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并没有离开迎蓝山庄。

    相反,她直接去了毛万仞的书房。

    这是毛万仞在前院的书房,先前毛之仪给她指过方向,毛万仞大概还在寻找她,整个院子都清净无人。她示意苏训自己躲藏起来,自己则进入书房内间,一边摸出榻上暗屉里的点心填肚子,一边顺手翻看毛万仞的书。

    她看了两眼,翻过去看看书皮,再一抖,啪地书皮落下,露出里头《含春宝鉴》的书名。

    苏训就藏在她后头的书架后,一眼正看见这书竟然是画册,画上面的内容,第一眼他没看懂,第二眼他不敢相信,第三眼他终于确定,这是春宫,还是图文并茂的春宫,各种妖精打架,还有两个男妖精的。

    苏训的脸立即红了,让他更脸红的是,刺史大人脸不红,不仅不红,还津津有味地从头开始看起。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交谈声。

    “……密道搜过了,没人……”

    “她的人很灵活,直接跑了……追上去的人都倒了……听说这位刺史手段一向多……”

    “唐公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您先前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

    一个声音道:“我之前就和他分开,主持这边密道的事……”

    文臻皱起眉,虽然隔着门和墙,声音听来失真,但隐约还是有点熟悉。

    两人脚步声到了门前,正要进来,忽然其中一人低声道:“……我还是先去瞧瞧羡之去了哪里。”

    然后毛万仞道:“那偏劳您了。”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

    今日山庄里那第三人,也就是唐羡之的新联盟,终究是没机会一窥真面目了。

    不是易铭,西川刺史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

    毛万仞进屋来,心事似乎十分沉重,在外间地上转了好几圈,才转过屏风进内间来。

    文臻笑盈盈放下书,那边,毛万仞一抬头,看见文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文臻反客为主,笑眯眯对他一抬手:“毛大人,请坐。”

    毛万仞站在当地,盯着文臻,一脚前一脚后,似乎随时都准备拔脚就走,文臻看见他腮帮的肌肉紧绷,一只手缓缓下垂搭在腰侧,手上青筋毕露。

    文臻的语气更柔和:“毛大人,我等候多时,可不是为了要和你打架的。怎么,你自己的书房,都不敢坐下来和我谈谈吗?”

    毛万仞顿了一顿,衣袍一掀,大步上前,在文臻对面坐下。

    “刺史大人虽是女子,却气魄非凡。不知大人闯我书房,有何见教?”

    文臻却点点手中书,答非所问:“很动人。”

    毛万仞原本有些紧张,没注意到文臻在看什么,此刻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书,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片刻后他怫然道:“刺史大人身为女子,这种书竟然也……竟然也……”

    文臻随手将书一搁,好像没听见毛万仞的责备,施施然道:“我说的很动人,是指毛大人为了儿子,丧妻多年而不娶,明明正当壮年,却宁可看这小黄书纾解,也不在后院塞任何女人,这份父爱情深,很动人。”

    毛万仞蓦然浑身僵硬。

    他盯着那本春宫,目光缓缓上移,定在文臻脸上。

    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凭着一本书,便能猜到并体会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久旷之思,和为了儿子的一番苦心。

    这一番苦心从来无人能懂,亲族属下不知多少人给他送女人,劝他续弦,他无数次拒绝,也被无数人误会,各种猜疑,甚至猜他不能人道的也有。

    人的牺牲和奉献很多时候并不欲昭告天下,但不代表内心深处不渴望理解和呼应,只是未曾想这理解和呼应,竟然是多年后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给予。

    丧妻时儿子还小,体弱多病,不是没想过娶个女人来照应,也曾有老家送来的亲族表妹以探亲为名入府,原以为那是大家闺秀,德容言工,却无意中撞见那女子于无人处罚儿子跪,而生性荏弱的儿子,受了委屈却不敢对他说。

    那夜灯下将眼泪汪汪却一言不发的儿子搂入怀中,他便心中发誓,从此父子相依为命,再不要任何居心叵测的女人介入其中。

    正当壮年,又身在军伍,不可狎妓,闲来无事,也只好偷偷看几本春宫罢了,藏得很深,却还被这位鬼魅一般的刺史大人翻出来了,不仅翻出来了,还毫不忌讳看了,还看出了这许多。

    半晌他哑声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女人,揣摩事务的方向就是如此的奇异。我便是喜欢看几本春宫而已,怎么,刺史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观摩吗?”

    这话便说得讥刺而轻佻了,文臻却丝毫也不生气,便是现代职场,女性都免不了被性骚扰性歧视,更何况这礼教吃人的古代?不过沙文主义作祟罢了。她笑了笑,道:“怎么,被看穿了,生气了?”

    毛万仞窒了一窒,发现这位女刺史当真是软硬不吃,只得冷笑不语。

    文臻又道:“士兵花名册,我已让人秘密送回刺史府衙。”

    毛万仞眼底火花一闪,似是惊异,但随即便按捺住,眼神不住往窗外飘,显然是心中惊疑,迫不及待想要去验证花名册还在不在那间书房内。文臻先前走后,他看过书桌,见桌上看似杂乱实则摆放都有玄机的物事都没动,那只开机关的笔也在原处,拍了拍桌子,感觉到里头东西还在,就没随便开启,但现在听刺史这么说,心中便不安,又怕这不过是在诈他,不敢露出端倪,冷笑道:“好啊,那就送啊。”

    文臻知他不信,笑道:“大人书桌很是别致。”

    毛万仞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便听文臻又道:“目前送到我的衙门,但接下来是不是送往天京,便要看大人了。”

    “不过故布疑阵罢了……”

    “……那花名册黑色封面,黄色封底,薄薄一册,看起来可不像是三万人的名册呢。”

    “……”

    毛万仞哑了声,文臻也不乘胜追击,继续翻那本春宫,一时室内只能听见书页轻轻翻动之声。

    她姿态娴雅,毛万仞却如被火上烤。

    两套花名册,一套是自己使用的,一套是报兵部存档的。花名册不仅是花名册,里头有士兵全部的资料,有每月钱粮军饷的发放领取记录,有自己的画押。一旦被送往天京,和兵部存档一对,吃空饷喝兵血便板上钉钉。更不要说,那暗格里还有自己的田契地契等资产和一些不能对外人道的往来记录,现在想必也落入了女刺史之手。

    半晌他道:“刺史是要逼我图穷匕见吗?”

    文臻将书一合,笑道:“你见过单枪匹马闯入敌人大本营逼人图穷匕见的吗?”

    “刺史既然没有立即派人送证据去天京,自然是无意和我撕破脸皮,刺史是希望军权和平交接?”

    文臻笑眯眯看他。

    毛万仞闭了闭眼,似乎在沉思。

    老实说文臻的提议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忍让柔和的。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帮助他隐瞒,只要求将本该属于她的军权,还给她。

    文臻向来行事不凶狠,凡事但留三分余地。

    只要毛万仞不疯,对权欲不是太执着,都应该同意。

    可文臻看着对面男子不断变幻的脸色,并不敢太乐观。

    半晌毛万仞睁开眼睛,文臻一看他已经转为冷然的眼神,便知道不好,果然听他道:“我还是觉得,将刺史斩杀于此地,更为稳妥。”

    在他将要叱喝出声之前,文臻忽然道:“明明你已经动心,却终究还是否决了我的提议,是因为毛之仪吗?”

    毛万仞:“住口!多说无益!”

    “……是因为毛之仪的身体很差,而和你合作的人许诺会治好他的身体吗?”

    “住口!来——”

    “你就没想过毛之仪身体为什么会那么差,为什么和你合作的人那般身份威势,帮助了你许久却还没调理好他的身体吗?”

    “住——你说什么?”

    “毛之仪是先天体弱,性格也软,但是多年来你延医问药,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大病,就是胎里弱是不是?胎里弱,以你的身家,再加上合作者的身家能力,十个毛之仪也该调养好了,但毛之仪是不是好一阵,坏一阵,是不是每次感觉他强壮了,很快他又生病了?是不是他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病症,但是每次外头有什么流行的病状,他便很容易也染上,由此你们便得出他的胎里弱是永久跟随的,需要长久地用最珍贵的药材来吊着?所以你为此吃空饷,放纵属下出外经营,疯狂敛财,就为了供这个无底洞?”

    一阵沉默,半晌毛万仞低低道:“你什么意思?”

    文臻细细看了他一阵,毛万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好像浑身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那双忽然变得深邃幽微的眼眸给看透,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忍不住打断她道:“你在看什么?”

    文臻道:“知道吗,其实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会产生很多细菌病毒,说病毒你大概不会懂,说人话就是致病的东西。这世上每一处地方,都有无数这样的东西,你的手大概有很久没洗了,一双手大概有近百万的细菌,每平方厘米,嗯就是小指甲那么大地方,就有百万细菌,你指甲缝里那一点污垢,里面大概藏着上亿个细菌。”

    毛万仞:……她在说什么?

    “这些细菌中,最多的是金黄色葡萄球菌,还有钻头一样的大肠杆菌,只是人体自有免疫功能,大多都能抵抗住细菌的侵袭。”

    毛万仞:……她说的每个字我都不懂。

    “你该知道东堂有天机府,知道天机府的天授者有各种能力,其中有一种,能够看见世上最最微小,常人无法看见的物事。很巧,我就有这种能力。比如我能看见你外间书房门边那一卷画上有一笔丹红里凝结着一小片飞虫的翅膀。”

    毛万仞起身,去到外间,在那幅画角落的一点丹红点缀的花瓣瓣尖里找了半天,几乎要扒上去,才找到那比芝麻还小的一点透明翅膀,如果文臻不说是翅膀,他一定以为那是一点灰尘。

    “你要证明这一点,是要告诉我什么?”

    “请随我来。”

    文臻看了看四周,顺手在墙上扯了一件毛万仞的披风,披在肩上,掩人耳目。毛万仞看着,欲言又止,心中感慨。

    这位传言中和宜王殿下颇有暧昧,靠色相上位,现在看来,完全是胡扯。

    真要是靠色相上位的女子,且不说才能心智无法和这位比,哪里能有这位的内心强大坦然?

    真靠宜王殿下才有今天,哪里敢和男子不避嫌疑,想怎么便怎么,毫无顾忌?

    但她的毫无顾忌,却不会令人生出妄想轻薄之心,反而更加心中凛然,不敢造次。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毛万仞终于忍不住问:“刺史大人这样穿着他人的衣裳,也不怕殿下吃味?”

    文臻回眸,一笑,“你们配吗?”

    毛万仞:“……”

    是,我们不配。

    不配和你相提并论,更不配殿下吃味。

    他本是心志高傲刚硬人物,却在这娇小少女面前处处吃瘪,吃到后来也便坦然了,心想便是那两位,和这位做对了这么久,也没捞着半分好处,反而不得不看着她步步高升,自己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便是就此躺平,那也是天经地义,大可以多换几个姿势,躺得更舒适些。

    有他亲自陪着文臻,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敢上前,都远远保护着。文臻又问毛万仞自己的人在哪里,毛万仞道并没有逮着,后来都由人救走了,文臻确定潘航护着寒鸦等人逃走,也便安下心来。

    她倒不担心唐羡之还有另外一个人此时出来搅局,这时候这两位出场,除了杀了她,便没有别的路可走,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会令毛万仞产生怀疑。

    但想要杀她,那两位自己可能就不能达成一致。

    她动作很快,带着毛万仞去了毛之仪的院子,毛之仪还在睡觉,被窝里露出的一张脸十分苍白。

    毛万仞久久凝视他的目光让文臻心生感慨。

    这世上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呢?

    她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拿起毛之仪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毛万仞立即道:“没有毒。”

    “不是毒。”文臻道,“初春天气,乍暖还寒,人易伤风。最近外头伤风的人很多。”

    “知道,所以我轻易不许之仪出门,免得和那些伤风的人多呆一会,他便也会伤风。”

    “不许出门有什么用?”文臻端起茶壶,笑道,“知道吗?昨天我看了一下毛之仪的壶内壁和把手,里头的细菌病毒多得令人发指。远超了一般人用的茶壶所含的细菌数。我因为眼睛比较特殊,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病毒,认得几种的模样,昨天我就发现了大量的溶血性链球菌、呼吸道合胞病毒,腺病毒……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是会导致伤风的元凶。”

    她放下茶壶:“这些东西其实无处不在,身体强健的人自然能抵抗,但令郎肯定是不行的。紫砂泥料一向吸汁,如果有人以伤风病人用过的布巾煮水入茶,以各种病人用过的东西浸泡清洗擦拭茶壶……”

    毛万仞色变。

    “前朝深宫有过类似的事情,把出过天花孩子的衣裳剪下布送进宫,穿在皇子身上,很快就能弄死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文臻耸耸肩,“令郎得过天花吗?如果得过,是不是被你的好伙伴给救了?从此你便死心塌地,甘为所用?”

    毛万仞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令郎年纪还轻,按说不该喜欢紫砂这种材质的茶壶,我猜这壶是你送给他的吧?所以他爱若珍宝,多年来一直用着,都快用出包浆了。而你为什么会送紫砂茶壶给他?是不是这壶也是别人送给你的?那人是不是和你说,紫砂性密,能令茶水保温,不畏冷热不易损坏,又易吸汁,用久了茶味长存,便入白水也有茶香,且紫砂茶垢有清毒之能,泡茶又能色香俱全,最合适令郎不过?”

    毛万仞已经不仅是双手颤抖,连牙齿都开始轻微磕击,那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冲击着理智的堤岸,真相如此恐怖,令人彻骨深寒,他霍然回首,眼眸赤红地看着犹自安睡的儿子,不敢相信这许多年这孩子的衰弱,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

    “他们需要你,所以吊着你。你唯一在乎的是令郎,所以他们吊着令郎的性命。当你面治他病,背着你让他病,不让他好好活,也不会让他死。那么你就会为了令郎,一直依赖感激听从着他们……你如果有异心了,很简单,让令郎病一场就行,只要他一病,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将那壶递给毛万仞,叹息道:“你天天验毒有什么用呢,只要这壶在就行。”

    毛万仞紧紧抓着那壶,像抓着一把燃着火的赤红的刀,忽然五指一松,茶壶落地粉碎。

    巨大的破碎声惊醒了毛之仪,他坐起身,一眼看见碎了的茶壶和淋漓的茶汁,惊呼一声,跳下床来,叫:“我的茶壶!”

    毛万仞一把将他拉开,生怕他踩到碎片,毛之仪却捧住父亲的手,道:“您割破手指没?”

    毛万仞垂下头,看着低头紧张寻找伤口的儿子,堂堂汉子,忽然泪流满面。

    文臻转过头去,将毛之仪拉开,唤道:“来人。”

    有两个丫鬟应声而入,文臻盯着两人,其中一个丫鬟看见碎了的茶壶,脸色一变,另一人也变色,却立即道:“老爷,少爷,请快快退下,仔细被碎片扎了脚。”又急急去寻工具收拾。

    文臻让她走了,另一人转身也跟着要出去,文臻道:“你留下。”

    那丫鬟站住,文臻转向毛万仞,只这片刻,毛万仞脸上已经一片漠然的平静,连泪痕都不见,道:“来人。”

    有士兵应声而入。

    “拖下去,把皮给我一寸寸剥了,回头晾在山庄门口。”毛万仞平静地道,“我要她活三天,再死。”

    丫鬟惨呼着被拖了出去,毛之仪惊愕地瞪大眼睛,想要求情,文臻笑眯眯一捏他的脸,道:“别,你一求情,她可能就要活六天了。”

    一句话十分管用,毛之仪立刻闭嘴。

    片刻后,毛万仞踉跄一步,坐倒在椅中,似乎终于脱力般,低头不语。

    文臻心中也有些唏嘘,这世间最为深重的挫折,便是你以为你一直为之努力牺牲的,并为这牺牲隐忍骄傲着的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你以为你拼尽全力保护着的,到头来却因为你所谓的保护而一直受着伤害。

    何其残忍。

    “其实知道这些也是幸事,因为这证明了令郎没那么病入膏肓。毛大人,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会留存你的花名册,并治好令郎的胎里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湖州驻军,从此必须,全数归顺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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