,的确已经回天乏术了。我试着合拢他的眼帘,却做不到——身前如此高傲看重身份的小林先生,却在得知爱女不轨行为、名誉扫地后倏忽丧命,不得不说是最为讽刺与恶毒的安排。

    是的,安排,这不是意外,播放器周围所有电线靠近插头部分的绝缘层都被人为剥除了!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就绪、富有针对性的谋杀!

    “这是圈套,小林先生中计了!”我举起一根被剥除外壳的电线,向众人示意道,“看来‘姑获鸟’的用意,并不仅仅是通过孩子勒索各位。”

    “呐,大家,我们……还要继续搜索下去吗?”那名被派来监视我们的保安望着不远处的尸身,声音都有些哆嗦。浅野先生沉默不语,金井夫人捂住嘴微微发抖,然而金井先生、宗像先生、细谷先生依然态度坚决,表示不找到孩子或犯人的线索决不罢休。

    同样的争执也发生在随从的“仁王组”干部队伍中:四名干部为是否继续搜索替老大报仇发生了分歧,最终在其他众人的调解下,两人留下负责将小林先生的遗体送出楼外,另外两人则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进。

    搜索队伍眨眼间便少了三人,正当剩下的家长们讨论着该从哪里继续搜索行动时,四楼通往五楼的上行电梯和指示牌全都启动了——很显然,凶手正密切注意着我们的动向,“姑获鸟”正在指示我们,继续向上寻找。

    “……控制电梯和灯光的总控制室在哪儿?”我转头向那名保安询问道。他愣怔了一下,嗫喏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但好像记得经理和值班队长说过,应该是在上面的哪一层……”

    “走吧,不过别乘电梯,还是走楼梯上去!”我如是嘱咐,这一回没有人愿意率先冲在前面。我和勘五郎互望一眼,只见他拾起小林先生掉落的猎刀,提着手电便走向安全通道,向五楼走去。

    七

    五楼的餐饮区比四楼地形更为复杂,众多的独立餐厅将整个楼层分割成了无数各自为阵的小单元,半封闭的装潢和各种招牌彩旗给视觉造成了更多的阻碍。由于刚才目睹了小林先生的惨剧,剩下的十二人行事都显得愈发谨慎。众人排成一列用手电查看着经过店家的橱窗,仔细检查每一处看似可疑的空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细谷先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连忙掏出手机刷开屏幕,只扫了一眼邮件内容,紧绷的表情便又垮了下来:“……没什么,推销的垃圾短信而已。”

    众人闻言各自转头,继续缓步前往下一个店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浅野先生、金井先生的手机也陆续响了起来,但各自查看后都表示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众人也便不以为然,在短暂的停顿后便又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直到又过了十来分钟,走在队伍末尾的浅野先生忽然出声道:“你们谁看到金井了?”

    一经提醒,众人纷纷回眸,十二人的队伍中不知何时缺少了金井夫妇二人!细谷先生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浅野先生跟前,质问道:“你不是一直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吗?他们两个人呢?”

    “我、我不知道,明明在前面那个拐角我还看见他们的……我以为他们就跟在后面……”浅野先生指着刚才路过的回廊辩解着,我走过去往后瞄了一眼,走廊上空无一人,四周也没有手电发出的亮光:“确定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他们还在的吗?”

    “这个……”浅野先生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正当我们在为两人的去向感到担忧时,从走廊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钝响,紧接着便是金井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行人闻声俱是一愣,但随即便循着声音拔足狂奔。当跑过一家海鲜料理店时,恰好撞见从里面慌慌张张奔出的金井夫人,她已是满脸泪痕、语无伦次,只是抓着我们的手示意我们进去:“快、快!我老公他……我老公他……”

    勘五郎和细谷先生率先冲进了料理店,两名警察也拔枪在手紧随其后。一行人悬着心跑进了料理店的大堂,只见一支手电滚落在饲养新鲜扇贝的水槽箱脚下,而金井先生则大半个人都被一块砸落的吊顶灯箱压在水槽内,只余下两只脚露出水面。

    “快!把灯箱搬开!”细谷先生心急火燎地招呼众男士上前帮忙,想把溺水的金井先生拖出来。无奈灯箱异常沉重,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其抬起,我急中生智,从勘五郎手中夺过猎刀,用刀柄撞裂了钢化玻璃制成的水槽——水槽瞬间碎裂,里面的水流带着扇贝一起淌了满地。众人合力将灯箱推开,救出金井先生施以急救……在金井夫人失控的号哭声中,我、勘五郎和细谷先生轮流进行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可仍然无法唤醒浑身冰凉的金井先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整个抢救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然而当我尝试用手电去照射金井先生的眼睛时,却遗憾地发现他的瞳孔已经不会收缩了。

    “……都冷静一下,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残存的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目击了事发过程的金井夫人。或许是因为过度惊吓和悲伤,她的神志一度有些失控,但在众人的安慰和引导下,她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指着水槽底下哽咽着叫道:“上当了,我们上当了!那家伙……骗我们到了这儿,这家伙杀了我老公……这家伙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啊!”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在散落一地的扇贝中间,似乎的确有个巴掌大小的异物存在。细谷先生上前捡起那东西,是个用油纸包扎严实的三角形包裹。勘五郎从他手中接过包裹,仔细闻了闻,又放在耳边聆听许久,才用刀划破表面的油纸……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那只是一块手枪形的石膏块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陷入云雾之中的众人再一次向金井夫人发出质问,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我们大致了解了这个巧妙陷阱的真相:原来方才金井先生收到的并非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而是来自绑匪的提示邮件!

    “……上面写着:‘去那里拿武器,杀了浅野和细谷,我就把儿子还给你们。’”金井夫人痛哭流涕地讲述着丈夫生前最后的决定,“我劝他把消息告诉你们,可他不同意,他说浅野和细谷刚才也收到了短信,却都说只是垃圾讯息,说不定早就在等待机会先下手为强了……他说待在人群中间也已经不再安全,先拿到武器掌握主动权再做打算不迟……就拉着我慢慢拖在队伍最后,伺机溜走……”

    根据金井夫人的叙述,我们大致还原了事情经过:收到威胁短信后的金井先生选择了脱离队伍,按照邮件附件地图上面标注的位置找到了这家海鲜料理店。在店内饲养扇贝的大型生鲜水槽中,金井先生果然发现了一把疑似手枪的纸包,但水槽足有一米多深,金井先生不得不踩上柜台,弯腰去捞取。为了避免小林先生的遭遇,他在动手前还特意找来塑胶手套和网兜。可就在他弯腰去取纸包时,水槽上方的吊顶灯箱忽然整个儿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水槽中。金井夫人惊叫着奔上前去想把丈夫拉出来,却无力抬起异常沉重的灯箱。无奈之下只能冲出料理店,向赶来的众人求救……

    众人听完金井夫人的哭诉后,全都默然不语——如果说刚才小林先生的不幸遭遇,只是让所有家长对自己过去的日常生活环境感到不安,那么这次蒙骗金井先生的阴谋则是让众人对当下彼此间的信任度产生了怀疑。这一次金井先生在收到威胁短信后选择了隐瞒真相,导致最终被杀,但面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却不能保证不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各位,请把手机拿出来,交由我来验证一下。”事已至此,对于剩下的当事者便不能再有所保留。我直接了当地向细谷、浅野两位先生提出请求,他们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机交给了我。我打开邮箱逐一检查,发现刚才两人收到的的确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但还是有一处可疑——两封邮件的发信人号码一致。我回拨过去,电话居然接通了!只是无人应答,良久,话筒里随即传来和之前录音中相同的“嘿嘿”笑声,随即挂断。

    “……看来,那家伙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非常清楚,应该就在附近。”我将手机交还给二位家长,拧眉道,“原本打算收拢所有通信工具,由我来统一应对可能的威胁或滋扰,但犯人异常狡猾,万一被迫分开,没有联络工具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请各位还是各自保管好手机,但无论是谁收到任何短信或电话,都请以免提方式公之于众,两人一组,严禁私自行动,请大家务必严格执行!”

    意料之中的,这一次的提议没有受到任何反对。可就在我们商量着要如何联络外界处置金井先生的遗体时,一名“仁王组”干部的手机忽然响了。因为有协定在先,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无奈也只能用免提形式接起:“喂,哪位?”

    “喂,喂喂,是泽北吗?我是小田!”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是刚才护送小林先生遗体出去的两名干部之一,“我们到了底楼,可是出不去了!所有的出口通道都封闭了,还拉上了卷帘窗上了锁!刚才联系了留在外面的野间,他说他们收到了老大发来的消息,说封闭出入口是为了防止罪犯逃脱,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无论是我们想出去还是他们想进来都办不到了!据说现在外面的人已经在跟警方和商厦方面对峙,看是不是要打破橱窗强行闯入……喂,你们这边怎样?还好吗?”

    “这个……你们就留在下面,等我们下去和你们会合!”接电话的那名干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把金井先生的不幸如实呈报的欲望。挂掉电话后,一干人等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浅野先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喃喃道:“呐,大家都听见了……这家伙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吧?”

    他的话语在刚刚平静下来的金井夫人那里又激起了波澜,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开始神情惶恐,颇有退意。我一边安抚着金井夫人一边出言稳定气氛:“封锁出入口,不一定是罪犯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小林先生之前有过这样的打算,真的下达过这样的指令。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孩子们的线索,但绝对不能再出现刚才这样冒进的事情……”

    话音未落,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众人的思绪。金井夫人猛抬起头,瞪大眼睛道:“好像……是壮彦的声音?”

    众人还未从接二连三的变故中缓过神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救声便从六楼传来,这一回变成了三四个孩子轮流发出的哭喊:“救命!救救我们!爸爸!”

    “麻美子!”细谷先生再也无法冷静了,他一个箭步冲向楼梯,风一般直奔六楼。就连最胆怯的浅野先生也在疑似儿子的呼救中鼓足勇气跟在后面,声声呼喊:“英太……英太!你在哪里?爸爸来了!”

    情况急转直下,一行人不得不抛除顾虑,奔跑着冲上六楼,金井夫人在我和勘五郎的搀扶下也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口中声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六楼是家装专区,放眼望去,尽是布局类似的样板房。众人在回廊间来来回回奔了两圈,行将绝望之际,从一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细若蚊吟的呼唤:“爸爸……救我!”

    “英、英太?”浅野先生闻声一愣,那的确是儿子的声音,但听起来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喉咙一般,异常艰难而虚弱。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回廊角落里一个出售宫廷床的展位内,幽幽亮起了一盏地灯,在地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宫廷床帷帐内有个瘦小的人影,脖子上正挂着绳圈,被缓缓悬吊起来。

    “英太!”“不行,别过去!”面对此景的浅野先生不假思索地向着展位直扑过去,我连忙放开金井夫人追赶上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就在浅野先生扑到床前,一把拉开帷帐时,一桶热铅忽然从床架上面倾倒下来,正好落在了浅野先生头上,生生将他的惨叫浇灭在喉腔之中。

    冒着热气的浅野先生放开床幔,脚步一晃仰倒在地,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焦煳味。从被他扯开的床幔一角,我们看到了一个装扮怪异的少年型塑料模特——他背后粘有红色的羽毛翅膀,双手反缚,脖子上套有绳圈,胸前挂着的录音机里还在播放着危在旦夕的声音:“救我……爸爸……救命!”

    三秒钟的死寂后,经历了数度惊吓的金井夫人终于彻底崩溃。她尖叫着挥舞双手,挣脱勘五郎的束缚奔向中庭,意图翻越栏杆跳下去,勘五郎和两名警察合力才堪堪制住了她。可这边刚刚稳住,那边却因为人手不足而出了岔子——被强烈恐惧感和压抑气氛攥住心神的宗像先生忘记了一路上的忠告,竟然冲向了中庭另一边的观光电梯,摁下了向下的按钮:“我要出去!太可怕了,这是阴谋,我要出去……”

    由于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金井夫人所牵制,直到电梯升到六楼并打开时我们才发现了宗像先生的动向,可此时要做任何阻拦都已经太迟了——电梯纳入了宗像先生,随即关上厢门,却没有理睬他直达一楼的指令。宗像先生察觉异样,惊叫着开始拍打厢门,请求我们将他从这由钢化玻璃组成的牢笼中救出去。

    这时电梯轿厢上方的吊顶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了三把并排的锋利铡刀。电梯内空间有限,无论宗像先生躲在什么位置,这三把铡刀一旦落下,都将无可避免地将他一铡数段……商场的扩音器也突然打开,传出了悠扬舒缓的旋律,是宗像先生在委托案子时唱过的那首古怪歌谣:“红色的翅膀飞过夕阳,羽毛纷纷散落;红色的鸟儿飞出囚笼,红羽变成荒野来年的花朵……”

    伴随歌声的节奏,铡刀开始缓缓下降,向无处可逃的宗像先生逼来。这一幕非常类似于宗像先生引以为傲的代表作品《人偶拼图》的前奏,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法淡定地将自己从这死神布置的“黑箱”中解放出去。

    “快来人,把电梯门打开!”我疾声大呼,勘五郎闻言,立即使出手刀将金井夫人击晕,带着两名警察赶来支援。在众人的协力相助下,电梯门终于被拽开了一条缝隙,此时的宗像先生已经无法在轿厢内站着了,他痛哭流涕地趴在地板上,从门缝中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请求我们尽快把他弄出去。

    “坚持一下,门马上就开了,坚持一下……”我伸手抓住他的西服衣领,试图将他从门缝中拉出来。可就在此时,回荡在耳边的歌声渐弱了,铡刀却开始加速落下,如俎上之肉的宗像先生哀嚎起来,指甲穿透绢布嵌入了我的手臂中,随即被刀锋铡成了四段。

    铡刀落下之际,有腥热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紧握着我胳膊的手指在猛力一振后陡然失去力量,坠落到了地板上……电梯门打开了,鲜血汇聚成潭,淋淋漓漓地渗出轿厢,蜿蜒滴落,在空旷的大楼内发出更漏般寂静的回响……

    “啊啊……啊啊啊啊!”眼见着宗像先生和浅野先生的凄惨死状,原本坚持要为老大报仇的两名“仁王组”干部也不禁发出悲鸣,连连后退,最后扭头便冲向了安全通道。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是面如土色,坐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用衣袖拭去脸上的血污,嘱咐他们照顾昏迷的金井夫人、在原地等待救援后,便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

    “喂,你做什么?”勘五郎伸手拦住了我,“没看到已经是这种情况了吗?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还想把犯人找出来?”

    “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们不出面阻止不行!”我伸手向袖中,暗暗扣紧了那几张符咒,“犯人点名要我陪同,就注定了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现在,这家伙已经完全失去人性了,我们必须要在她彻底‘魔化’前找到她,不然将来的受害者,可能就不止是这几户家庭了!”

    “等等,请带我一起去。”出乎意料的,从宗像先生死后便一直呆若木鸡的细谷先生此时仿佛回过神来,主动要求与我们同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可眼神却是那样冷静,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丝毫颤抖。

    “……你准备好了吗?”我望着他静如止水的双眼,郑重道。

    “嗯,虽然可惜,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细谷先生点点头,苦笑着用双手抹了把面孔,“我们所犯下的是不容原谅的罪行,虽然逃过了惩罚,但其实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后悔和内疚之中……现在既然她找上门来,也就是到我们必须偿还代价的时候了。”

    “走吧。”望着眼前悔恨交加的中年男子,我忽然感到了经典中所论述的业报轮回是那样地接近——我们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所不同的只是时间宽限的区别。

    八

    七楼,爱媛大厦的顶层,一个月前礼子遇难的地方。

    如同下层的种种圈套一样,凶手依然是为我们指明了前往的方向——整个楼层此刻寂静一片,唯有出事的剧院内灯火通明,还隐隐有声音传出。一路上细谷先生都走在最前面,仿佛已然洞悉即将发生的事情,又仿佛是在奔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结局。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可我们却无法停下走向剧场的脚步,那里有个等待了三十年的复仇者。

    当我们走进剧场的那一刻,天顶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舞台中央的屏幕亮起,在一片雪花和电流线中,屏幕上出现了模糊晃动的图像:那是一个男孩的脸,谈不上俊俏或可爱,只是痘痕遍布略显痴肥的脸上流露的那种兴奋异常的表情,令人不得不有些在意。男孩示意拍摄者调整了一下镜头,以保证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正中,随后便用夸张而轻浮的笑容说道:“好好拍哟,这可是本世纪最刺激有趣的影像之一了!”

    镜头追着男孩的身影,行进到一间密室之中。甫一进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便盖过了一切声音——大约六叠半大小的房间内挤着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靠墙角的被褥上则躺着个被捆绑的少女。女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眼神惊恐,满面泪痕,与周围正在狂欢作乐的男孩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到摄像镜头,女孩本能地扭过头去,可是男孩中身材最壮硕的一个却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将脸面向镜头,并顺手将指尖的烟蒂掐灭在女孩的耳朵上。女孩面露痛苦之色时,他却犹如贪婪的野兽般俯伏在她脖颈边,伸出舌头舔舐她耳垂上的伤口。

    在屋子里唯一发出光亮的电视屏幕的照耀下,镜头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不堪入目到了极致——画面中的四个男孩彼此煽动着轮流凌辱了那名少女,随后又给她灌酒,用绳索吊悬起来,强迫她在半空中做出各种动作……不堪凌虐的少女因为酒精和绳子的作用呕吐起来,似乎是嫌怪她弄脏了房间,为首的那个高大男孩开始殴打她,抓着她的头发往墙壁上撞击……即便因为摇滚乐的声音听不见女孩的哀求与哭泣,但仅仅是画面所带来的冲击,也让人恨不得立即冲进屏幕中,阻止这帮无法无天的小畜生。

    镜头中的画面越来越强地冲击着观者的神经,从进入剧院内开始,细谷先生便一直站在屏幕前丝毫未动。预感到这样下去事情又会被导向恶化的情况,我刚招呼勘五郎想强行带离细谷先生,脑后却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随即便感到了枪口特有的冷硬触感:“别动哟,高野小姐,如果不希望你那漫长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的话。”

    身旁的勘五郎也为之一惊,刚想跳开却身形一软,扶着身边的座椅慢慢滑倒在地。我无法回头,但从声音判断,身后的人应该就是随同我们一起进入大厦的那名保安。

    “……孩子们在哪里?”我一边在脑海中飞速考虑脱困的方法,一边提出问题打算拖延时间。可就在此时,一股似曾相识的烟味儿开始在身边蔓延,肆无忌惮地扑入口鼻,也唤醒了不久前的记忆,“你是……船上的……”

    “嘿嘿,‘蓝宝石号’上你的表现真是令人赞叹,不过这一次,最好不要尝试同样的小把戏。”男子如烟雾一般捉摸不透的声线随着空调冷气阵阵吹来,似乎有着令人骤然失去力量的魔力,“今天我们都不是主角,只是应邀前来的观众而已。好好看着吧,这场令人类最终变成妖魔的表演,你在山上悠闲度过的这三十年时光里,有人可是天天都在这样的噩梦中痛苦挣扎哟。”

    画面中的施暴过程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且似乎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男孩们用烟头、酒瓶、皮带和拳头将少女折磨得体无完肤——其中一个试图将喝完的空易拉罐塞进少女的下体,拔出的时候,锋利的拉环从女孩大腿上带下了一大块皮肉。濒死的女孩抽搐起来,可其他男孩们却在为同伴的暴行起哄大笑。

    “刚才拿易拉罐的男孩,就是十七岁时的宗像术茂;带头殴打女孩的是小林尊;参与的是浅野竞、金井大辅,以及拍摄者细谷康弘。”身后的监视者平静地解说着,“看着吧,当年你拒绝伸出的援手,如今将招致怎样的灾祸;当年未受惩处的罪人们,如今会受到怎样的酷刑。”

    男孩们的暴行又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其中一人发现女孩已经没了气息。有人伸手示意拍摄者关掉摄影机,画面消失了,整个屏幕发出白光,照耀着孤身一人站在屏幕前的细谷先生。与此同时,一个充满威压感的女声在剧场内响起:“如何,再一次重温自己当年亲手记录的罪行,感受如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细谷先生捂着嘴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他哽咽的声音和佝偻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在哭泣——为年少时一度泯灭的良知和未及制止的罪行,这个男人在中年时终于收获了当年没有偿还的苦果。

    “你知道我是谁吧,当年随她下葬的录音带,是你放的么?”女声如是询问,声音冷淡,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烈压迫感。细谷先生仿佛受不了这声音的重量,默默低下头去,颤声回答:“……是的,从听到那首歌的时候就猜到了……那正是和她一起埋葬的《红羽》……”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当年拘禁她的时候有听她说过,她是歌手麻生广悟的拥戴,原本在被我们绑架的第二天有约了朋友去看他的演唱会,就这么错过了感到很遗憾,她很喜欢那首新的主打歌《红羽》,所以……在埋葬她的时候,我就把录下的曲带放在了她的手边,希望她……可以稍微安息……”

    “她不可能就此安息的,伤害她的人还逍遥法外,只有她的生命被强行画上休止符,再不可能跟着朋友一起去听演唱会,再不可能有任何未来了!”女声显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平静下来。此时舞台中央的升降台缓缓升起,上方的吊顶上则垂下了一个绳圈,停在了升降台的正上方,“你是唯一没有在镜头中参与施暴的人,所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觉得自己有罪,就把头伸进绳圈里,我保证麻美子随后就能够平安回家;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辜,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我会将这段录像冠以你的姓名投放到电视台,而你的余生也别想再见到麻美子……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选择吧。”

    “……对不起。”细谷先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向着屏幕下跪,五体投地俯伏于台前,向对方谢罪。随后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绳圈,踏上升降台,最后请求道,“请让麻美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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