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了几次,似是有些难以开口。最后轻叹了一声,小声道:“土炕太硬了。”

    “噗。”梁悠没忍住, 发出了一声不大优雅的笑声。可是陶然这个样子跟她一个月前太像了, 这副没见识过人间疾苦的模样简直是一样。

    “我, 我没睡过土炕。”陶然为自己辩解。

    “我懂。”梁悠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远,她是真的懂他的痛苦。

    可陶然似乎不这么觉得,他看着梁悠的眼神总觉得她在笑话自己。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啊。”梁悠歪着头看着突然生起闷气的陶然,他是真的懂, 再懂不过了。她不仅理解陶然睡不了土炕,也完全理解他吃早饭时咽下一口高粱饭时脸上闪过的惊讶和痛苦。

    原来一个多月前其他人看到自己都是这种感觉啊。梁悠托着下巴看着陶然,有种自己做过的一切在另一人身上重现的感觉。

    不过,等他一会儿进了石窟,看到那些艺术品应该就能忘记眼前这些不如意了。梁悠颇有经验的把自己的经历套到陶然身上,如此认定。

    果然,等到陶然被带到石窟里的时候,所有的抱怨都变成了赞叹。

    眼前这些艺术品有着令人沦陷的魅力,跨过了千百年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引的他们驻足于此,不忍离去。

    陶然拿着笔一会儿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一会儿拿出了刻刀比划着。一旁的美术组组长心揪成了一团,就怕他的刻刀直接比划到了文物上面。

    梁悠在旁边看着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很快的,陶然一跃成为研究所里最后欢迎的人物。

    美术组的同事们围着他讨教雕刻和美术技巧,周师傅跟梁悠也不时拉着他,向他问些修复雕刻时会遇到的问题。

    陶然开始也很热情,十分热心。上次他出去一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相机回来,最近从不离手到处拍照。

    梁悠看他沉浸其中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顺路帮研究所拉来了一个专家。

    可等到陶然找到她面前,她再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才发现陶然初次见面时整齐精神的短发已经长长了。不知道是头发的问题还是他的精神状况不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萎靡,明亮的眼睛也黯淡阴郁了不少。

    “你这是,怎么了?”梁悠有些担心。明明之前陶然还在沙漠里跑的开心,迎着黄沙拍摄着夕阳下的敦煌。

    梁悠还觉得他应该很喜欢这里的生活,能跟自己一样慢慢地习惯。可是没想到几天不见……

    梁悠回想起上次跟陶然面对面时的场景,似乎是半个月前了。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早晚冻得人伸不出手来。梁悠每天跟周师傅赶着进度,就想多做一点,再过个半个月天气实在让人吃不消了,他们两个就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围在炉子边做些纸面上的工作。

    不过才半个月,梁悠这次见到陶然竟然有种他似乎将要枯萎的感觉。明明前不久还是一派热情,梁悠还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怎么这才半个月下来……

    “梁悠,”陶然扒了扒头发,“你想过没有,你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待多久?”梁悠被他突然地问题问的有些慌。

    她会在敦煌待多久?这个问题梁悠想过,只不过答案是待到待不下去为止,这种听起来不大像话的答案。

    陶然却误会了,他以为梁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于是继续追问:“那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想回去了,回去之后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里?”

    “我,我还能回家啊。”梁悠小声答道:“而且我回个博物馆去修文物,应该也能找得到工作。”

    “回个博物馆吗?”陶然冷笑,有些崩溃的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可我不行。梁悠,我觉得这里会杀了我的灵感,杀了我的天赋,终有一天他会杀死我的。”

    “为,为什么这么说。”梁悠看到他的样子是真的慌了。

    陶然是她带回来的,她自觉是做了件好事,可是这段时间忙于自己的工作没有过多的关注对方,没想到他颓废成了这个样子。

    “你不是说过,石窟里的雕塑给了你很多灵感吗?”

    “灵感?”陶然冷笑。“在这个每天晚上都冷的睡不着,手都握不住刻刀的地方,灵感又有什么用处?”

    “梁悠你知不知道。这里没有电,我每天只能点着煤油灯工作。吃的不好,住的不好,我接触不到一点外面的世界,我整个人都被困在了这个研究所里。”

    梁悠看着他没有说话。之前陶然明明表现得那么欣喜,那么兴奋,她还觉得他们很像,陶然能够跟她一样,把眼前的这些都忍过去。

    现在她知道了,他们是不一样的。梁悠心里有些复杂,说不出什么感觉。

    “那你,要走吗?”梁悠看着他问道。

    “我,梁悠,我们一起走吧。”陶然抓着她的肩膀说道。

    “我,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梁悠摇摇头,断然拒绝。

    陶然看着她,痛心疾首的说道:“梁悠,你会后悔的。你现在凭着一腔热情留在这里,可是热情褪去了,你会后悔在这里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的。”

    “我为什么要后悔?”梁悠歪着头,语气确实十分的肯定。“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义。就算哪天我实在受不了离开了,我在这里的时间也没有一分钟是被浪费的。你看石窟里的我参与修复的壁画,那些都是我的心血,他们会一直留在敦煌,证明我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有意义的。”

    说完梁悠又抿了抿嘴唇,抱歉的看着陶然。“对不起,或许我该带你过来的。”

    研究所真的很苦,是梁悠曾经想象不到的那种苦。可是她也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石窟里那个神奇的世界。所以她忍耐着这里的物质生活,而且忍下来了。

    可是陶然他,他忍不下来,他受不了这里过于艰苦的环境。他是个浪漫的艺术家,他向往自由和更广阔的世界,他不愿意停留在漫漫黄沙之中。敦煌的美,他见过了,现在想去见识其他令人着迷的地方。他跟梁悠不同,他不认为这里的一切值得自己忍耐。

    陶然看着梁悠的眼睛,没有说话。半晌之后,他读懂了她眼中的坚持,踉跄的退了两步。

    “不会,”陶然笑了笑,不见了刚才的失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你带我过来我很感激。这里真的很美,比我之前在照片里看到的震撼百倍。只是我离家太久了,也该回去了。”

    “你说得对。”梁悠笑笑,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或许她应该多关心一下陶然的,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她带来的。

    “我,我去跟季所长说,明天拜托连队出车把你送到火车站。”

    “谢谢,谢谢了梁悠。”

    “没什么,你不用谢我。我应该早发现你待在这儿不开心的。”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陶然忍不住开口:“梁悠,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回首都。我对你……”

    “我不走。”梁悠开口拦下了他接下来的话,也断了陶然心里最后一点希望。

    陶然闭着眼长出了口气。

    “好吧,那等你回去的时候,可以找我。”

    “好,”梁悠笑了笑,“等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有时间找你吃饭。”

    两人对视而笑。梁悠明白了就算看起来再相似,他们两个也是不一样的。

    晚上回到宿舍,梁悠躺在土炕上看着灰突突的房顶发呆。

    向瑾一个人坐在小木桌前面,看了眼对面空着的位置,又看了一眼梁悠。伸过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不热。

    “在想陶然的事情?”向瑾问道。

    梁悠点点头,没有否认。

    向瑾轻笑,“舍不得他?”

    “这倒不是,”梁悠翻了个身,看着向瑾,“就是觉得对不起他。他之前多活泼的一个人啊,被我带到敦煌来不到一个月,整个人都萎靡了。我觉得怪对不起他的。”

    “你说说,他刚来的时候明明挺兴奋的啊,怎么一个月都没坚持下去呢?”梁悠不懂,她还以为陶然很喜欢这里。

    “有的人就是这样的,热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向瑾想了想说道,“陶然刚来的时候每天到处走确实很兴奋,可他的热情没能抵得住现实罢了。”

    梁悠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后,涩然开口问道:“你说,我会不会跟他一样,等到没有热情之后,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向瑾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说实话,刚来的时候我觉得你会。因为你那时候跟他很像,对什么都有兴趣有热情,看着一切都新鲜的不得了。”

    向瑾一顿,看着梁悠抿着嘴唇,不大开心的扣着脸庞的枕巾。

    “但现在我觉得你不会的。”

    “为什么啊?”梁悠松开了枕巾看着向瑾,其实她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要不也不会说出“待到待不下去。”这种话了。

    向瑾看着梁悠的眼睛,一如往常一般声调不急不缓的说道:“我们的生活不能只靠热情的,因为热情这个东西,太不稳定了。除了热情,还有个叫责任的东西。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光凭着一腔热情留在这里,而是已经学会肩负起责任了。”

    梁悠想了想她的话,抬起头一改之前的郁闷,又恢复到了往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哇,向瑾,没看出来你说话这么有哲理的。”说完一个挺身,裹着被子盘腿坐在了向瑾对面。

    一张小木桌,中间立着一盏煤油灯。两人一边一个,相对而坐。

    梁悠这边还有她昨天翻到一半的书,里面夹着的书签是小叔出差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做的很精美。

    梁悠打开书取出出签捏在手里完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在了一旁,如平日一样低下头,重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书本上。

    等到晚上要睡觉了,两人配合着把桌子一抬放在地上,第二天晚上再原样端到炕上接着前一天的继续往下看。

    就这么一天天的,好像也不会觉得厌倦。

    第二天早晨,梁悠一出去就从同事那里听到了陶然离开的消息。陶然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大早就跟着连队的车回了敦煌。

    梁悠挠挠头,觉得有些遗憾,本来知道他要回去还想请他帮忙带些东西回家的。不过既然走了也没办法,只能等下次自己回去的时候再带了。

    陶然的离开并没在研究所里引起多大的波澜,就连新职工们都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分别。更别说在最后的几天里,陶然表现的已经太过明显,在其他人看来离开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在天气完全变冷之前,研究所里不仅有离别,还迎来了新人。

    文物修复组和其他组别不同。其他组都是在毕业季迎新,唯独文物修复组是在农闲时迎新的。

    这次季所长和周师傅还没过去宣传,附近村子里的人就找了过来,还有之前没待住的,跑到周师傅面前说这次再也不走了。

    梁悠和向瑾对视了一眼,想起了在首都时听过的闹灾的事情。季所长也是含含糊糊的说起,今年想来的人这么多跟粮食减产脱不了干系。

    本来嘛,村子里全是靠天吃饭的农民。偶尔农闲时有过来帮忙的,也都没想过要一直留下来。

    这边人少低多。老实本分的多开几亩荒地,只要能下的了力气就不怕挨饿。有抱负有想法的,让孩子读书多识几个字,长大后能进工厂上班。没人觉得来这里修壁画是个好活计。

    别的不说,周师傅自己的妻儿也住在村子里,其他人也没看出来他们家比别人富裕多少。反而因为少了个壮劳力地都没法多种。有那个工夫跟他学那些听着让人头都大了的东西,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多开两亩地了。这本来是村里大部分人的想法。

    可是今年不同了,今年闹了灾粮食减产,村里人都慌了。再想起研究所里还有这么个活能赚几个月的钱,干脆也不等,都主动过来打听了。

    季所长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跟周师傅商量了一番,顺势提高了要求,招了几个多少识字看起来踏实些的年轻人进来。他们也不指望别的,就指望这些年轻人经过这件事想法能改一改,有几个愿意留下来的就好了。

    梁悠也一下从组里的排行最末的,变成了一人之下的大师姐,每天出了宿舍门屁股后面就有一堆小尾巴自动排过来,“梁姐梁姐”的喊着,生怕得罪了她被赶走,少了这么个补贴家用的机会。

    除了村里的少年之外,这次新来的人里还有周师傅的小儿子周扬。他没像哥哥们那样继续念书,而是在初中毕业后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选择走进沙漠,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第19章

    人手一下充足了不少。梁悠倒是没什么被抢饭碗的危机感, 反而因为干活的人多了而十分开心。

    往日就她和周师傅两个人再加上一堆的仪器设备, 现在人多了,洞窟里到是显得有些挤。梁悠提醒了好几次了,还是有莽莽撞撞的会把地上的东西踢到。

    没办法, 梁悠只能把这次当成一个机会,带着人把东西都归置整理了一番。好在现在她也不用怎么动手,招进来的都是手脚麻利的小伙子, 听她的安排就都照做了。

    修壁画这件事说白了就是项手艺。周师傅每天坐在坐前面像平日一样沉默的做着修复工作,后面围着一圈圈人看着,脑子里记下他的操作。

    后来梁悠觉得光这样也不行,就不时在后面讲解上几句,跟新来的师弟们说说每一个步骤都有什么作用,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周师傅在一旁听着, 觉得梁悠懂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左想右想也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教她的,最后只能把这些归结为多读书的用处。

    为了试验修复和粘合材料,周师傅按照窟内墙壁软硬酸碱度等情况制作了了不少试验用的墙砖, 现在这些砖墙都成了梁悠练手的道具。她现在已经不只是能跟师弟们一样在后面看着, 已经可以开始练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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